傅鼐也是头一次听得这样的说法,自也是唬了一跳,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但他见喜圆望向自己,知道她心中所想,便皱眉应道:“王爷岂会拿格格的事儿糊弄于你,你这样想就不对了。你再仔细忖忖,当日格格可有异样之处?”
喜圆听傅鼐这般说法,倒是真低了头细细一想,终是起了一些疑心,动摇起来:“格格……格格,只说,留在此间,不回家乡,她的病……她的病,就好不了……所以要回返家乡治病……再来见我最后一面……但是,其他的……”
胤禛又瞪了一眼喜圆,皱眉说:“她阿玛本确是在易州泰宁等她,但是,她根本没去。这也是几个月之前的事了,只怕她阿玛早就独自回了家乡了。你说说看,这会子,她是要回哪个家乡去?便是这样,你也不说?当日她到底可曾漏了什么口风给你知晓?”
喜圆定定思考了半日,终于茫茫然地开口说道:“王爷……,不知,格格会否……会否去寻八爷……”
胤禛骤然得闻胤禩,脸色自然一沉,目中掠过无尽的阴戾,俄顷间猛跨前一大步,俯低了身子,伸出手掌一把握住喜圆的旗装领口,沉声喝道:“你说什么?八爷?你是说,格格去寻八爷了?”
喜圆的身子歪歪斜斜地软下去,她正因为胤禛所提到钱兰欣将会自寻短见的说法而震撼无措当中,神思不知几许回人间。这定定间,只是垂了头张皇无比,似乎不敢相信。
过了一阵,她抬头看向傅鼐,喃喃地摇头说道:“格格……格格不会去寻死的……她应承过我,到了家乡,会托人捎信给我的……八爷,八爷,奴婢虽提了八爷,可格格也没说要去寻八爷来着……这,这……格格会去哪儿呢……真的,真的,难道真的如王爷所言,她要寻短?”
正乱成一团间,忽听外头有人来报,说是十三爷有飞信抵达离宫。
原来却是,胤祥派人飞鸽传信给他,说得到消息,他的令牌印符从热河府一路南下,看着像是往皇陵方向而去。
皇陵?
皇陵?
在御道行营之际,她确曾说过:“明末,汉人国破家亡,居无定所,朝不保夕……相恋两人,能洞房花烛,合婚纳彩大征……合卺筵席……而后同生共死,同衾共穴……不是美事,又是什么呢?”
言毕,她深深叹息。
在狮子沟的热河街,两人共骑伊犁马上之时,她捧住那两个惠山泥孩儿之时,轻轻吟道:“你侬我侬,忒煞情多;情多处,热如火;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将咱两个一齐打碎,用水调和;再捻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我与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
难道,她当真要……?!
胤禛猛然在胤禩的主帐内站起身来,声响之大,令得周遭侍从俱都吃了一惊。其中一个身着统领甲装的侍卫更是踏上一步,正紧张惶惶看着自己,似想问他有何需要,却又畏 惧“炫”“书”“网”止口不语。
胤禛笑了一笑,只是目中丝毫无笑意,而后蕴含了极大怒意地隐忍说道:“这么说,你们八爷,本王的好八弟,是存心要阻住本王了?狗奴才!快去报了你们八爷,若他再不出来,本王立时就走了。”
那统领听了十分为难,不知该如何应答,正焦急间,一阵爽朗的大笑声从帐外传来。
随之,胤禩一身簇新常服,神清气爽,施施然地走入帐内。看他不着戎甲,藕荷色锦缎服饰,上平金团绣蟒纹,配衬他白皙肤色,倒还真是一派潇洒自在,看去确像是刚在汤泉沐浴完毕,换了清爽新衣的样子。
胤禩放下营帐门口的帘子,走入主帐的中间,满面笑容,殷勤温和地看着胤禛说道:“哎呀,四哥这样急着见我,可是有极重要的事情?莫不是皇阿玛有了旨意?又或者……”
胤禛打断了他的虚应之言,问道:“兰欣可是来过?”
胤禩听了此言,神色莫名,半晌,他的脸上慢慢地浮上一个惊讶的容色,而后,他故作诧然地说道:“兰欣?四哥可是说府上的格格钱兰欣?这等事情,怎么来问我?嗯,兰欣她,从前确实侍奉过我额娘,也同额娘关系亲厚,不同一般,连皇阿玛都在额娘病重之时特许她一个早已放出宫的,回来谒见……但额娘薨了以后,可真没再见过……话说,她不是早就赐给四哥了么?再说,做弟弟的,可从未私底下偷见四哥的妾侍啊,我又不是老十四,同四哥你同个妃母,自然不太忌讳介避……哈哈,四哥府上的妾侍来问我,这传了出去,岂不叫人笑话?”
胤禛听他滔滔不绝地说着废话,脸色已然极差,待到胤禩说了笑话二字出来,再难忍耐,勃然作怒喝道:“八弟,你是存心作难,打定主意是不说她的去向了,是不是?”
胤禩温然微笑,风姿迷人,清爽朗言道:“四哥,你但凡提到兰欣,这怒气一如往日般旺盛。真是,十年如一日……可是,我听闻你府上年侧福晋身怀六甲,此刻也正是行动不便,急需关怀爱护之时,四哥却丢下她,跑到这永平府的皇陵来,寻一个无名无份的侍妾,实在是匪夷所思啊。”
胤禛蓦地看住胤禩,神色阴戾,一阵后他咬牙一字一顿地说道:“胤禩,你既不肯说,那便算了,这笔账本王记住了,来日,定会奉还!届时,你可千万不要后悔今日所做的错事!”
胤禩又是微微一笑,啧啧做声,略偏了头轻轻说道:“四哥,你这火……可大得有些儿不寻常……”
胤禛再不理他,迅疾掉头转身掀了帘子出了帐门,而那傅鼐立时跟上,匆匆随行。待到得营帐外头,几个随从俱都跟了上来。
离开晾甲亭,离开了胤禩扎营之地,在汤泉村口处,胤禛突然停了下来,低声同傅鼐发令道:“你,让他们几个,想法子去八贝勒营地寻些兵士打听一下,顺便在村子里也找些民众探问一些消息看看。另外再派一人速回狮子沟,看十三爷有没有新的消息过去离宫……”
傅鼐恭声应是,立刻去照办吩咐,自是不提。
却说胤禩在帐内,慢悠悠地坐在榻上,而后转头淡淡问随旁的侍卫道:“可俱都传令下去了么?”
那统领赶忙上前一步,躬身打千回道:“八爷,传下去了,适才那位格格来过的事情,全部不准说了出去,违令者斩。”
胤禩闻言哈哈一笑,对空白言:“四哥啊四哥,这一次,我倒要看看,你如何能阻住兰欣回去。……兰欣,总不能让你白叫我一声哥哥,对么?”
第98章 翡翠衾寒谁与共
楚笑寒驾着枣红马,急急地赶路。
从汤泉村离开,前往雾灵山寒潭处,确实,有些儿距离了……
日夜兼程,基本不事休息,确实是有些过量了,虽她自己感觉尚可,但身下的坐骑,终究不是机器,乃是血肉之躯,故此也是会疲累的。到得后来,这奔跑的速度是愈来愈慢了,渐渐是完全无法同初出京师之时的迅捷相若。
好在,胤祥所选的这匹马儿,亦是吃苦耐劳的蒙古马种,它耐劳,不畏寒冷,能适应极粗放的饲养管理,生命力也极为强悍,能够在十分艰苦恶劣的条件下生存。
原本,也是蒙古族战斗之时的马种。
虽然,这种马的速度是大大不如曾得见过的伊犁马,但它最大的好处却是,它真的一点儿不挑。
前些日子,一路经过城镇,尚可补充粮草,待到这两日在草原谷坡山脉之间行路,沿路少见人家,故此,她也就不过随便在草原上寻些草给它吃,随便找个水滩给它饮水,而后便又不分黑白地赶路。
从京城到狮子沟,复又到遵化府,再到永平府……
这几日里头,真是也着实为难这匹马了……
这些日子里,她一口饭都没吃。
渴了就喝点生水,实在不行了就再吃点五石散……虽是粒米未进,却难得地益发地精神起来,楚笑寒哂笑起来,莫非这就是现代那些嗑摇头丸、吃迷幻药的吸毒分子的感觉?
嗯,还好老妈老哥看不到,自己,真是堕落了……
过了昌瑞山,就是雾灵山。
可是为什么不在昌瑞山呢?非要跑去雾灵山?楚笑寒不自觉地问自己。为什么就是喜 欢'炫。书。网'雾灵山呢?
嗯,在雾灵山寒潭,十三爷跟她说的那些话,说起四爷对她怎么上心来着,听着其实,真的是非 常(炫…书…网)地欢喜啊……
虽然当时没有表现出来,而且因为猛地找回了记忆,正淹没在无比的震惊海洋中,且各种思绪纷乱杂碎,搅得自己心绪不宁……所以才会如被煎熬一般……
但是,日子一日日地过去,在狮子园,在煤渣胡同,在这一路奔来的草原上,在昌瑞山、雾灵山的山脚下,时时刻刻分分秒秒地回想着,心里是,越来越高兴起来。
嗯,越想,越快活得不得了,几乎要得意忘形起来……
嗯,不开心的事情,便忘了吧。
只要想着开心的事情就好。
终于做到了涌太说的:悲伤的日子总要比欢笑的日子多得多,但你欢笑的时候啊,什么悲伤都会忘掉呢……
终于做到了呢……
所以,喜 欢'炫。书。网'雾灵山……
况且,在前圈的皇陵上头去自寻短见,那里守卫森严,只怕……只怕连尸骨都会被掘出来,将那满清酷刑诸如:剥皮,腰斩,车裂,缢首,烹煮,插针,锯割,断椎,灌铅,刷洗,弹琵琶,抽肠等挨个都会受一遍??
想到这儿,自觉颇有老爸的冷幽默之风,楚笑寒不禁在马上稍弯了腰,抱着枣红马的脖子,吃吃地笑起来。嗯,前圈那皇帝陵寝之地,哪里就能轻易让自己死在那儿的……
而雾灵山,后龙禁区面积也大,守陵士兵顾得到的可能性也小,自己便是悄悄死在某个山头,过个三五十年,也不见得就有人能发现……
届时,野兽吃了,风雨淋了,骨化入土,肉入兽肚,总也是和这雾灵山化为一体了吧?
在雾灵山后龙禁区的红桩处,果有巡守……
楚笑寒笑嘻嘻地将胤祥的令牌一亮,便轻松越过了看守兵士。瞧他们穿着打扮的样子,像是属于正蓝旗的,听说守陵士兵俱是八旗子弟中的宗室旁支,位分决然不低,但是因着她有胤祥的印符在手,且又取出身上所有银子打点,自然是极为方便顺利。
所幸胤祥给她的钱银也颇丰,这一次,她很无耻地全部笑纳了。楚笑寒嘻嘻地笑着,心想自己果然英明,早在换男装时就将胤祥给的金银全部换做了私钞交子,不然实在不堪重负。
至于那枣红马,便就留在那几个士兵处了,相信他们定会处置,送还胤祥,或留用,或卖掉,甚至杀肉取吃……
却也不是她楚笑寒能顾得到的事情了。
虽然,有些对不起这马儿。
入谷后,绕过寒潭处,那里尽是一眼一眼的清潭涓泉,四处还有不少二三十米高的泉瀑,水流飞溅直下,在冬日里便是吃了寒食散,依然觉着冰凉刺骨。抬头立见飞瀑直下如聆天籁,低头俯看则见错落泉石冽水独鸣。
从此处开始往山上爬,高一脚低一脚的,慢悠悠地走着……
到这里,应该松一口气了,应该不会再有人追她了……况且,可以随意变更上山的路,又有谁能这样巧就凑到她选的山路呢?
环顾周遭,群山屏蔽,非 常(炫…书…网)清幽,顿觉隔世。阴翳树林间,风清见幽情。
很久很久没有爬山了,怕有十年了吧?
那还是在二十一世纪的时候了,清明节到外公的坟头扫墓,需要爬很一座不高的山。而且总是在凌晨天蒙蒙亮的时候,被老妈从床上赶起来,紧赶慢赶地去爬那座山,那可是一座坟山啊……一路红灯笼挂在每隔十米种着的树枝上,闪着幽幽红光,晨昏暮黑间让人不寒而栗,真以为自己到了倩女幽魂中的兰若寺附近……
雾灵山却不是这样,它很美,很灵秀……
眼下秋尽入冬,山里的季节总要比人世间晚那么几分。
山上的桦树、落叶松还依然金黄,山腰的山杨、五角枫、栎树,一层层地变黄、变红、变紫。站在山间远眺下望,只觉片片红叶,点点簇簇地镶嵌在峰岭层叠之间,似碧波红帆,又似蓝天霞云。
可是终究是入冬了,故此,崇山峻岭,苍松翠柏,刚劲挺拔,幽韵清冷,隐带凛然飘逸的冷峻神态。
这一片的郁郁林海、苍苍群山,美不胜收。
在白桦林间拾了一根较长的落木枝条,拄着,闲闲地走着。
这十年,从未这样心情畅快过,再没任何负担,也不纠结难过,只是全无顾虑地欣赏着这山间美景。
等到走至歪桃峰顶,便要开开心心地跳了下去,不会有人,会瞧见自己的难看样子。
这一上山,竟是日暮时分才到了山顶。
一时山风寒列,群峦尽览。远处的群山,愈发的雾气缭绕,浮光跃金,笼在一片金黄之中。夕阳还很暖和很温柔,光线一串串地挂在崖边的老松上。
目光扫视间,看到后边有更加高的山峦,整片的山壁就在身后,泉眼中不曾干涸,始终涓涓的清水折射着昏暮的黄色阳光,那样的温馨暖色,触人心扉。白云间过,飞鹰疾翔。
楚笑寒心弦神迷地看了一阵子这燕山美景,而后缓缓地在悬崖附近坐下来,左边峭壁,右边深谷……
她坐下歇了口气,这才打开身上背着的褡裢,百步无轻担,果然这么点物事,到了峰顶,却也着实吃力。
嗯,喜圆收拾得真齐全。
这些小纸人、这些强手棋和道具、这张魔兽世界的大地图、还有这一叠厚厚的拼音日记,都在包袱里头了,放得整整齐齐。
这些,都应该烧了去,因为,这些本就不该属于这个世界。
可惜,有一部分伪工笔花鸟画——实为拼音日记的宣纸卷,听喜圆说,竟是被胤禛取走了……
不过想来也不会太妨事的,因为但凡纸张,能被保存三百年的,并不多见。况且,她所画的作品看起来不太像是会被古人欣赏的类型,想必定然会在历史的轨迹里被销毁得干干净净,不留一丝痕迹吧?
再说,就算留痕,却也已是她鞭长莫及的范围了。
楚笑寒在里怀摸了片刻,取出一个在路上买的火镰,用力打着火,将这些物事一样样地烧成一堆灰烬……
只一阵山风吹来,立刻灰飞烟灭,扬落入谷底……
胤禛送的翡翠项链好好儿地挂在她的脖子上,那白玉镯也在手腕上,银香囊正挂在腰间,发出叮叮当当的铃声。
似乎也没别的物事了,十年的日子流淌下来,还真是身无长物。
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