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清代,是有东陵和西陵两个皇陵的?
似乎,有巨大的灰色影子兜头兜脑地扑了下来,笼罩住全身,喘不过气来。难受至极,几乎要趴倒在地上,只是依靠着汉白玉石栏杆,才勉强定住了坐在台阶上的身子。
昏昏沉沉间,听得耳边有人声鼎沸:
……
“格格……格格……格格肯为奴婢这样一个包衣家奴跪在福晋面前,奴婢今日便是死了,也没什么憾事了。……格格,您真是比奴婢还要没有体统了,奴婢,唉,奴婢真不知道怎么说您好了,奴婢有愧夫人的嘱托……”
“这个贱婢看着就惹人生厌,只是不知为何皇阿玛怎地还不处置,那日她不是求凌迟剐刑么,那便赐了她就是了……”
“兰欣,兰欣……你过来,过来……我心里头,还是想你的……”
“说起来,朕也和你这丫头颇为投缘,……你可喜 欢'炫。书。网'?……你……却是再不能回紫禁城,就永远呆在那狮子沟离宫里罢。可明白?”
“姑姑,姑姑,这是什么呀,这是大清的地图吗?”
“你且跟着四哥,四哥不要你了,你来我这里。饭总是有得吃的,日子也是可以过的。……你,当真要走?”
“谢谢姐姐挂心。那府里头,可再没第二个像姐姐这般,真心真意,像是当年初见之时般,喜 欢'炫。书。网'担忧于我的安危……”
“姑姑,格格,你真要走吗?你以前说,回去家乡后,就很难再回来……那,那以后……格格,若然你到了家乡,不便回来,总也托人捎个信过来,报个平安,也好让喜圆安心……”
“我只最后再问你一句,那支我送你的青玉蝴蝶簪子,你到底要是不要?……我定会成事的。到时候,你想要什么,便求我吧,若能允的事,定允了你。……回了家乡,养好了病,再……说罢……若是怕路途遥远,不能再回,却也可托人带个信来,报声平安也好。”
……
头痛欲裂……头痛欲裂……天哪,脑袋要生生裂成两半了……
“姐……姐,老姐……老姐,你怎么了?”
瞬间一切如潮水退去般湮没消声,隐隐在耳边残留数声轻笑,有男有女,似有若无,恍若鬼怪乱语……
楚笑寒一下子清醒过来,定定地呆看着远处云蒙山,半晌才说出一句:“……没,有点头疼,大概走累了。”
楚韶颜释然地大笑起来:“嗯,姐,你刚恢复没多久,是容易累。不过,就是要这样忍住多走走,好得就快!那你先歇一会儿,我四处去看看。等一下,在这里汇合,好不好?给,IPAD,还有水壶,鸡腿鸡翅都在包里,还有话梅橄榄,我还买了嘉宝的果条,超好吃的哇……不舒服就打我电话啊,那我先去了?”
楚笑寒有些呆呆低发着怔忡,听韶颜说完,就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楚韶颜见状便高兴地撒腿跑开了,她的精力,可真充沛。
可是,以前,自己也不比她差啊……
楚笑寒托着腮帮,凝视着前方的“御路”石阶,一边铜香炉脚下的铜鼓上狮子戏彩球雕饰之彩球精致美丽,雕工甚巧。遥看前方长长的陵道,空落落的寂寥无人……
正走神之际,眼角右侧余光映入一片天青色的衣袂,随风微摆,飘扬不定。
有……有人吗?
楚笑寒滞了一阵,慢慢地侧转头往右边看去……
第121章 皎皎空中孤月轮
【雍正乙卯年·圆明园勤政殿】
八月十五日中秋节。
深夜。子初时。
在园外入大宫门,过贤良门,经正大光明殿,往东至勤政殿,走穿堂到前院轩馆,数丛海棠树纷次种植,中间有不少树木山石,葱蔚洇润。
只是,从未带你来过,但,便是,在脑中带你转上一圈,却也好的……雍正皇帝遣散了宫人侍监,独自坐在廊下榻上,看着明亮的月色,沉思凝神,呆怔已久,半晌喃喃吟诵:
翻飞挺落叶初开,怅怏难禁独倚栏。
两地西风人梦隔,一天凉雨雁声寒。
惊秋剪烛吟新句,把酒论文忆旧欢。
辜负此时曾有约,桂花香好不同看。
忽而眼前闪过蓝色道袍衣袂并藏蓝色丝绦带子,旋即映入一人容颜,竟是,竟是走了足有四五年的楚笉。
楚笉站在长廊前的院落内,正对着坐在廊下的雍正皇帝,周身披撒月光,只微微笑着言说:“皇上真是好雅兴。居然在中秋月夜,独坐花前小酌吟诗。”
雍正皇帝面上掠过一阵无奈,笑道:“雅兴?朕而今还有什么雅兴?身边亲近之人,一个一个离去,直落得孤家寡人。日夜操理国政,年年岁岁,勤勉不怠,却犹有民众言曰:‘谋父’、‘逼母’、‘弑兄’、‘屠弟’、‘贪财’、‘好杀’、‘酗酒’、‘淫…色’、‘好谀’、‘任佞’么?”
楚笉闻言大笑:“此等他人妄言,如何能在意?佛祖有云,南阎浮提众生,举止动念尽皆是业,且又刚强自愎,绝难调服,以地藏菩萨证十地果位以来,救拔不绝,便知迷途之人,难以救返,稍出即入,如何拨正?皇上只需问自己一句,可有?有便悔之,无便坦之。”
雍正皇帝莞尔一笑,说道:“确如居士所言。朕之一生,俯仰无愧天地,褒贬自有春秋。他人言语,原无需在意。只是……只是……”
他声音忽而低落,带着一些无奈:“终是堪不破情之一字。总希冀在后世,若然她能瞧见,莫要觉着朕真如众所言之:阴险狠辣、刻薄寡恩……才好。”
楚笉笑了起来,慰语说道:“皇上不是颁了《大义觉迷录》么,我那女儿虽然不爱佛学史记,却甚喜读书,闲杂书等,均有涉猎,便是得空哪日翻看那大义觉迷录,读几本野史传略,倒是极有可能。”
雍正闻言难耐,不禁大笑起来:“若她真在后世读了野史,只怕,一提起朕,定会鄙夷嗤鼻。”
两人说到这儿,均觉好笑,一起开怀捧腹。
笑了一阵,楚笉忽然正色道:“皇上,我这几年走遍名川大山,所需物事,终究是全部寻齐了。且,正巧赶在合适的时辰之前。这足足五年的时间,圆明园、宫中,皇上时常涉足的两地,布场斋作道藏,全部是圆满了。我很满意,皇上果然是信人,这数年间,除了一次曾到雍和宫,余外是从不涉足。否则,行宫不作布置,便有缺漏了。”
雍正一时怔住,默然半晌。
楚笉十分坦然地说道:“现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惟,仍旧想问一声,皇上,你真的要前往后世?真的要抛下此间大清的一切,前往后世?毕竟,你本已脱出六道,再去后世,若不幸造业,则福报必减,重入轮回,却也不是万分无一……”
雍正微微转头,看向夜空。
……
墨色夜空,朗朗清月,蔼蔼云间,有一女子于其间隐现玉容,淡淡笑说:“我不回去了。”
皇帝听得年轻的自己在问:“为何?”
女子轻轻地微扬嘴角,淡淡地坚定答道:“不为什么,就是不回去了”
他听得自己又问:“不跟你阿玛走?”
女子说:“是。”
他听自己还问一句:“不回你家乡?”
女子说:“是。”
……
雍正皇帝轻轻地微扬嘴角,淡淡地坚定答道:“是。”
楚笉听后稍稍皱眉,又追问道:“皇上,数年前,我亦同你提及,魂神返往后世,若非天定命数,而以我等禁咒施展送之,则,七魂六魄,未必能够全部返转。亦为:即便你能成功返转后世,却也未见得能记得今生因缘。更何况,那一劫中,虽本有你雍正皇帝——胤禛之后世后身,却因你脱出六合,神魂早有别个元婴代入,你强行附之,心性变化必然奇异,双元融合,也须得数年,在数年间,性格不定,乃是必然后果。此外,当年送返小女,她是奔赴原身所在,故而只是返,而皇上,你乃是非现世之人,故属强去,只怕禁咒一施,你此间肉身不保,因于大凶之时作法,故此必呈暴毙之相,届时,流短诽长,只怕是更加……便是如此,你都必走此行?”
——楚笉说得没错,所以她,在梦中,在拘魂术阵中,总是不记得他。
雍正慢慢地回忆着,轻轻地说:“是。”
楚笉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无奈而又佩服地苦笑了起来,叹道:“既如此,那便……就定了吧。五日后子时,请皇上记住这个时辰,我会在这个时辰送你去后世。若有什么要办的事情,万勿迟于戌时,黄昏、人定之前定要全部结束。否则,只怕中途遏制,坏了国政大事。此外,也是我想送你最后一点儿东西了,故此需要时间筹措。”
雍正皇帝又笑了笑,说道:“朕,知道了。”
楚笉定定地看住他,不觉有些难以言喻之情绪,蓦地他一笑:“因果之中,甘受情劫者,素常少闻,这一点,我比不过你。小寒是个痴儿,不过你也不遑多让了。你们俩的事,我很高兴。将来,在后世,若你们俩得成圆满,我怕是到不了啦,提前祝了吧。想必,以你的性子,完了后头这一世,往生佛国,也非难事,届时,宗动三十三天之上,兜率天宫,夜摩天主之前,再见吧。”
言毕,楚笉又再大笑起来,只奇特的是,周围不曾惊动任何侍卫太监宫人。雍正看他逐渐远去,倏忽间转过宫门,转眼便消失不见。
皇帝定定看了一刻,低下头,从箭袖内慢慢地抽出一张纸来,这纸张泛黄褪色,看来年代久远,且折了数折。
他把纸张慢慢地摊开,用手掌磨平,只见只是一方普通三层夹生宣纸,由于时间很长,故此原本雪白的纸张早已变得色泽柔和,均匀米黄。
纸上没有文字,却是十分古怪的英吉利文的字母。却又不是英吉利文。
woshisugege yatoushisuyun siyeyouujin ernaiyehenduo。
他微微地笑起来。
那时,他问她:“……嗯,……这是什么?”
三十年前,她,在熹贵妃的体内,额头渗汗,神情慌张,惶然出神,竟而发起呆来,半天没有回答他。
于是他又问了一句:“嗯,这是什么?”
她一着急,竟然反问:“那,那你看像什么呢?”而后话一出口,她一脸懊悔的神情几乎令他要捧腹大笑起来。
只得,假装低了头,细细研究手中的纸张,这才强行忍住了笑。
她拼命地想方设法想要分散他的注意力,在数度不成功之后,只得泄气说道:“其实,答案也很简单的,不过我觉得四爷一定雄才伟略,聪明过人,假以时日,必定会参悟我写的谜题。”
他不由得问道:“这是你设的谜题?”
自然肯定不是,因为她那样心虚地笑:“嘿嘿。”
只不过,到了今天,三十一年过去了。他,却依然没有解开她的谜题。
雄才伟略,聪明过人?
哈哈。
她说起奉承的话来,倒也蛮好听的嘛……
雍正皇帝慢悠悠地走回勤政殿的西暖阁,在炕上坐了下来,而后在黄梨木炕桌边的紫檀文房盒子上头的圆形白套红料琉璃笔筒内取了一支小楷笔,在那张三层夹生宣纸上,笔走游龙地写了数行字。
书写完毕,他又将这生宣按原痕折好,在桌边取了一个缄札封套,封了进去,想了想,却又取了一枚闲章,在封口上盖了一个红印。这才随手在炕上引枕边拿起一个紫檀戗金雕梅纹盖盒,打开盖子,塞入缄札。顿了一顿,他终于立身起来,向外高声唤道:“苏培盛!苏培盛!”
刚才不见踪影、也听不见声响的总管太监,立刻领着几个侍监迅速现身了。苏培盛大声地应着,一边不带一点步子声地从门外入内,那几个侍监则留在了门外。
“主子,有什么吩咐?”
雍正将那个紫檀戗金梅纹盒递给苏培盛,低声说道:“把这事儿,办了吧。放在那个地方,朕从前说过的。”
苏培盛不敢怠慢,赶紧领了盒儿退下。
雍正长长地松了口气,沉吟了一阵,嘴角浮上一丝笑颜,喃喃道:“不知……你可,瞧得到……”
雍正乙卯年八月二十三日子时,雍正皇帝于圆明园九州清晏龙驭上宾。
因施展禁咒,七孔流血之后,全身骨散人消,且化有数颗舍利,令所见众人俱都惊骇万分。宝亲王等人大为震慌之下,只得另铸金头金身代之,且将舍利一并存入梓宫。
十月。辛巳。上诣雍和宫梓宫前供奠。
“额娘!这到底是如何一回事!?”
宝亲王,即将继位的弘历愤愤地说道,“皇阿玛怎么会留下这样的遗命?让那陈福、张保那两个奴才秘密监视您?”
熹贵妃,钮钴禄·阿昭望着眼前的儿子,弘历,二十四岁的他,那样年青。
眉目清秀,容颜俊秀。
多么像是当年初见时的四爷,四贝勒爷。
阿昭叹了口气,说道:“由得他们吧。总是,主子留下的遗命。不过是奴才,还不是听令行事?何必难为他们?”
他,定是,生怕她万一回来,没人照应吧?至死,都要办妥她所有的事情。不能漏了一点点可能性。
“你看,你皇阿玛,临终遗命,连梓宫都要停去雍和宫,还要无端端地要烧一副皇后仪仗……唉,唉……看看那空着的坤宁宫……唉唉……”
钮钴禄氏熹贵妃,语气疲惫,毫无怨恨,只有无奈,喃喃说着。只是,她自己也不知道这话语里,究竟想要表达什么意思。
他,终于是走了。
在临走之时,在他眼里,她依然同第一次进入四贝勒府之时一样,是一个密探、眼线吧?始终,在他眼里,她都是八爷的人吧?
所以,不管那个她回不回来,他却还要防她一手,总要设两个心腹,监视密报新帝。
庚戌年的时候,他病得好重。
她心焦如焚,却不得一点儿机会能去看他,只能在永寿宫内走来走去,无法可施。只看得荣喜也焦躁起来,不知该怎么帮主子解忧。
那一日,柴玉公公忽然跑进来说:“熹妃主子,皇上,皇上,翻了您的绿头牌。”
她当时本该大喜,却一下子跌坐在地上,惊恐无比地抓住荣喜的手,问柴玉道:“皇上,皇上他?他……他?”
柴玉不忍,轻轻说道:“熹妃主子,皇上尚无大碍,只是召您过去说说话。”
她这才定下心来,喜滋滋地打扮了一番,兴冲冲地前往养心殿。
只是一看到他,她的心里却又怨怼起来。
他那初时戒备,后又温柔的眼神,那样明显!那戒备,是给她的!那温柔,却是给那个女子的!
熹贵妃,定然也是册给那个她的吧?
唉,现下,他终于走了。
可是,她该怎么办?以后的日子,该怎么办?以往,还能得见他的容颜,现在连这点都成了奢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