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画在吗?”忆涵紧接着又道。
众人听着那个清冷的声音,不由地颤了颤,感觉内室里的三王爷好像变了个人似得,不再是数月前那个温润谦和的三殿下了。
“如画在。”
又一个清冷的声音。
接着,一个黑衣劲装的女子推门而入,走近屏风,单膝跪地。
“如画留下,其余人退离此地三十丈外。”忆涵不紧不慢地下令。
“是,殿下。”
众人向屏风之内的人行礼告退。
等待片刻。
估摸着所有人已经退出很远,忆涵才又淡淡道:“如画传我命令……”
说到这里,他戛然而止。
忆涵仍旧闭着眼睛,但是能感觉出手心握着的另一人的手正一点点地企图挣脱他。他狠了狠心,用力抓紧不松手。一直到紧握着的那只手不再挣扎,他睁开双眼,却是漠然地望着床顶的纱帐,目不斜视。
他继续下令:“密切注意寇翼、李沛的近期动向,无论事态大小须时刻告知于我。东西南北四座城门处加派我们的人,一旦发现与九王长相相同的人,立刻请回听风斋,不得有误。途中若有他人阻拦,哪怕是父皇,一概回一句:‘若想与忆涵为敌,大可将烺纯带走。’”
屏风外的如画沉默了一会儿,问:“殿下,倘若本人不愿意跟我们的人回听风斋,该如何处置?”
忆涵也沉默。
良久。
他缓慢地说道:“在不重伤人的情况下,武力解决。”
那意思是,即便造成轻伤,也必须将人带回。
“如画得令。”
如画起身离去。
外室的门被阖上,发出轻微的响声。
同时,忆涵从床畔的暗格里取出一支精巧的短竹笛。
醒来(6)
他单手执笛,凑近嘴唇,吹奏出一连串古怪的音符,不成曲调。
而另一只手他始终不曾将其松开。
笛声响起之时,有侍卫立即将外室的大门敞开。
不过眨眼的瞬间,天空之上飞落一群雨燕,近百只雨燕扑闪着翅膀停满卧室,其中一只飞落在忆涵清瘦的手背上,另有一只停在竹笛的一端。
忆涵放下竹笛,两只雨燕便落在丝绵被上,它们的腿上都绑着竹枝。
忆涵从竹枝里取出锦帛,正准备展开读取。
被他握着的少女终于按耐不住,用一种呆板的语调说道:“放开我。”
他的手垂了下去,目光也终于放到少女的身上,平静地说道:“以后不准再说自己是神。”
“我不会撒谎。”天穹之神回道。
远古的神祇是不说假话的,他们比人类诚实,实事求是,遵循自然法则。
这些原则,与天穹之神相处了多年的忆涵也能理解。
忆涵叹了一口气,似有些无奈,道:“那以后有人问你是谁,你就回答是‘芽晓’。”
“我不撒谎。”天穹之神脱口道,态度坚决。
“没有让你撒谎。”忆涵温润的双唇露出一个淡雅的微笑,温声道:“从今以后,你的名字就叫芽晓。”
“我为什么要有名字?”天穹之神纯净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床上那个温雅的男子。
忆涵浅笑不答,竹笛一转,放进她的手心。
那支竹笛的一端刻着两个远古的文字,这种文字换成别人是看不懂的,但是天穹之神能识得,她本身就是从远古时期存在至今的神祇,拥有千万年的记忆,这两个字正是“芽晓”。
天穹之神不满道:“我不是笛子,我是神。”这一声小小的惊叫,变得不再如从前那般平板,仿佛她作为神的最后筹码也宣告崩溃。
忆涵不理会她的抗议,伸出左手心,清瘦的手掌,如玉般光洁细腻,干净无暇。
醒来(7)
原本他的左手心有一幅图案是远古的咒印,是将他与天穹之神联系起来的媒介。
而如今他的手心干干净净,咒印已消失。
“神,你自由了,我已不能约束你。”忆涵微笑着说道,将空白的手心递了出去。
“为什么?”天穹之神喃喃,少女纤长美丽的手指抚过忆涵的手心,略显呆怔,“这个咒印没有千百年的时间是不会消失的……即使把你烧成灰烬也不会消失。”
“把我烧成灰烬?”面具之下不知是何表情,优雅的唇角略略抽了一下,但他并不生气,目光温润地看着她,笑道:“我还不打算挫骨扬灰。”
“为什么?”她问的是之前那个咒印为何消失的问题。
忆涵自然懂她的意思,但他选择无视了她的无数个“为什么”,换一个话题说道:
“神啊,从今往后,你要适应人类的生活,至少在你的灵力恢复以前你必须学会怎么做人,怎么用人类的头脑思考去人与人之间的诸多问题。你必须学会分辨什么是真话,什么是假话,哪些话可以说,哪些话绝不能说。你不愿撒谎,但至少要知道什么时候必须保持沉默。”
谁也不知道,连他自己都不是特别清楚——
那日,当天穹之神将灵气分与烺纯和烺轩的时候,远在帝都的他当即口吐鲜血,血溅在手心,远古的咒印就被他的血轻而易举地擦去了。
“我不跟人类相处。”天穹之神斩钉截铁地回道。
“你以人类的形态出现,总是免不了与人类相处的。”忆涵道出事实。
“你会帮我解决。”天穹之神自然而然地说道。
其实最可怕的并不是她由神变成了人,而是她竟然习惯了这个人类。
“神,就算我身强体壮,也最多长命仅百岁而已。”忆涵的语调说不出的寂寥,眼底的笑容显得空寂而辽远,“你有永恒的生命,我的生命不过是你的一个眨眼。”
醒来(8)
“人死以后,灵魂重新投胎转世,我还是能找到你的。”其实最可怕的还不是她习惯这个人类,而是打算让这个人类的生生世世都留在自己身边。
忆涵摇了摇头,“那样的话,我就不在是忆涵,没有忆涵的样貌,没有忆涵的性格,我可能会是各式各样的人,拥有各式各样的身份,但不可能在是忆涵,也会将你忘记,可能还会伤害你,或者利用你。”
天穹之神嘀咕道:“我是神……”
“我知道。”忆涵将她打断,“可你还是被我封印过。”
“那是因为我处在衰弱期。”天穹之神陈述事实。
“可你何时才能到达鼎盛时期呢?百年?千年?在这段时间里,你又该怎么办?”忆涵的眼神沉寂下去,“倘若又遇上一个居心叵测的我,你该怎么办?”
“你居心叵测吗?”天穹之神古怪地瞅着他。
无形无相的神祇最初不过是这世上的一种生灵,依靠天地灵气窥视万物生息繁衍,一旦耗尽自身灵力,它们的思想便会很纯粹,不会想的太多。现在的天穹之神便是如此,依本能行事,生活能力、相处之道皆处于无能状态。
“是,我利用了你,苟活至今。”
“我不觉得你利用了我。”少女纯净的眸子眨了眨,她努力思考很久,道:“人类不是有个济世吗?他们济世苍生,神也同样济世苍生。你是苍生里的一员,我能让你活下去,便是功德一件。”
“我是苍生里的一员……只是其中的一员吗?”忆涵反复念着这句话,心里不是滋味,良久良久,孤寂的眼睛看向少女圣洁的脸庞,轻声问道:“神,你爱人类吗?”
“我不爱人类。”天穹之神没有丝毫犹豫,“很久很久以前,我热爱这片大地还有大地上的人类,但是人类伤害了我,我不再爱他们,但是我也不会伤害他们。”
“你不爱人类,永远都不可以爱任何一个人类。”忆涵诡异地笑了起来,“答应我,我便放开你。”
想爱不能爱,想恨不能恨(1)
“好。”天穹之神没有多想,一口应了下来。
******
阳光很充足,即便身处门窗紧闭的卧室,也能感觉到正午明媚的阳光,以及冬去春来的温暖气息。他的腿脚已残废,没有别人的帮助,他只能躺在床上。隔着一道屏风,他知道有很多人昼夜不分地守候在外面,只因他有一个尊贵无比的身份,无人敢将他怠慢。
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地拂过脸上冰冷的面具,目光缓慢地在内室扫视了一圈,没有看见那个已蜕变成人类的神祇,亦感觉不到神的气息。他想起身,可是没有知觉的双腿让他无可奈何的苦笑。
撑起上半身,他对着屏风外众人的身影,问:“未央在吗?”
“殿下,未央跟随白庄主去了济世医馆,已有半个多时辰。”是一个清冷的女子声音。
“如画,叫人进来,我想去湖边坐坐。”
如画的办事效率相当快,不过片刻功夫,已经差人推出轮椅,服侍三殿下坐稳。
忆涵简单地梳洗过后,便由如画推着轮椅,走进后院的人工湖畔。
很久没有沐浴阳光,此刻坐于温暖的阳光里,感觉精神充沛,一扫体内的阴潮之气。
和风徐徐,风中尽是春天盎然的气息,
忆涵缓慢地四顾满园春色,良久才将视线转回平静的湖面,若有所思地凝望着湖面新抽出的莲叶。
“殿下是在找芽晓姑娘吗?”
如画凝视着眼前这个沉静的男子,女人的直觉告诉她,他在找另一个女人。
“芽晓?”忆涵怔了怔,忽然想起那是他未经思考便给天穹之神取的名字,“如画,我又昏睡了几日?”
“足足四日。”如画回道,“芽晓姑娘失踪了三日。”
“失踪?”
忆涵转向她,以眼神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芽晓姑娘一直披着殿下您的外袍,几个丫头就想为芽晓姑娘好好梳妆打扮一番,但是芽晓姑娘拒绝任何人靠近,也拒绝穿人类的衣服。”说到这里,如画顿了顿,她难以理解那个少女的奇(…提供下载…)怪心理,“这之后,芽晓姑娘便在殿下身边守了一天一夜,第二日便不见了。”
想爱不能爱,想恨不能恨(2)
忆涵的眼睛暗了暗,“她想回来时,自然便会回来了。”
他不明白自己这句话是想让如画放宽心,还是想让自己放宽心。心底隐隐觉得有些不妥和不安。可他又什么也做不了,这大概就是神与人之间无法逾越的障碍,他能猜尽人情冷暖,却猜不透神是否也有一颗心。
这时,连接前院的大门处传来一阵小小的骚动。
忆涵和如画不约而同地望过去。只见瑾然小王爷沉着一张俊脸,不顾身旁诸多侍卫的阻拦,径直朝这里走来。
宫瑾然一身紫色华服,腰系美玉,手拿折扇。他穿衣打扮的习惯未变,但他的神态已变得不同往日,脸上少了些轻浮,多了些成熟。
忆涵远远地朝那些侍卫摆了摆手,示意他们退下去。
没了约束,宫瑾然大快步地走近忆涵,他挺立在忆涵的面前,阴沉的脸俯视下来,一副杀气腾腾的样子。
如画立即挡在二人之间。
“滚开!”宫瑾然怒气蓬勃。
“如画你也退下。”忆涵淡淡道。
如画没有多言,她信任并且相信三殿下的应对能力,瑾然王爷目前还不是三殿下的对手,当即依言退离。
待如画走远,宫瑾然收敛怒态,手放到轮椅的扶手上,不轻不重地按着忆涵的手臂,他的眼睛不知何时起变得很幽深,幽深的眼睛直勾勾地注视忆涵。
忆涵抬起头,微微仰视他,唇角浮现一抹淡雅的微笑。
“老三……”宫瑾然压着嗓子,低唤一声,像是走投无路之下发出的叫声,“请教我权谋之术。”
“李太师听到你这番话会很欣慰。”忆涵静静地笑道,“论权谋,你的外公纵横捭阖数十载,比我有经验。我会的,不过是纸上谈兵而已。”
“不,我只要你教。”宫瑾然态度坚决。
“为何?”忆涵虽这么问了,但他从容的眼神早已将一切看进心底。
想爱不能爱,想恨不能恨(3)
“这个帝都,整个朝廷,没有一个可以信任的。”宫瑾然咬牙切齿,手上的力道不知不觉加重,“我看不懂你们,但是我想看懂你们。”
“出去走了一趟,你长大了。”
“是,我长大了,看到了自己的懦弱和无能,我不会逃避,我愿意改变。”
“是什么原因让你想改变?”
“我看清了湖面的平静不等于湖底也同样平静。”
“继续说。”忆涵的眼睛就如同平静的湖面。
“回帝都并不是我的本意。寇翼将我强行带回帝都,对此我却无能为力,只能任其摆布。回到帝都,我去找李太师,让李太师教我权谋之术,我不想再被寇翼威逼利用。可是,你知道我上的第一堂课是什么内容吗?”
说到这里,宫瑾然停了下来,沉痛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忆涵。他想从忆涵的眼底瞧出些许疑问,然而忆涵的眼里除了温润的笑意再无其他。
这就是老三最可怕的地方,温善的眼神,温暖的微笑,面对任何事、任何人都能笑出来,而且笑得温柔无害。
他看不透老三,也相信寇翼他们同样看不透。
“我一直以为李太师和寇翼是死敌。”他继续说道,“可是,他们居然告诉我,他们俩个是联手的搭档,目的是将我培养成下一任帝王。他们共同谋划了这么多年,我却被蒙在鼓里。如果在由他们教授朝政,我岂不是要沦为他们的傀儡?”
忆涵始终微笑着听宫瑾然将这些怨恨说完,然后不愠不火地问他:“你想当皇帝吗?”
宫瑾然顿时陷入沉默。
“你不回答的话,我替你回答吧。”忆涵的眼底有种奇异的光芒,他缓慢地一字一顿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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