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不见,竟也长出眉眼来了。”
“屁话。姑奶奶打一出胎就有眉毛有眼的。”冯善伊一时恼火。
冯熙抽出扇柄敲紧她额上:“这满口跑脏字是同哪个学的。”
“谁知道。”冯善伊夺过他扇子,自甩了开,瞧着面上山水图迹,“我如今粗俗了呢。”
“你也没高雅过一回。”冯熙掐灭一束烛火,幽幽道,“我见军中遣奴个个揣着金银玉器,都是从前冯府的规格。初还纳着闷不敢信,直到见花弧手里你那木兰花。爹爹送你的生辰礼,你乃当真大方!”
“不大方,又怎勾得来我这小气哥哥。”冯善伊笑笑,自佛龛后望了望,拉回他袖子,“难不成你是那惠裕,论说是想勾搭见我,倒也高调了些。”
“屁话!”冯熙立时拧直了眉,“你哥哥我天下第一美男,怎会是那糟老头。”
冯善伊好笑着看紧他,慢悠悠:“原倒是同哥哥学的。”
冯熙将身子一让,挑起半扇帘,飞摇的白幡映出昏烛落影。冯善伊自抬步而入,见得漆墨案台之侧的背影骨瘦佝偻,形如烛火将烬的残败身躯颤巍。那老僧背对她而立,闻得步音,握紧手间木杖,蹒跚转过身来,堂风渐起,夹柔虚光显露出爬满皱纹的黝色面容,最惊并非鹤发颓颜,而是他目下半指左颧骨处刺了豆大的一个“犬”字。
刺配云中吗?
冯善伊将袖中素绸掷于地间,漠然踏过,无所谓地笑着:“听说你宁死也要见我。”
惠裕笑:“只可惜,夫人最终想见得是答案,而非老僧。”
“我这人,好奇心重了些。”冯善伊甩了甩袖子,意味深长看了他一眼,“你知道那六个字的答案吗?”
“烦娘娘抬起手来。”
灯火尽灭去,冯善伊转过身来,闻言,便真的将手伸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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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安二年冬,拓跋濬欲立文氏为后,然铸金人失败,不得立。亦是这一年冬天,冯善伊命人
自安能寺请回一尊半身佛像供奉入后殿,日夜虔拜。转年春期,拓跋濬巡南,觅得一位佳人,生得花容天姿,于是收入行宫,封为御女。
在血洗的平叛,无尽的争锋之后,处于盛世极权中的平城伴随大魏宫景重起丝竹鸣乐,载着千秋万代的太平之梦复归沉静。而在遥远的云中偏隅,没有乐声,没有宫鸣,没有一世昌盛的姿态,没有一片宫景的繁荣,只有抛去杂念日复一日的沉声诵念,妙法莲华经之后,是一个女人日复一日夜复一夜宵衣旰食卧薪尝胆。
然而宁静淡泊并非绝望从生的悲凉心境,它是在理智与欲念博弈之下的持衡,是困步于被动斗争中一种无关乎输也无关乎赢的正存法则。
檐下雨雾蒙蒙,风盈起麻衣素服。绿荷换下一盏灯,擒笔捅了捅睡在蒲团上的女子,不见反应仍是叹了口气,转过身去连连打开数扇窗,潮湿的冷风逼入。哗哗的雨声噪杂入耳,梦中女子喃了喃,以袖掩耳:“乖绿荷,我就睡下半柱香。”
绿荷忙俯了她身前:“都三株香了,再半刻惠裕师傅即是要来查验。”
冯善伊抬了一只眼,哼唧:“我背到第几卷了?”
“首卷才背下一半。”绿荷好心好意提醒说,“您坚持一下,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让我灭六欲,吃斋念佛,粗布麻衣也就算了。”冯善伊挣扎着坐起,接过绿荷递来的参茶,“如今还不让人睡觉了。你去跟那怪老头说说,我不当哪门子皇后了。这天下爱给谁给谁,你让他怎么来的就怎么回去。我死活不干了。”
“惠裕师傅说了,三月为期,若还见不得进益,不用您赶,他自己走。”绿荷叹了一口气,架起她,把经卷抬了她眼前,指间一扫,“夫人,到这了。世尊,我今无复疑悔,亲于佛前——”
“我今大疑悔,不当于佛前。”冯善伊推开那经文,晕晕乎乎道,“你跟老头子说,不等三月了,我这一辈子都没得进益了。”
雨声渐近,夹杂木杖擦过地砖的声音,赤色僧衣飘于门外,惠裕缓缓行入,衣尾尚沾着雨滴,他将木杖重重击了地间,冷笑了笑。
惠裕缓入另侧蒲团艰难而坐,颤抖的指节攥过佛珠,盯着冯善伊,徐徐念来:“进益与否,当在老僧之念。今夜默不出三卷,明日仍然不得食,加卷——”
“师傅,我进益了。”冯善伊忙道,赶在他加卷添经前匆匆念,“当真进益了。”
惠裕稍一抬白眉,幽幽出声:“尔时无数千万亿种众生,来至佛所、而听法。”
冯善伊提了口气,接而念着:“如来于时,观是众生诸根利钝,精进、懈怠,随其所堪、而为说法,种种无量,皆令欢喜、快得善利。。。。。。”
“诸天人众,一心善听,皆应到此、觐无上尊。”
“我为世尊,无能及者,安隐众生,故现于世。。。。。。”
我为世尊,无能及。。。。。。
(一卷北都跋涉篇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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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笳汉歌 云中篇之一 仁王经书
阡陌迎春,东水滔滔,又一年的春风散入荒蛮落寞的云中,这是离开魏宫第四年的春天。就在冯善伊已不记得如今是兴安几年时,绿荷轻轻告诉她,是兴光元年了。改元建制,这恐怕又将会成为史书中浓墨重章洋洋洒洒的一记落笔。
清明的阳光懒洋洋地洒了书案前,麻衣素袖拂过卷卷经书,金刚经,仁王经,伽耶山顶经,正法华经,泛黄的经纸斑驳残破,痕迹斑斑。绿荷随手握了一卷,借由阳光摊开展放,密密麻麻的汉字,还有那些繁难如天书般的梵文,彼时书写落下的笔迹淡了墨色。绿荷想,没有哪一个女人在最美好的年华,会同这些古董经卷厮守数年。
然而,这就是她主人——钦安院的四年。
“绿荷姑姑。那卷仁王经翻出来没?”阳光下扶门而立的两个小人,恰是近七岁的冯润领着冯小雹子,宽绰得的麻制衫衣罩了周身极不贴体。
“来了来了。”绿荷选出一卷经,应声而出。
“娘亲今儿为什么又吃不了饭。”雹子皱起淡淡的眉,颇有些难过。
“娘亲今早默经时错了一个字。”冯润认真回道。
“只是一个字嘛。。。。。。”雹子吸了吸鼻子。
冯润扭过头来,似笑非笑:“文殊菩萨那一卷只说了十五个字,娘亲就错了一个。若我是惠裕师傅,也生气。”
绿荷只忍笑不出声,一手牵着一人行至佛堂侧屋窗前,隔着窗纸朝内低声道:“夫人,三卷给您取来了。”
静了半刻,窗子由内稍推开,溜出一只手:“快,快给我塞进来。”
雹子踮起脚来,朝内望去,只见冯善伊口中叼着杏果,右手执笔,翻一页经书,即往自己左小臂内侧落下数行芝麻小字。雹子仰头看了冯润一眼,不懂道:“姐,娘亲往胳膊上写什么?”
“呆子!”冯润拍了他脑门,压低声音,“戌时师傅要大检,她这是打小抄呢。”
雹子“哦”了一声,忙够着窗户伸出两只手腕:“娘亲,您够不够写,雹子这还有两只胳膊。”
冯善伊换了支笔叼着,瞥了眼他哼道:“不愧是我亲儿子,肚皮贴心。”
冯润听言嘟了嘴颇不再在道:“我不也是你亲闺女。”
冯善伊恰不爽着,直接回她:“你亲!你给我往惠裕那告密说我仁王经背得最差,害得我期待大半年的春假又泡了汤。”
“我那是对您负责。除了我,其他人都包庇着才让您天天这么不着调。几卷经文都背不起,别说回京了,庵中都未必收您干吃闲饭!”冯润一板一眼说得句句在理。
冯善伊由她噎住,只得翻了翻白眼:“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这辈子被自己闺女治得死死。”
“夫人,您快点。我得赶在师傅来之前把经文收了。”绿荷尤其见不得她们母女掐架,匆忙而又小心翼翼地提醒。
冯善伊吹着腕中蝇头小字,连连道:“这就好。”
冯润一时软下态度:“不管是打小抄,还是怎得,这回再不能出岔子了。师傅说了您要再不进益,他立马就走。”
“他这话都说四年了。”冯善伊甩了甩小臂,干得差不多了即放下衣袖,将经书笔墨尽是丢给窗外的绿荷,“我求爷爷告奶奶,都没送走他。我当年那是把他周身涂了金泥抬了宫陵来,倒真是请佛容易送佛难。老头子讹上我了。”
“啊哼。”内通大佛堂的木门忽然推开,惠裕拄着拐一步一步挪来,抬眼看了冯善伊,“我讹上谁了?”
冯善伊“砰”地关窗掩住窗外三人,好声好气行至惠裕身侧,端茶敬水道:“这个讹,饿其体肤,空乏其身,增益其所不能。。。。。。”
“哼。夫人背得最熟恰是这一段。”惠裕喝了口水,幽幽抬起眼,朝向窗外,“你们也都进来吧。老僧有话要说。”
窗根下听得这一声,绿荷忙将经书塞了袖中掩盖,余下纸笔藏了雹子腰间以麻衣遮着。三人齐齐入室,贴着墙边一字排开站好。惠裕把玩着茶壶,又看了眼提气屏息的冯善伊,须眉轻抖:“今儿大检免了。”
“这。”冯善伊眼眉跳了跳,掩了掩胳膊道,“您不早说,瞧我背得满头大汗。”
惠裕收回目光,暗自冷笑:“也抄得手酸腕痛。”
冯善伊猛扬起头,瞪向对首冯润,只见她忙摇头,这一回,真不是自己。
惠裕似乎未气,若要是往日,他必气得以木杖狠狠敲地砖,硬是凿出几个地洞才罢休。只是今日,反是平声静气地喝茶运气,一如暴风雨之前的诡异宁静。
“老僧。今日是与夫人辞别的。”他淡淡道。
冯善伊听闻脸煞白,立时夹了哀腔:“师傅我这回真是错了,真进益。我再背他个三天三夜,绝对倒背如流融会贯通。你千万别拿这招激将法治我。”
“惠裕师傅。娘亲她真错了。”冯润连进几步跪地,“您别走。”
惠裕缓缓抬首,先是看了一眼冯润,又看向雹子,淡了声音:“雹儿,你告诉师傅。师傅为何要逼你娘亲研习佛学。”
雹子苦瓜着脸,缓缓道:“因为爹爹喜好佛经,娘亲念佛是为了勾引爹爹,勾引。。。。。。。师傅,什么又是勾引。”
惠裕猛咳了起来,重拳落了几案上:“哪个教予你这乱七八糟。”
雹子幽幽仰起圆嘟嘟的脸蛋,四下打瞧着,清眸闪着对面之人。冯善伊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缓缓摇头后又使了使眼色。雹子会意,扭头一指身侧绿荷,看着惠裕道:“绿荷姑姑。”
绿荷惊得怔愣,气得脸色铁青,只道是这一对当真是亲生母子,肚皮果然连着心!
惠裕闭目,揉了揉额头,余光瞥向冯善伊。被瞥那人自是做出一脸事不关己,转去他处饶有兴致的望远。惠裕叹了口气:“柔然兵犯,一再向东而来,怕是今晚必会入抵宫陵。老僧必是要走了。”
冯善伊想了片刻,招呼绿荷道:“去,收拾收拾,把我四口箱子收拾出来。我们也连夜逃。”
“夫人不可。”惠裕忙阻止,语息太急,连连咳着,“夫人定当留守宫陵,守得云开日明。”
“你这老儿不地道。柔然来犯,自己收拾家伙就要逃,还怕我们老老少少拖你后腿不是。”冯善伊笑着揶揄惠裕,自盘算起出逃的计划。
惠裕见她一副去心已定之心,暗自叹气,终言:“老僧所等数年只不过是这一日而已。夫人苦守四年所待恰在今夜。夫人若是肯信我。若是肯信。惠裕以死为报无从悔。”
“我说了什么你便生啊死啊的。”冯善伊恰盯着他,“要活,大家一起活。死,我就不奉陪了。”
“从今夜之后,我等粗人便再不能辅佐夫人。您自是要青云而上,千万要忘记我等粗鄙不中用的废人。只您记得云中苦灾,他日,他日还世间一个真正的清平盛世。”
清平盛世!
扪心自问,她从不曾见过。
惠裕召来冯润在自己身前,见得这孩子虽生为女子,却自幼气势不凡,眉宇更是写满坚毅果断。此女若是生为男子,必定会成事大作为。
“润儿,你娘亲苦习佛经是为何?”惠裕揣了一口气问着。
润儿轻吸了一口气:“以出世之心入世,以法门之度御人,以佛家慈悲爱人。”
惠裕渐勾了笑,抬袖一指偏向冯善伊:“你予你母亲再说一遍。”
冯善伊甩了袖子,幽幽道:“你说点能听明白的话。”
冯润冲着母亲扬起头来:“师傅是说,佛法载母亲通向无上之境。”
“都说了我恐高。”冯善伊转过身去,却忍不住握了一只手。
“润儿。”惠裕勉力站起身来,扶起冯润,“除此之外,你可知自己的责任?”
“是。”冯润静静看向冯善伊的背影,“辅佐母亲成为一代贤后。”
冯善伊猛转了回身,愣愣盯着这个自眼皮底下渐渐成长的女孩,过分成熟的神色,坚毅而无畏的眼神,有文氏的影子,那么另一半的容色,是来源于她的父亲吗?到底是一个怎样神秘的男人,是否仍于世中。
冯善伊以为,一个七岁的女孩,只是七岁而已,不当拥有不符合她年龄的任何情怀与思量。然而,她忽视了惠裕对冯润成长中的过分关注,方妈将她教得过分懂事,绿荷亲自灌输了她太多人情世故,而惠裕,则是将太多沉重的负担送入她手中。便如此刻,她不是她的女儿,只是一个守护者,通向那条路的辅助。
冯善伊狐疑地盯紧此刻冲自己淡淡微笑的惠裕,她实在看不懂他过于意味深长的神情。
胡笳汉歌 云中篇之二 来者何人
宫灯撤下三盏;杀声隐隐约约自四面八方袭来。这一夜并不黑,因着西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