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子去母,如今你儿被立为大魏储君,你有什么不能知足?大魏国君血脉中延续着一半汉人血统,你当称心如意。还不如快快受了赐死,与我们一处逍遥。”
胡笳汉歌 云中篇之八 自保之心
“冯善伊,还不快快受死,与我们一处逍遥。”
“立子去母。。。。。。”
“受死。。。。。。”
一声连着一声,冲入耳畔脑海,成群的梅精拥簇而来,她们困住她,紧紧扼住她的脖子,用力竭尽她的呼吸,她们的面容一时变成了李申,一时又是常太后,终是。。。。。。成为自己!
“不要。”猛地睁开双眼,凉风扫入眼眸,原来只是一个梦,只是胳膊压住了脖颈。
冯善伊惊魂不定地坐起身,双肩酸痛。坐稳后,才觉拓跋濬竟也是伏在对面睡了过去,他双膝上仍铺放着经卷,已有风吹散,延展至地砖。
她仍是对于那个梦不肯释怀,轻移脚步前去阖窗,由冷风吹着,混乱的思绪徐徐沉静。随后召了宫人将拓跋濬抬回床上,她亲自予他放下床帐,再回书阁间将掷得满天飞的奏折一份份码好。这气恼起来便乱扔折子的毛病,倒与拓跋余有几分相像,也不愧是叔侄。
待到一切齐整,她披了长衣持灯而出,想着去润儿屋里睡,一并与她谈谈这些日子都是怎么了。她自认为不是个会教孩子的好母亲,论说自己,便从未由母亲教导过。从小到大,母亲皆是围着哥哥转,自是希希死后,她与母亲更不亲近。然而对待润儿,她一门心思想把心肝肺掏出来对她好,难道这也错了吗?从前没能从自己母亲那得到的,她要通通交给润儿才是甘心。于是便格外的宠溺,也格外的娇纵,如今这孩子心气越发得高,实在难以把握。
才走至中庭,见得白天还盛放的梨花竟凋败了,不由得住步。树间忽有黑影蹿过,吓得她连连退步,后脊猛撞向身后冷肩,一把冷刃直抵她颈前。
“你是谁?”冯善伊咬唇,不动分毫,“天子眼皮底下便敢动刀子,你好大的胆子。”
“你别出声,随我来。”身后人压低了声音,却明显分得出是个女子。
冯善伊便不动,由着身后人将自己拖入**密林,她从不知道原来自己居所之后尚有这么神不知鬼不觉的秘处。繁茂的树林遮住盛月光芒,偶有星光疏落,却也分不清来时路。冯善伊稍动半寸,只觉颈间火热灼痛,血色在黑暗中绽放出另类的光芒,不仅是惊了冯善伊,更是惊了身后持匕首之人。
刀,颤抖而落。
冯善伊望了一眼脚下的寒光,又抹了颈间湿黏,轻笑了一声:“杀人还这么怕血,你叫我说你什么好。玄英。”
“你!”那女子果然退了一步,揭去蒙面,惨笑道,“魏宫都说你厉害。不愧是侍奉三代皇主亦能苟存。”
“我不过是运气好罢了。”冯善伊从袖中掏了帕子随手拭去血色,抬眼看着她,“你那么年轻,干什么不好,一定要杀人。”破晓之前,夜最沉,满地碎梨映出苍茫一片素白萧索,这萧败,是她在云中日夜所见之色。她恨急了这种失败感,也爱极了。因为有多绝望,就会有多么希望。撕碎黑暗,冲破层层萧索,只有一条路,那便是光明。
“我是保护小主!”玄英言中浮着痛意,她肩上落了几束梨花,趁得面容格外寒冽,“你们,都是魏宫派来的。你们都要我小主子肚子里的孩子死。”
冯善伊微有一笑,目中平静如静池无澜:“你可知我也曾受罪云中陵宫禁闭了四年,可知我之一路失去了多少至珍至贵。可知,我也是一个母亲。”
玄英怅然退了半步,斑驳光色入了她凄绝的身影:“我从前在魏宫服侍的小主,怀着两个月的身孕被你们这些狠心恶毒的女人活活杖毙。言她是参与谋害李夫人母子的同犯。那李银娣从未与我家小主见过面,却口口声声说什么共谋!我家小主是冤死的!”她越说越激动,拾起刀了便冲了过来,冯善伊忙抬臂去挡,一手死死握紧她腕子。
如泣如诉的风声,压不住玄英隐隐啜泣:“我家小主,临死之时,只想再见皇上一面。。。。。。”
暗夜碧光凌动,静谧异常。冯善伊一丝丝夺去她的气力,终是道:“你仔细看清楚如今的状况。你若杀了我,也只有一死。那么现如今这个不经世事天真无比的小主,你又如何护她?!”
玄英颓败而笑,恬美的面容只剩狰狞:“你一死。行宫便是周全。皇上自会守护我家小主诞下龙嗣,到那时,小的再无可担心。”
长裙似由对方踩了脚下,冯善伊寸步不能移,只能于臂力间与她周旋,她实在想笑,笑这玄英虽是由魏宫历练而出,却着实简单天真。
冯善伊低低道,“诞下皇长子只是噩梦的开始,立子去母,她会死得更早!”
“你说?”玄英果然愣下,立子去母,这四字并非陌生。
“生下皇长子被立储君,生母若想不死,只有一条路。”冯善伊苦笑,摇头,“你莫非还未想明白?”
玄英怔怔松了她,踉跄退步,胸口起伏着,越来越急“怎么会这样。”
“那一条路便是登即后位。”冯善伊拉了拉几乎要垮下去的长衣,藕色荷蕊,正是她喜欢的花样,唇际泛着凉薄的笑意,她躬身盯紧她,“以你家小主的天真可爱,她斗得过恶如虎狼,奸若狐狗之辈的李申她们吗?你杀了我,不过是替李申多除去一个敌手。敌人的敌人是朋友,这一句话,你在魏宫没人教过吗?”
玄英若有所思,苦苦笑开:“我家小主真可怜,你们都是太厉害的女人。”
“若论手段,我不如她。”冯善伊朝她笑了一笑,轻指弹开遮了视线的垂柳,“不过,我恰也有她没有的,便是良心。”
玄英随之仰头,泠泠星光碧影下,那女子身影格外修长而闪耀,定于满树枝翠云粉间仍然不会被夺去视线。她便站在眼前,却似乎隔了很远,远到手不能触,目光所不及。
“我始终相信。”冯善伊没有转身,抬首望去一轮满月,纵是月光再耀目,也不曾眨眼,“人在做,天在看。”
夜色那样静,团团包裹住她,冯善伊自黑暗中走出,扶了柳枝缓缓回过头来,看着玄英:“皇上根本不爱任何人,你家小主很可怜,只是充当了他江山即位人的生育工具。如若爱一人,又怎会忍得分离之苦。爱必是要厮守终生,便是再艰险为难,都会为她一人撑起擎天大树护她周全。你家小主太年轻,又岂会懂得情爱的道理。所谓工具,即是用完了便弃。”
玄英渐有些慌乱,转念又道:“你的孩子才是皇长子,皇上若要用,何不用你?!”
“是啊。为什么迟迟不用我呢?”冯善伊恰也认认真真点头,做思索状,终是对夜敛笑,回身幽幽道,“我想是因为立我的儿子所要面临的阻力远远大于立你小主的皇子。”
玄英虚眸不明,无法忖度这女人的深意。
冯善伊再不笑,垂头看了眼她,便来予她讲明说清楚一些事:“单不说我在**与李申她们颇有些怨念,便足以招来无数口实是非。到那时别说是立储,恐怕连拓跋子嗣的名位都够不上。”拓跋濬是个聪明人,她所能想到的是是非非,他皆不会疏忽,甚至想得比她更深更切。饶是利益得失,在他手中总要拿捏的最得分寸才是。
她叹了口气,于是继续道:“再说这满朝文武也不会允许一个有汉燕皇室血脉的子嗣承继大统。若是你,会让自己的手下败将夺走家产吗?”一个连自己施政训政皆要看满朝大员脸色的年轻君王,尚没有为了立一个女人的儿子对抗举朝上下的能力,更况且为了这样一个对他而言无所谓重又无所谓轻的女人。所以,这是他在两个皇子中选择其后的道理。
“可我们小主也绝无可能登及后位。那岂不是。。。。。。命中难逃这一劫!”玄英目中星点的希望忽而散灭,死一样的冷。
“也不是全无生路。如若有一人登及后位,或可能保住你小主的命。”冯善伊扶了扶鬓头,正触了发间素钗,涩指的寒凉。
“谁?”玄应猛得抬眼,那样恳切而祈求。
冯善伊回过身来,抽了发簪递入她手心,轻阖了她的掌,只答了一个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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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笳汉歌 云中篇之九 对女解疑
拓跋濬果然为了李婳妹在广德宫平安产子将行程延误了三月,这是居守阴山的第二月,一切都与往遭无异。只是玄英时而会带了李婳妹的旨意来,请自己前去坐坐,一来二去便也有了交情。姑母的信及时而来,此一封已全无从前的戏谑调侃,沉沉字眼满是担忧。原来姑姑也是因“立子去母”焦虑,冯善伊依着自己对拓跋濬近日的了解与关注道明她与雹子不会汤这一次浑水的缘由之后,匆匆将信送出。这事过去十几天,她恰也忘记了,至了一日天气格外好,她听说行宫的御花园花开得也格外好,这听说也是源自李婳妹,前几日拓跋濬领着她前去游逛,事后李婳妹便原原本本道了出来,云是自己男人如何如何贴心来着。冯善伊想是如今春景确实好,便欲带着小雹子与冯润同去。
前去冯润屋里,见往日精神明丽的她蒙被子躲了床里发抖。她起先是以为孩子病了,再一掀开被子却见冯润满脸分不清是泪还是汗。她捧起冯润脸蛋,拿自己额头贴了贴,并不觉得发热,于是帕子蹭着汗问她:“坏事做多了,起噩梦了吧。”
冯润有些气短,水珠挂了眼睫上:“做了个噩梦,见母亲被人绑在台子上要杀头。”
冯善伊不过心地听着,从柜子里选出干净的衫衣自往她身上套:“我干了什么,要你这般恨我。梦里都想我死。”
“没有。”冯润再成熟懂事,也终究是七八岁的孩子,听得母亲这么说,眼圈里直滚泪,“润儿不想你死。”
泪珠滚烫了满手,冯善伊这才觉不对,扬起头来端看她:“我这不好端端的嘛。你那是梦。”
“杀人的是我,要死也是我。不能是娘。”冯润径直哭起来,两肩抖如窗外风中野花。
冯善伊笑着摇头,还真是混乱的梦,从前说不过这丫头,眼下只道是难得教育她的机会,于是给她擦干净了脸,系着云扣道:“所谓子不教,父之过。你要是做了错事,自然要我担待。你若想你娘多活个三两天清闲,就给我老老实实别出岔子。”
冯润也不知道自己听明白了多少,点了头,由母亲领出屋,满园春色正是宜人,小雹子正蹲在池侧随方妈扑蝴蝶,笑声朗朗,不一会儿又跑回来捧了满手的石子,说是从后井捡了几颗带红彩的吉石。
冯善伊笑笑,果真见几块闪亮的鹅卵石印着血丝红迹,自觉确也是吉祥如意的兆头,把在手里握了握,又领着冯润进了花坛子里,掐了朵兰花别在冯润发中,幽幽念着:“你很小的时候,你干妈还有好些人都说你是美人胚子,我起先不信。如今越发觉得她们有眼光。”冯善伊说着收起笑色,平添一抹淡淡的罔色,“可惜你干妈看不到了。”
冯润眨眨眼睛,牵了母亲的腕子,言得平声静气:“娘,我爹爹不是雹子的爹吧。”
冯善伊愣住,花盘揉烂在掌心,不知该说什么。
“我爹爹是不能说的人吗?”冯润又道,从小她就没想明白这个问题,方妈和绿荷姑姑也都避着回应。从前她和雹子一样没有爹爹,如今雹子有了亲爹,可这个亲爹怎么看着都不像自己的父亲。所以也会迷惑,自己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冯善伊看着女儿明透的眼睛,早在当年文氏将她托付给自己的瞬间,她便想明白了前前后后,还有当年文氏的话。她的父亲只有一人,确也是不能言道的那个人。她从没有告诉赫连自己心甘情愿收下这孩子的心意。因为她是,那个人的孩子。
她蹲下身来,将冯润揽在身前,声音压了很低:“娘跟你说的所有话,你只需记在心底就好。”
冯润垂首,双臂张开,紧紧拥着她的头,感受到母亲体内所有的颤抖,而后重重点头。
“娘在成为帝妃之前,曾经遇到一个人。他是你的父亲,可他已经死了,成为这个帝国讳莫如深的记忆。”满园的绚烂终会消败成腐烂的枝叶,逃不过零落成泥的命运,冯善伊微微笑起,似忆起梅花如雪下那个月白色的身影屹然独立,“你要同娘一样,将他埋在心底最深的地方。不能让任何人窥见。这样我们才能够携着你父亲的意志活下去。”
冯润心有酸楚,终于从母亲言中证实了那个人,可是却痛得厉害。她咬唇,探下目光,声音在抖:“他是不是躺在云中山陵你常去看望的那个人。”她嘟起嘴来,第一次展现出一个年幼的孩童所该拥有的天真的委屈:“原来,一直在我们身边。”
绿草凄凄摇曳,冯善伊唇边轻轻抖出混沌的笑意,试图微笑着点头,微笑之后却不知该以何种表情面对。她曾经多么希望她便是她和那个人的女儿,如果真是那样,她会抛去所有的杂念,一心一意死守云中,日夜陪伴着他,一家人厮守。然而如今,她又是多么庆幸此时的冯润只有七岁,七岁的她,还没有那么许多深刻的思考。总有一天,她会满带哭颜地跪了自己身前,痛心疾首地垂问那个人曾经是皇帝吗?她的父亲,那个曾以天子冠名的先帝,为什么不是葬在皇陵,而是丢弃了遥远的云中山宫。她还会有许多不能理解的是是非非。
池边小雹子摔痛了腿,正抱着方妈胳膊哭闹着不起,声音传入这边。冯润放开母亲,看去小雹子,目中发紧,她径直跑过去,狠心拉起了小雹子,压低了声音训斥:“不准哭!你是要成为皇帝的人,不准这么没出息。”
这话,不仅惊了方妈。方妈闻听忙将小雹子抱回怀中绕道离去。身后冯善伊愣了好一会儿才缓缓步上去。她站在冯润身后,见冯润盯着池塘中倒影而出的人影沉静。池中隐约溅起涟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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