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敷一挑眉,接道:“可是那个女中侍?”
“便是她。”拓跋濬渐转过身去,望不断雾霭沉沉,只觉这魏宫的阴霾一日甚过一日,他缓缓道,“这样的女人若留着,必败了风气。”
“皇上嫌碍眼,臣自可指名要她殉葬。”
“死倒不必。”拓跋濬微摇首,斟酌道,“逐了宫外去。”言罢迅速旋过身去,抬了袍角转入中宫首门。
李敷立了空廊之上,垂首相送,直等那步子渐轻去,才稍做释然,将袖口束了束,回向西宫行了去。随侍东宫多年,出入诏命,算也左右不离,只是这位主子的性子,他至今看不懂。宫中人尽皆知新皇帝是个淡性子,论禅向佛,不擅言辞,
若说温清如玉,也有静潭之深,甚难揣测。拓跋濬素来偏爱禅说不爱女人,借说这一出收纳宫嫔,便实难摸懂帝王心事。
李敷持着皇帝旨意在当日午后亲临冯太妃的西侧殿,他面无表情地宣召了逐冯女善伊出宫的文书后,静等领旨谢恩。
冯善伊跪了庭中,似在消化着旨意。半刻之后,她开始嚎啕大哭,哭得骂爹骂娘,跪着扑上去紧紧撤着李敷袍角蹭上去大片鼻涕眼泪。李敷退了几步,直至退无可退,只得抱着柱子咳嗽。这样的场景,宫中不少,只他亲身经历这一次,未免过分震撼了点。
“公公,小善伊没犯过错啊。”冯善伊瘫坐了他脚尖前,整齐的髻发甩成了乱蓬蓬的鸡窝,直到她甩得头晕,才一脑袋撞向他膝盖骨。
李敷猛地吃了一痛,紧紧咬牙,憋出一声:“我不是公公。”
冯善伊一哆嗦,于是转念:“嬷嬷,您在皇上跟前替小善伊说个好。”
“冯善伊。”李敷再咬牙。
“李大人,你还不如叫我去给先帝爷殉葬。”冯善伊继续抽搐,小脸哭得粉透。
“就是你想,皇上也没这个旨意,只说死倒不必。”
李敷言罢暗念苦肉计这招对自己无用,却见脚下冯善伊顿时愣了愣,大颗大颗的泪珠迅速抹去,面色转换的极快。方还是怆然泪下,此时已是风雨骤停,再下一刻春光明媚。她松了一手,不忘用自己袖子蹭干净了李敷的官袍,而后连连跪稳跪好,坦坦然然接旨:“多谢公公,善伊领旨谢恩。”
言罢,她仰起头来,朝他一笑。
他忽然觉得这笑容明媚地刺目,待他半刻之后反应过来,已觉手中早已空空,才知那小丫头早便取走了文书一路快跑回殿。
“砰”一声,殿门紧闭。
李敷愣在庭间,空眨着眼睛,仍不解其意,终是自讽一笑,但转过身去,迎向二门而出。他步步迎风,却觉自己周侧不仅仅有风声,于是渐渐缓步,四探旁侧僻静的角落,转而行去。待走至暗处,他低了一声:“既是追踪而来,何不献身。”
风,吹抖了新发嫩枝的树梢。
树下静步而出的人影,着了宫中最普通的宦官衣饰。他见了李敷,只由袖中掏出封好的信张交递过去。
“这是什么?”李敷将眉一抬,轻声追问。
“旨意。”那人咬字清晰。
“皇上的?”李敷又问。
“大人一看便知。”那人面无表情行了一礼,随即离开。
李敷远远目送了他,微热的指肚触及封印后渐渐发凉,他琢磨着是亲启,还是呈递皇上,待冷风扫过,湿汗僵冷地贴近后衫,他吞了吞口水,指尖轻启,藏于袖中缓缓展开信笺。呼吸猛然窒下,双目越睁越大,看毕,狠狠揉紧信握于拳中。一只袖子,仍不住地颤抖。猛然回身,目光紧紧逼视方走出的西侧殿。
那三字,于口中仓皇念出,声息隐颤——
“冯、善、伊。”
胡笳汉歌 北都篇之四 素
“小墩子,你前年上元节欠我十六钱半银子。”
“秋妮,你大大前年说要替我改件棉衫拿了我袄子去始终没改给我。我算了算,我那袄子十五钱半。限你三日改了好还我,要么还我十五钱半,外加三年来伤风疗养费二两七钱。”
“周大脑袋,你三年来蹭我七顿饭,三十八碗茶,算你个人情价三十两咱清了。”
打一清早,落熙宫格外热闹着,冯善伊拖着厚厚一摞账本来,挨宫乱蹿,挨门挨户讨帐。平日里借着拓跋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纵她作威作福,在奴才们中放出不少高利贷,如今她要出宫了,算计着连本带利都收回来。刚刚跑过三所宫院,收了大半,这半会她进了落熙宫甩起了太岁。
“大家赶紧的,我这还有好几所要跑呢,耽搁不起。”
冯善伊正襟危坐了庭中,怀中抱着一只秃毛犬,这狗的名声同她主子一般响,一提大名小眼睛,谁都知道它和冯善伊狼狈为奸,祸害千年。躲御膳房出恭,往皇上紫砂壶里撒尿,兹等丧尽天良的坏事,它和她主子没少干,无奈拓跋余爱屋及乌,偏偏宠着这屡屡犯上作恶的主仆,他们这等下人只得咽下无奈苦水,恨屋及乌。
周大脑袋叼着根稻草蹲在廊角里,“呸”一声吼着:“我他奶奶吃了你几个臭饽饽,喝了你几碗破凉水就三十两啦。冯善伊,做人要厚道。”
小眼睛一听有人骂娘吐脏字,顿时火了,翻着鼻孔呼大气,一心一意要从冯善伊怀里扑出去处治恶人。
“小眼睛,做人要淡定。”冯善伊低头安慰一抚摸道,“他骂他奶奶呢,不关你事。”
秋妮耸着脑袋递来碗水,冯善伊就水清了清喉咙又念:“你个大脑袋,那是臭饽饽吗?盛饽饽的碟子那可是以玛瑙金玉入釉官窑烧出来御器之品,你喝那茶,是九莲碎荷的壶里倒出来的水,样样都是天子规格。再说,我是什么人,我给皇上端筷子递杯子的,伺候你给你备食的我好歹也是御用。收你三十两那还是人情价,你个死没良心。”
“善伊姐,你给我宽几日。”一旁咬袖子的小墩子正一瘸一拐来,靠着墙边喘气,“这钱我一定还。”
小墩子人老实,伺候拓跋余有五年了,拓跋余驾崩后,听说他跪在奉天殿守着灵柩十天十夜没动过地,移梓宫时他由人拉起来,才发现这一双膝再也直不起来了。冯善伊扫了一眼他腿,眨眨眼睛,很讲原则道:“善伊姐姐这没人情说,三天就是三天。姐姐我被新皇帝赶了出去,也得攒够嫁妆钱出宫好寻人家不是。小墩子,姐姐待你不薄,你别拖累了我找婆家的好年华。”
冯善伊说罢将小眼睛放了下去任它舒活筋骨,顺带围着周大脑袋吼吓一番。她将账本挪了眼前,手指顺序滑着,落了李银娣的字眼,再幽幽唤着:“李银娣呢,在不在?是躲帐去了?”
“那小贱人如今出息呢,一会儿回来该是主子了。”秋妮话说得酸溜溜,暧昧不明着。那李银娣从前就是个替冯善伊接把手传消息的小宫女,一直在冯善伊身前历练着,她和冯善伊亲近倒也是亲近,只是却也总像是隔着层膜。
冯善伊一抬眼眉,示意秋妮说下去。
“要不是跟着善伊姐,她能混上恭使宫人的阶位。新帝下旨说收了先帝的妃嫔,外加正五品以上的女官一并纳做御女承恩君王。她这回真是赶上好命,女官没当出什么模样,却得了新主恩宠。新帝方入宫即被内侍府唤去验身侍寝了。莫不是她给了李大人什么好处,都说皇上彤册都是由李大人和内侍府内定。。。。。。”秋妮越说越悬乎,眼珠子一转,忙摇善伊胳膊,“善伊姐,你行行好,再予我几两银子出力,待我得了宠,定重重回报。”
冯善伊冷笑,弹开她手指:“得了,就您那姿色,我怕把皇上吓得不举。”
“你!”秋妮瞪圆了眼珠子,“那李银娣就有姿色?面黄肌瘦,见风就倒,活似黄菜花。我看她好日子也不多了,近日子动辄就昏过去人事不知的。”
“可叫了太医看?”冯善伊随意而问。
“每回请了太医来都拒出去,害我打发了太医不少银子。她那模样就跟一心求死似的。从前也不见她对先帝爷多忠心尽职来着。”
“不是她忠心。”冯善伊凉了笑意,“是咱这新皇帝喜欢看我们忠心求死来着。”
“这鬼丫头,死精呢。”秋妮听罢似乎想明白了,随即啐了一口在地上。
冯善伊无意坐等下去,浪费在落熙宫的时间已经太多,她站起身来,唤了小眼睛守回自己脚边,一主一仆顺着廊子往外走,经由周大脑袋身边,不忘提醒:“大脑袋,明日你把欠下的三十两如数奉还,就交给小墩子,甭转我了。”
“凭嘛!”周大脑袋急了,一摸脑袋耳根子都红了,只剩嚷嚷:“冯善伊,你奶奶的做人要公平。凭嘛他几钱银子三日还你,我三十两银子一日就得还他。”
冯善伊止了步,一手挡着烈日转过头来,凝着他认真道:“你他奶奶也给我把腿跪折了,我倒给你三十两你看成不?”
风,陡入。
周大脑袋光亮的额头止不住地随风颤,冷汗淋漓。
冯善伊一叹气,换了语气道:“大脑袋,你该洗头了。”
落熙宫门由外推开,两处落叶纷扬而起,朱色的宫门映出风中格外清瘦萧败的身影,是李银娣回来了。如今她已穿着宫妃的常服,宽绰而温暖的狐皮白袍将她肤色映得更加苍白,一双裸瞳全无焦点地落向廊中。她身后尚跪着侍卫,那些人在一夜之前还将她视作同等的奴才,只是一次宠幸而已,他们便要齐齐俯身跪地向她称臣。
她的身后随着李敷,他是奉皇上的旨意将她送归宫所。
李银娣貌似疲惫极了,她行得极慢,脚底发软,一时似踩着棉花飘过来。冯善伊果断地为她让路。
李银娣经过她身前时,声音轻而无力:“您来了。”
“这时候应以敬称唤您的不该是我吗?”冯善伊由笑堆了满面,不动声色道:“这宫里还是不要乱了分寸的好。”
李银娣抖了唇,终是什么也没说,她累极了,只想回屋闭了眼睛睡下去。
“去年三月我替您填了内侍府的人情债,费了二十两银子,入冬时我帮您置备了新衣,共四十三两银子。听说您病了看病养病自要花费,我再多吃点亏,抹了零头,四十两银子您——”
李银娣将目光投了她,只是淡淡截了她的话:“随我入屋罢。”
胡笳汉歌 北都篇之五 银
冯善伊二话不说随李银娣入了室,她这人有一原则,讨债的事绝不含糊。李银娣坐在镜前披散开自己的长发,似乎无意歇息。苍白的容颜写满颓败,她要用厚重的脂粉压盖所有的疲惫。半刻之后,她还要随李敷前去给常太后请安问福,皇上是个孝子,一个把自己的乳母当作亲生母亲来敬爱的孝子,那么从今往后,她也会是孝顺的儿媳。身后冯善伊走了她身侧,低下头,手穿过她的发。
李银娣不等她吱声,先道:“着实没有银子还你。”
“笑话,没银子还。。。。。。”冯善伊说着一停,舒了口气,未说尽。
李银娣了悟一笑,只道:“给了李大人好处?”原来,她也是这般想自己的。
冯善伊没有答话,将目光扫了他处,其实她不信,只是想说出来争个口舌之快。
“那你也可以给他个好处试试,说不准也不必离了宫去。”李银娣转而冷笑,她一手拉开妆匣,个中摆了各式样的金饰钗花,“我没有钱,只这些东西,你觉得哪些值钱便拿去,就用这些去抵。”
“你的妆饰,又有哪样不是我转赏的?”冯善伊回应着她的笑。她从前对她该有多好,拓跋余赏下的东西,无论多少,她每每一分为半,吝啬如冯善伊,也定会与李银娣共享。而李银娣对她,也曾是好的,她会在夜里替她添被子,她会在她由噩梦惊醒时将她收拢入怀,像母亲一般抚慰。她们一起侍奉拓跋余,一起还击赫连莘的高傲,这些不是假的。
“拿去!都拿回去。”李银娣有些恼,将头一垂,长乱的碎发掩住半张脸,“月俸下了,我会还钱。”
冯善伊靠了妆台前,胡乱拨拉着匣中物件,她挑选的肆意,看也不看,只捡了就收在袖子里,直到她翻出那一面白蓝底的釉彩玄纹镜,青如天,面如玉,蝉翼纹。她捏着它目光沉了沉,最后面无表情地置了袖中,抿唇,看向李银娣缓缓念:“你欠我的,就此两清了。”
“我希望你能幸福。”李银娣唇角含笑,忽而言得诚恳。
冯善伊蹲下身来,仔仔细细盯紧她笑:“你就是这模样楚楚可怜着讨了他的欢心?”
烛火一闪,映红李银娣半张脸,她缓缓言着:“我觉得你可悲。”
“我还觉得你可笑。”冯善伊摇摇头,“不过被他睡了几晚,你便有资格冲我耀武扬威,有资格摆出一脸的悲天悯人关怀众生?!还不就是翻过身去,再由另一个男人睡。这,才是你生存的资本。李银娣,你看清楚谁才是最可悲的那个。”
李银娣依然笑着,优雅的姿态尤其像宫中那些高高在上的女人。她没有怒,没有骂,只是若无其事字字清晰地言说:“至少我和他有过肌肤之亲,赫连也与他有过百年好合的婚嫁诺言。只你,什么都没有。”
一时静寂无音。
半晌,她终于说出冯善伊压在心底的那句话——
“你连一个殉他的借口都寻不到。”
冯善伊转过身来,虚了虚眸子,不甘示弱便只能强咬住牙根以退为进:“这么说,是我碍着你们俩眉目传情秋波暗送。那你便光明正大与他好,何必要偷偷摸摸,半夜才敢爬上拓跋余的床。”
“冯善伊!”李银娣再无忍耐,歇斯底里道,“他都成了先帝,你能否不要再一口一个拓跋余。”
“我至少能当着他面唤拓跋余。”冯善伊咧嘴笑,嘴角却在颤,“不是什么都没有。”言尽,推开室门,狂风骤卷,大步而出间,烈阳散去,乌云遮了半边天,一层层卷着黑雾压逼而来。小眼睛由廊中滚来,跃上她裙间讨好的欢叫。冯善伊便将小眼睛高高举了起,小眼睛有一双无比混浊的眼睛,她从来以为它可以看穿她所有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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