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要怎么做。”李弈问她,也是问自己。
她点头:“走下去吧。替所有人,也替我自己走下去。”
李弈不动声色地皱眉。
“喂”冯善伊转头一笑,“李木头,你的意思呢?”
李弈抬起眼眸,轻轻道:“我希望冯善伊离开这里,却希望冯皇后留下。”
她拍拍他肩头,他突然又问:“我哥哥,对你而言是不是只是一个借口?”
她愣住,心底陡然一冷一窒,她问他:“如何这样说。”
李弈缓缓言出自己的疑惑:“是你逃避皇上的借口吗?”
冯善伊眯起眼来,只是笑:“你以为呢?”
他摇头,说不出的迷茫:“我从来看不懂你。”
“你哥哥是个好男人,拓跋濬是个好皇帝。”她这样答。
殿中青竹奔来,面露喜色予她道了一声李夫人的情况稳妥。
回殿内时,赫连莘正是昏着,只李昕一人立于她床榻侧凝神看着,那目光似乎要将床上的人一点一点看入眼底塞进心口。他看得如此出神,便连她于身后的脚步缓缓而来的脚步都未发觉。
她咳了咳,李昕漠然转身,没有行礼,目光中同夹有一丝怨怼。
他终是忍下火气,予她长长一叹:“你竟让她跪了半宿。”
冯善伊摇摇头:“我又可曾知道是她。”
他皱眉,握紧的一双拳青筋凸现:“那也不该——”
“你们又可曾让我知道是她”她猛然扬声吼出了这一声,“我曾想杀了你,因她。”
他敛了眉光,稍垂下头:“我知道。”
“便是被我杀了,也不肯说出真话。我也实在不知道你是如何想的。”冯善伊转过身子缓缓落座,手攥在袖笼里。
“她是当朝的昭仪娘娘,又是我的妻子。这身份如何能说得清楚。”李昕沉了一息,唇角微咧,“她想要的不过是与世无争的清宁日子。魏宫是令她失去父兄,失去姑母,失去血脉牵连所有人的地方。她只想能避则避,最好永远不见。而曾经留在这里唯一的原因,便是你。”
冯善伊干声而笑,略摇首:“我吗?”
“她想陪着你。”李昕定定言。
冯善伊垂眸看去沉睡中的赫连,微凉的手触去她额头。
李昕容光微黯,清晰道:“她说自在静钦殿向那个冻得发抖的小女孩伸出自己的手时,她便没有怀疑过一辈子不会松开你的手。从九岁起就笃定与你同在,哪怕同守一座魏宫,无能抵抗命运成为势力不同的敌人,也不会分开。”
是静钦殿,她果真忆起那个立在高高殿首的华色裙摆,她自飘摇的长帐前回眸,向自己伸来一腕,她那时说——
“我姓赫连,你姓冯;我是旧夏国的贵族,你是北燕的皇室后人。我们同处于魏宫一片屋檐下。我们的姑姑是争夺了一辈子的敌人。我们也会是一辈子纠缠在一起吧。”
忆起那些话,冯善伊静静挑了一笑,点点头。果然是一辈子。
“没有冯善伊的魏宫,对阿莘而言一文不值。明明知道云中一路并不会太平安生,她却情愿为你做挡箭牌。冯善伊,你最大的武器,不是手中的权力。而是挡在你身前,是一座比铜山更坚硬的人墙。”
李昕垂下眼,同看去赫连莘。便是这样坚强的赫连,让自己动心了。从第一眼开始,床榻间抚弄婴孩的她突然转身那样恳求的目光凝着自己,她只是道——
“把我当做冯善伊。”
“你不过是要杀一个人完成此番任务而已。”
“杀我就好了。”
那也是他第一次见到面对生死仍能如此坦然的女子。心口砰砰在跳,以至于那一剑,慌神之中,他竟是刺偏了。追上马车后,他本可以再补上那一剑予她丢命,只抬起的剑却无论如何也落不下,原来他李昕也会有不忍。
窗口扑来湿意,冯善伊抖了抖眸子,闭上眼睛。
此刻的李昕已完全面对着她,沙哑的声音如钝器滑过她耳廓,平定心底一丝茫然。
“所有人都在为了你不顾性命地迎头冲上,只有你自己一味地想躲。”
她猛睁开眼睛,视线一丝丝恢复真实。
是借口,她用了许多借口在躲。
姐姐是借口,李敷是借口,宗长义是借口。
太后的借口淹没了自己的心。
她想要的是什么?
是一时忘了,还是借着理由忘却。
一瞬间,许多声音冲入耳中,夹着李昕淡淡的声音。
“很多次,她很疼。可一旦她醒来必会紧紧扯住我的袖子,求我救她,说她一定要活下去。有必须活着的理由。”
冯善伊微微笑,蹲在她窗前一脸欣赏地看着赫连莘。果然是比自己坚强。
李昕最后点了点头:“我想,那理由是你。”
冯善伊最后放下她的手,温暖的帕子擦着她额上的汗,声音很轻:“殿外有软轿。护她离开吧。”
李昕看她一眼,没有说话。
她慢慢言:“赫连昭仪死了五年。”
李昕哽了哽,抿紧深唇。
她点点头,启唇一笑:“我希望扶风公夫人能够成为这世上最幸福的女子。”
李昕弯身而下,将床上的人环抱入怀,为她披盖上厚厚的绒毯,极是小心翼翼地绕出。冯善伊便跟在她身后,命顺喜为他二人持伞一路护送出。
直到雨雾架起一面水帘,远远地,竟看到赫连幽幽地醒转。
李昕一把握住她的手贴在脸上,急急道:“哪里不舒服?”
赫连轻轻摇头,木然的目光虚弱地迎去殿上,依依望着雨中伫立的冯善伊,缓缓微笑。那笑容盈盈若水,清澈又温暖。殿上的冯善伊同是微笑,雨水轻轻滑过脚边,如岁月一瞬即逝。
赫连轻轻闭上眼睛,贴在李昕温暖宽阔的胸前,极是安稳。又想起许多年,她们二人围绕宗伯的岁月。
那时的小善伊一脸天真地告诉她们宫外很美,只魏宫里太寂寞了。宗伯抚着她的额头,轻叹了一声:“那千岁娘娘恐怕要一世孤独了。”
十一年后,她依然站在那里,依然是一脸微笑的寂寞。
胡笳汉歌 018 太诚实也是罪过
018 太诚实也是罪过
数场雨散去,魏宫由冷雨砸落的花枝再一次漫发出生机。
昱文殿中庭,是绿荷打发着小宫人打扫落满地枝叶。院庭深深,草木青青,轻灵的木鱼声在寂静的后堂冷声乍起。绿荷叹了口气,又指挥着下人裁剪长枝。冯善伊想起来去佛堂念经敲木鱼只有两个原因,一是她心情不济,二则是又想起了小雹子。如今这时候,她能一宿困在佛堂内,必是两个原因都在。
青竹端着晨膳而来,绿荷向她摇了摇头,示意她晚些再入。
前殿顺喜弓腰请着曹充华徐徐转了后廊间,曹充华正满面春风,见得绿荷先是行礼,稍后目光飘去后堂:“呦,姐姐又敲起经来了。”
绿荷对她微有几分厌恶,只挡了门前:“充华来得不是时候,皇后她谁也不想见。”
曹充华扶鬓微以一笑:“是啊。如今皇上格外宠幸新人,这都连宿了沮渠夫人宫中十几夜了。”
绿荷闻此,更是咬牙,冷袖一甩,做出一脸送客的模样。
曹充华挑眉向后窗望了几眼,又叹了口气,转身离开。
绿荷摇摇头,暗声骂了这一群豺狼虎豹,转去看青竹,瞪眼道:“皇上,皇上自醒来后就没有来昱文殿一次?”
青竹无奈摇头,一次也没有。
“他,他抽哪门子风。”绿荷咬牙,连语气都与冯善伊更相似。
青竹叹气点头:“是啊,都抽风了。”连他们这个乐天主子也玩起了自闭,是抽了。
一叶枯黄落了窗口,顺着窗缝抖入室内,于清冷的殿上翻了翻,钻入蒲团。
蒲团之上的女子盘腿坐着,以手撑额,左手敲着木鱼,右手在棋盘上胡乱一扫。
棋盘对面的人怒了,两袖抬起架着她一手:“不带这样啊。一宿悔了三盘。”
女子咳了咳,压声道:“本宫想了想,不悔棋非真君子。李爱卿,你太迂腐。”
李弈含着一口气想喷出来,又死活压住,悻悻退子,抬眼看了天色道:“得,我该回去交夜差。一会儿青竹要进来了。”
冯善伊观着棋局,摇头道:“安心。都以为我玩深沉,最近谁也不敢招惹我。”顺手抬起一本棋书撕下几页,揣紧袖中。
李弈伸了个懒腰,懒洋洋道:“前日里我给你的那份名单看了吗?”
她一点头,饶是认真:“都记着脑子里。”
“不会是想一个个咔嚓掉。”李弈做出了割颈的姿势,一脸惶恐。
冯善伊仰头,眨眨眼,坦然地笑:“李卿一语良言提醒了我啊。”
李弈默默垂下头去,无言地抚摸长剑:“你不要带坏我。”
冯善伊啧他两声,一手揪着油鸡腿啃下两口,抬脚将棋盘和食盘踹进佛龛角案底,拉下金幔遮了起,朝李弈挥着手:“后门,去吧。”
李弈人影刚散,身后一片暖色扑了入,眼底落下团团繁影,是绿荷步了入。绿荷抬起一角帐子神色略有紧张的看她。眼前这一人披着桃花蹙金纹的软袍,双色羽毛勾绣织锦的两袖曳出一片轻扬的洁白。
绿荷叹了口气,同坐了另一蒲团之上,收手夺来木鱼,予她道:“渴了吗?”
冯善伊不答。
绿荷咬唇:“我让青竹端些吃食来。”
冯善伊扭过身,头埋在阴影中。
“赫连的事,是无心之过。你纠结自己算什么本事。”绿荷俨然是急了,拉着她勉强言着。
冯善伊依然不语,耷拉着眉眼无声以应。
绿荷皱了皱眉,又道:“你莫非是气我鲁莽行事,瞒着你入宫?”
继续沉默着,冯善伊突然仰头看她:“我气你如何不知为自己活。”
绿荷果然是松了口气,立是扬起手指天立誓:“以后绝不会瞒着你做任何事。”
“真的?”冯善伊眨眼,狐疑。
绿荷重重点头:“我以后只听你一人的。”言罢,眼中微酸,连吸了几口气,又觉得堂中气味有些个诡异,四下看去,“什么味道。”
冯善伊一手紧上绿荷,丢下木鱼,忙道:“听说御花园的迎春花开了,我们赏花去。”
。。。。。。。
早春的御花园,花白莹清,不是大红大紫的喧嚣艳丽,自也有几分盈盈清爽。一川泉水自假山间蜿蜒而下流入浅潭鱼塘中。两岸雕亭镂阁,楼影环绕,山水团簇。
曹充华由昱文殿出,正掺着常太后逛园子,乖顺地沿着廊侧行着,挑了笑予太后禀告:“太后不必担心,恐怕皇上新奇冯皇后的日子算是过去了。皇上连宿明阳宫,昱文殿早是门庭空冷。”
太后冷一笑:“我们的皇上,可并非寡性之人呐。”
曹充华早便料到太后会如此回,只信心满满道:“听说那沮渠夫人床上功夫了得,不是其他宫妃能够比的。”
太后瞥她一眼,挑了挑唇角:“拓跋家的男人,真不过如此。”
曹充华只靠了过去,亭中冷桌上正燃着残香,她撤去香炉,换摆上茶盅,净了手倒了盏茶又递了过去:“太后娘娘如何说?”
常太后想起从前那些旧事,端着茶盏凝神,幽幽出声:“皇上的生母郁久闾氏恰也是床上功夫了不起,才迷去,迷去了。。。。。。”说着咬声再不言,摇摇头。
曹充华更是好奇,顺着她的话言上去:“臣妾倒是听说太子妃郁久闾夫人与东宫不善。太后如此说,当时那便是迷去了。。。。。。”
太后放稳茶杯,厉色看她:“你的话,又多了。”
“是。”曹充华忙退下半步,垂首。
太后长吁了口气:“我当年留你一命,就是看在你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一颗心玲珑着。别让我失望。”
曹充华眨着清冷的睫毛,忙又点头应允。
太后小静了片刻,听得身后假山外有笑声飘上,随曹充华转身看去,见得假山一侧潭池中坐着抱着一碟子糕点的冯善伊,正褪了鞋袜踩着池水嬉戏,咬一口点心,撇一手喂鱼。她与绿荷说着什么,咯咯地乐得开怀。
太后虚了虚眸子,正凝神看着她,一手握紧冰冷的玉栏,凉凉叹气:“连踩水这喜好都那么像。”
曹充华此一时再不敢问,听得太后自言自语狐疑着垂首,下巴贴着胸前隐隐咬唇。
不论是五年前,还是五年前。自己终究是一枚用之则用,弃之如鸡肋的棋子吗?
没有一个人以真心待自己。没有。
泉水淙淙,清凉的湿气漫上,郁郁青葱的树枝摇在风中,根处扎着山间松软泥土碎石,随水流垂摆。
假山下,鱼池畔。
冯善伊呀了一声,捏着绿荷肩道:“这小东西咬我。”
绿荷同攥了攥她的手,压低声音:“常太后在山上亭中瞧着呢。”
“我知道。”冯善伊点了点头。
“所以?”
“笑就好了。”她拍了拍两手的渣沫站起身来。
让你的敌人看见你的笑,与输赢无关,只是宣示一种姿态,无所畏惧的姿态。她们方方一起合作了回,算不上默契,总也可以磨合,共同渡过危机后,又各自分开成为相持对峙的敌人。
身后青竹递过来软帕子,她擦了擦手,又问去:“拓跋濬连去了十几夜明阳宫?”面中尽是随意,提上鞋绕着廊子一路走一路笑。
绿荷不知该如何答,只是闷声点点头。
冯善伊再笑:“果然是福君那丫头有些手腕。我初以为她是说大话。看来却有点真功夫。”
绿荷扬起头来,看着她满是不平:“守他十一日昼夜不歇的人是你。在他病榻和他交流、鼓励他的人是你。甚至为了他,不惜与满朝文武敌对,杀王侯斩列将的人也是你。如今,如今都平稳了,你偏偏要躲起来。你是躲谁吗?宁愿躲在自己的小佛堂念经下棋,也不愿意面对的人,是他吗?”
冯善伊笑着摇头,又想起那一日李申离开魏宫回去府邸中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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