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润坐在石台前,静静审视了拓跋弘片刻。一时周遭无人,空有竹林风声,池水粼音清荡人心。几刻之前,常太后阴冷寒绝的目光冲入脑海中,恨得她攥紧的一只手不能自制的颤抖。
拓跋弘爬上她双膝间,一双极似李婳妹的凤目清明舒朗,粉嫩白皙的脸蛋含着浅浅的酒窝。他仰头冲她笑,笑得亲近善意,便好似认准了她是自己生命中重要的人。他笑着向她抬出一只腕子,手自滑过她犹豫不决的眸眼,轻轻垂落。
冯润张开双臂,将他览入怀。
猛地立起身来,临亭阑而立,面对山下池水清碧,目光极沉。
一连串的声音噬咬心头。
杀了他。
杀了拓跋弘。
将怀中撑臂举起的手,只需稍一松力,便可将这浑然不知人事的小东西丢落冷亭,亭下春江碧池,纵是摔不死,也会淹毙。冯润闭了闭眼睛,咬紧红唇,双臂打颤。
“除了你,再没人能挡小雹子的路。”这一声由心底而发,越来越清晰。
腕中发力,便欲推去。身后忽牵来一腕正握上自己,惊得冯润忙却步,转身间迎目直对睁大一双眼定定望着自己的小雹子。
小雹子微笑着摇头。
冯润心头一酸,无话可说。
小雹子靠近了她,展开双臂圈住冯润的腰,头正倚在她背后,脸色苍白地出声:“阿姊,你再别做傻事了。别让娘伤心。”
冯润后脊一凛,落寞垂眼,双臂早已不能支撑,颓然放落拓跋弘。
小雹子满目柔软地笑,落了冯润眼中便觉世间万物都要碎掉,她将小雹子揽入胸前紧紧拥着,声音寂颤:“他们要送你去做和尚,代他去渡劫难。”
小雹子瘪嘴仰起头,一脸认真地看着姐姐,点点头:“我听娘亲的,娘亲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冷泪渗落心底,摇着头,冯润松开他,后退了两步,声依稀:“你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懂。”
她哭着跑开,委屈与不甘缭绕心头,从没有这样无力又孤独。这一座魏宫,本该属于自己和小雹子的魏宫,如今却容不下他们姐弟二人,生要逼他们无路可走,无处可退。
她闯入太和殿,引得一群宫人尾随相追,那一扇长门猛地推开,殿上正坐着与拓跋云议事的常太后。
青光浮绕,秋水天际。
隔着一殿冷玉青砖,步步寒凉。
冯润仰起倔强的头颅,迎冲殿上无比尊贵的太后一字一息,声声清朗:“太后娘娘将我们赶得再远,我们也会回来。总有一日”
红尘之外也好,云中荒漠也罢,就是爬也要爬回来。
冯润八岁这一年,立在高耸巍峨的太和殿前,第一次于心底立誓。
“如果。。。。。。如果你伤害了我的家人,我生生世世不会放过你”稚嫩的声音迸发出撕裂的痛吼。她十指紧攥,勒出满满掌心的通红,再疼,也疼不过心底。
常太后手间的佛珠无知无觉地跌落裙间,临侧拓跋云幽幽侧眸凝去,他捡起那一串佛珠,扬左手而挥,声淡言寒:“哪里来的疯丫头,拖下去。”
常太后怔怔覆落长睫,握紧那佛珠串子,一颗一颗地碾过转过,心似也静了。长殿冷门终是沉沉紧闭,满室明光瞬间黯落。
拓跋云跪在她身下,极轻的声音劝慰:“太后娘娘,您不能再犹豫了。”
常太后抚上胸口,那里刹那不跳动,她静静垂眸,摇了摇头:“我,我不想再欠债。”云舒,我想做一个好人,我突然想做回好人。天命尽时,九泉之下,我多少也要有些脸面见你不是?云舒,我真的不想再害人了,你救救我,救我。
“再给她三天。”闭上的眼睛,重又睁开,常太后努力吸了一口气,看着拓跋云艰难勉强言:“如若三天后,她依然不肯拿掉肚子的孩子。我们,便依计行事。”
拓跋云重重点头:“三天,我只等三天。”
言罢立身,清冷的步子踩过碧玉砖地,长剑滑地,碎出一条惨白的印痕。
常太后扶着凤座缓缓端坐,双手扶紧凤柄,那一对浴血凤凰的明珠凄惨地盯着长殿开启的远方。那一声依稀又飘了来——
“如果。。。。。。如果你伤害了我的家人,我生生世世不会放过你”
目光涣散,人音更随之模糊,遥远之处,隐隐的驼铃声夹着狂风肆起的怒吼中。云舒坐在马上,长纱遮住她的半张脸,随风飘来的声音一丝弱一丝强。。。。。。
她说。
“冯朗。你记住。你若负了阿奴,我生生世世不会放过你”
常太后闭上眼睛,轻轻微笑,颤抖而上扬的唇角,逐渐沾染泪湿的苦涩,真的,好涩。
拓跋云一路持剑,转过太和殿的后廊,此去最隐秘的暗殿。寥落孤僻的院落中,藏匿了一个女人,名玄英的女人。她是一只狐狸,宗长义的狐狸。李婳妹死后,她似乎便有预感自己的后半生便要就此尽了。
拓跋濬面前,她一言不发,连辩解都没有。拓跋濬暂且没有杀她,困她于密室中,一日三餐照送不误,每日例行的行刑逼问同不误。如今她的景况,引拓跋云想起许多年前那个名叫李银娣的宫人。她们何尝不是同样的境遇?
五年之前,玄英假意逢源李申,参与了同谋陷害李银娣之事。五年之后,她的命运不会比李银娣好太多。
拓跋云推开半扇窗,清冷的阳光射入阴霾而布满尘埃的密室中。他拍了拍袖子,四处寻不到一盏空茶碗,沿着残驳的木桌坐落,他看去满面伤痕的玄英,只一冷笑:“我见过执拗的女人,你尚是第一个能让我再开眼界的。”
玄英俯跪在地间,尘满面,鬓如窗,幽幽抬起涣散的目光:“我什么都不会说。你们死心吧。”
“你,不怕死吗?”拓跋云探下一只腕子,扳紧她的下巴一丝丝升起,与自己的目光相交,他摇了摇头,宗长义是个懦夫,任玄英身入虎穴,自己却逃去幽州起事。他是。。。。。。彻底放弃了这个能为他死的女人。
玄英咬破下唇,冲他温隽颜容上吐出一口血水,痴痴地笑:“活着,才让人怕呢。”
拓跋云狠狠甩开她的下巴,抬手拭去面上污血,丝毫不能理解她的执着。
“你真的以为宗长义在乎你的死活吗?”
听到那个名字,心底全是柔软,玄英温温一笑:“我在意他,就好了。”
我在意他,就好了。
这一言,听得拓跋云满心酸涩,但也不知为何要这么难受,胸口闷痛。
玄英安然闭上双目,浅浅笑言:“皇上怎么还不肯赏我一盏毒酒呢?我们的好皇帝莫不是最爱赏人毒酒吗?我的父亲,祖父,母亲,兄弟,他们都喝了,只有我。。。。。”当年拓跋余驾崩,陇西屠各王景文叛,百官祸连受罪,她的族人亦在其中。那一盏毒酒,由新帝拓跋濬所赐,对她而言,是迟了五年。宗长义救了她,他从万人坑将她救起,他坐在陈满尸首的乱坟岗子中忧郁地吹起长萧,她听着那殇音活过来,凝着他寂寞孤冷的背影,疲惫又虚弱的眸中漾起湿色。她想,这一辈子,无论他是否在意自己,无论他对自己好坏,她永远欠他,欠他一命。
拓跋云无声地蹲下身,平静对视中,他叹了一声,缓缓言:“这一次,你可以不必说真话。”
玄英咀嚼着他的目光,清冷微笑:“王爷你,是让玄英说假话吗?”
“投之木桃,报以琼瑶。你我虽无情愫能言,只算是互了一方心愿,如何?”
玄英挑起冷唇,惨白的容色勾勒出丝许兴致:“我倒是想知道,任城王你能了却玄英哪一桩心愿。”
拓跋云看着她,目光深远:“我答应你,无论这天下谁主。李婳妹的儿子永远是储君。我是死,也会守住他的储位。”
倏然皱眉间,玄英恍恍惚惚地微笑,一行泪寂寂滑坠。
拓跋云一脚踹开暗室的门,冷声迎去庭中三三两两的宫人,他咳声清了嗓子,忘去众人扬声:“去,去禀报皇上。说玄宫人有话要言。”
一个公公应言忙跑了出,另一个宫人升起目光隐约看着拓跋云,直等他再做吩咐。
拓跋云一咬牙,踹他一脚:“你,去太和殿。禀告太后召集后妃,就说皇上也会去。”
玄英由他身后静静起身,踉跄着扶紧一桩木门,她目中再无泪,只剩一眼忘不尽的空冷。拓跋云在她身前步出,又回身催促,她脚下铁链拖得每一步都走得很痛很重。
木鱼声轻浅不一,静静地沉入人心。远远地听见自远处飘来铁链滑动的声音。那滑裂铁皮的一声又一声,飘荡在西宫的上空,幽幽传去中宫,是越来越遥远,还是越来越清晰。
素白瘦削的五指突然顿住,黑石玉的佛珠一颗一颗落到地上,散在蒲团间。
冯善伊静静地垂首,捏紧一颗珠子,淡声自语:“珠串,怎么断了。”眼皮抬起,凝着佛龛中一动不动地观音大士。
“观音老人家,我是不是。。。。。。报应来了?”叹了口气,她起身重新上了几柱香。佛堂的门由外猛地推开,是三个宫人齐齐闯入,三人一出言,竟是撞在了一起。
“娘娘,宗长义率旧部于幽州反。”
“娘娘,传言宫中出了奸细”
“主子,太和殿召您过去”
冯善伊由佛前走来,徒步迈出门,笑眼稍弯,双手持平了袖衣,大舒口气:“反了?奸细?召我?报应。。。。。。这么快就到了。”
胡笳汉歌 045 信与不信
045 信与不信
太和殿起风了,冯善伊两袖当飞,缓缓步向殿上拓跋濬身侧的那个位置。
一袭淡金色的汉服长裙逶迤蜿蜒,宽绰的衣摆绣刺珊瑚色蝉纹,玉绨银丝长缨飘摆,纤细的腰身配起冷玉织锦腰带一色清丽端庄。她扬起头来,轻薄如翼的红唇莞尔扬起静谧笑色,墨色青丝缠绕成高雅的后髻,玉钗斜立。
下殿众人由她入殿时皆悄悄回首,目光一路随着她的步子,直到她走至高殿上,予帝王颔首行礼,云眉低眸,宛若出尘佳人。
他伸出一只腕子握上她,示意她同坐。
她犹豫了瞬间,终是走去他身侧,平稳地坐落。
此时,拓跋云由殿下众人中施礼而出,他满眼镇定,凝着殿上却久久不出声。他想除掉兄长身侧的女人,却不想他伤心。如何能伤人而不伤心。清冷的目光看去另侧只知闭目转动佛珠的常太后,双唇紧抿。
拓跋云撩起朝服,当及众人,直直跪了下去:“臣想问。若,天子犯法,是否与诸民同罪而论?”
拓跋濬虚了眸眼:“同罪。”
拓跋云点头,再扬起头来,逼问:“臣,再问。叛国逆党之罪如何处?”
拓跋濬心猛然一沉,予他答:“死罪。”
拓跋云又是点头,沉郁声音散出:“臣奉太后之命查处魏宫奸细,已有所得。”
拓跋濬徐徐放落牵着身侧人的腕子,另手由案上端起那一盏茶,温热的水汽漫浮,他眼中有一丝飘渺模糊不落。
“朕早先说过,当下四平乱党为紧要,谁准你查处内宫诸事。”这一声中虽平淡,却有怒有责,还有一丝淡漠无奈。
“皇上。”拓跋云又一笑,苦苦摇头,“迟了。臣已彻查明晰。”
常太后瞬间阖目,一把佛珠再次轻落膝间。她吸了一口气,又若无声息的叹息。
拓跋濬抿茶不语,冷睫染湿。
拓跋云将自己的佩剑置于身侧,他于心立誓,倘若。。。。。。倘若皇兄再欲包庇,他便当及众人自刎。为了社稷与皇兄,纵然舍身做第一谏臣当朝比干又何如?
心意已决,目中自视尘世如烟,他咬牙强言:“恳请皇上将身侧尊贵的皇后娘娘交由国法处置。”热泪升腾而起,他知道自己卑鄙又不堪,为了家国天下,他既可以为忠臣,又能做小人。
拓跋濬缓缓闭上眼睛,胸口寒凉极了。
拓跋云叩首,扬首再言:“皇后娘娘。敢问您可知道宗长义之名?再敢问你,同宗长义统领可曾有旧情?”
冯善伊长睫一抖,舒然微笑。她认识宗长义,且旧情不浅,又如何,凭此便可以逼向当朝皇后问罪?纵是他舌灿莲花,她也倒想听听他如何狂言乱语,颠倒是非黑白。
“任城王,本宫不懂你出言何意。”
“您只需答,是或否”拓跋云冷喝迸发,气氛骤然紧张如冷弦欲发。
视线渐渐模糊,却仍然撑着笑。她想,自己一定不会答,死也不会说一个字。她不认识宗长义,那个怀揣野心、机关算尽却又不通晓人情的宗长义,她不认识,从来不认识。她熟知的那个宗长义死了,死在了权利和野心织起的迷网中,他走失了自己。而她同曾经那个宗长义的旧情,没有人有资格问她。
倔强地扬起下巴,紧咬齿关,绝不肯说出一个字。
拓跋云立起身,一甩袍角,代她言:“再没有人比我们的皇后娘娘更熟知宗长义这三个字。你们曾是指腹为婚,宗长义是否也说过只等他逼宫夺位便将后位留给你?”
细碎的议论声由殿下响起,众人惊乱,相互看去,皆在揣摩拓跋云之言。
拓跋云眼中充了血,一口气说下:“各州府衙的奏章,十中有一皆是由娘娘侍奉皇上批奏。然幽州起事半月之久,魏宫却从无获知。郡守蒙义生前连本奏折皆是
详细言明幽州城中的种种诡异不端。这难道不该怀疑吗?可是娘娘同宗长义里应外合,替皇上删选奏折时先行毁去了那些折子?”含恨言出,他当真恨极了这女人,她竟敢。。。。。。利用皇兄的信任,甚以至此仍装出一脸无辜的沉稳,无言半字。
拓跋濬眉心蹙紧,一手抵上,臂撑案前,只道:“够了。任城王,你说的足够了。”
“皇上,还未完”拓跋云继而言道,“恐怕皇后与宗长义早有合议为先。自皇后娘娘侍奉先帝起,便是在为这一日做万全之备。所以先帝,才会于身后留下诛冯氏的密旨。先帝已是看清了,皇上如何看不清身侧妖媚狐精的真颜”
拓跋云再进一步,抬臂向后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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