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寻找母亲
冯善伊醒转时,倚在圈椅中含笑瞧着远处的小雹子拉着一个小男孩耍宝。青竹递来花茶予她润口,冯善伊示意她一并看去。
高台一侧长青藤架下是拓跋濬特意下命为小雹子支起的秋千,拓跋濬本以为儿子会十分欢喜,只小雹子见了扭扭捏捏道:“耍秋千是小姑娘玩的。”
当时这一语噎得拓跋濬满面通红,当着儿子面,他又只能强言回应,要小雹子瞧着谁家姑娘好,便牵来台子上荡秋千。这之后,各宫小宫女们络绎不绝于正阳宫长春池高台之上,皆是被小雹子瞧着好的。冯善伊倒也瞧了几回,青竹笑言说,他领回来的小宫女都是一个模子,长眉凤眼,笔尖翘翘的,唇极小。绿荷顺着她话看过去,连连点头,又议论着这模样倒是熟悉。而后冯善伊静静插了一句话,“都是像他姐姐,冯润。”这一言出,众人都闷声不再出气。冯润与云中的姐弟之情并非一斑,而是比血缘更浓。云中时时想着阿姊,无日不提,无夜不念。而冯润,所做一切,更是只为了这个弟弟。由此才做好打算,这姐弟二人,只能有一人留在宫中,或者,一个不留。
如今小雹子负手弯身,盯着那小男孩,说话似个小大人:“青姑姑说你是来给我父皇做儿子的。那我也算是你哥哥了。”
小男孩眨着眼,乖顺点头:“哥哥。”
“乖。”小雹子拍拍他头,“你喊我一声哥哥。我不会欺负你。你有名字不?”
小男孩刚要张口,忽又想起家中奶娘的嘱咐,入了宫,他再不是从前娘亲爹爹的儿子,而是皇子,名字也要由这些尊贵的人选赐。
“没有。”摇头那一瞬,自是将从前的自己一并掩埋。
“没有名字啊。”小雹子倒是觉得稀奇了,“你出生时天上没有下雹子?”
小男孩继续摇头。
“那下个什么东西?”小雹子别着手,在他面前来回走着,学他父亲的模样,手捏着下巴缓缓道,“我出生时,天上咣咣咣地落冰雹子。我娘亲可得意呢,就给我取个小雹子,说我不是凡人。”
小男孩不知如何答,只听说自己出生时风和日丽,天上干净的没有一丝云彩。
小雹子跺了跺脚,皱眉跑回冯善伊身侧,贴着她耍娇道:“娘亲,这可不好办了。他的名字不好取。”
绿荷扑哧一笑,指着小雹子冲冯善伊言:“瞧见没?你当年取的这好名字,可叫他得意呢。”
冯善伊抚着他额头,摇头直笑,揽着他又向远处那孩子挥了挥手。小男孩依着手势慢慢踱来,相距五步时,拘谨地再不敢靠近。
冯善伊一笑安抚他,轻缓着问:“你从前的阿爹阿娘,他们如何喊你?”
小男孩吞了口水,仍然摇手。
这一摇,气的小雹子连连指着他跺脚:“你干脆叫拓跋摇头得了。我见你只会摇头。”
小男孩立时下跪,念着家人教的规矩叩头谢恩:“谢谢少主子赏名。”
冯善伊终是忍不住,笑得胸口直痛,喝了几口茶压住,才又嘱咐小雹子再别开口。
“你啊,真是老实人。”她向那小男孩探出一支袖子,将他拉至身前,摆弄着他衣领,柔声幽出,“你告诉我你爹娘如何喊你,我不会说给别人。”
小男孩仰首,父亲的女人算也不少了,家门中女眷极多,可如眼前笑得这般明艳温和的女子,他这是首次见到。如娘亲所言那一国之母,当朝皇后,全天下最最尊贵的女人,便是这个模样吗?他起先以为会如传闻中一般,是个凶神恶煞的样貌。只这一张脸,真实地摆在眼前时,他便有些糊涂了。
她周身一股子随和亲近的气息,竟让自己放下满心芥蒂,张了张口,弱声言起:“他们喊我阿乐。”
“那你喜欢他们这样叫吗?”她又问。
“喜欢。”
冯善伊拉起他的手,摊开他掌心,一指触上,边写边念:“长乐。”
小男孩眸子一抖,吸了口气。
“你以后就叫拓跋长乐好不好?”她试探地问他。
小男孩重重点头,开口说好。
冯善伊似完成了一个任务,释怀笑了笑,命青竹将他送回太和殿,离开时又予那跟随而来的奶娘平静嘱咐:“回去和你们李夫人说,长乐这孩子听话又老实,我很喜欢,定要悉心教好他。”
奶娘应了一声,牵过拓跋濬长乐跪送皇后离席。
冯善伊微微笑了,再看去西空云霞延绵,华影绯艳。她突然想,自己或许应该去探望那一人。刻意避开绿荷与青竹,她一人借着晚间散步的名义由正阳宫中出。
幽闭的菊花,落满青葱碎叶,柴门前年迈又枯老的身影,每日黄昏便这样站着,形如雕塑,直至影子越来越长,越来越淡,老嬷嬷将她请回去。
每一日,她痴痴地等,等远方叛逆的儿子归来。
她的好儿子曾以答应她,待尘埃落定,会接自己走,他们去天涯,去海角,就是要永远远离这一座死寂憋闷的魏宫,困了她一生的牢笼。
长风卷起落叶哗啦啦地飞摇飘舞,菊花更显凋敝清冷。苏夫人便扶着廊口的第一根柱子,遥遥地望着远方,眼中写满无尽牵挂思念。
冯善伊走到她身前,将挡风的长袍予她系紧,她答应过宗长义,无论他是生是死,无论世事将如何转换,她都会照顾好苏夫人。
霞光丝丝退散,昏色逼来,漫长的黑夜缓慢而入。
“苏姨。他今日不回来。我们屋里去好吗?”
身前的女人只转了转眸子,盯她盯得许久,似有所反应,痴痴道:“云舒啊,你来看我了。”
云舒,云舒,苏姨娘总是面对着自己唤出这个遥远又陌生的名字。
云舒到底是谁?是谁
她拖起苏姨的手附在自己温热的脸颊上,柔了声音:“苏姨。我和那云舒就这么像?”
苏姨笑弯了眼,见得她激动又兴奋,便忘记了要等自己的孩子归来。
她牵着冯善伊转入屋中,依着冷案坐下,她转身去寻杯子,哆哆嗦嗦地倒满水向她一推,以劝慰的口气说:“云舒,你有了孩子,就不要这样不高兴。”
苏姨这是又糊涂了,冯善伊接过那碗水,心头发凉。
苏夫人又抬起一只手,抚弄着她的鬓,幽幽道:“云舒。冯大人对你那么好。你有了孩子,他高兴地恨不得把月亮摘下来送给你。你不要再哭丧着脸了,为了肚子里的孩子,为了冯大人,也为了他。。。。。。你好好活着,可以吗?”
满满一碗水,跌落裙间,袖口湿透了。
云舒,冯大人,孩子。。。。。。
这些字眼冲入脑海中,初时混乱而纠杂,直到重复咀嚼了一遍,一个字眼一个字眼地细细琢磨。抽丝剥茧,徐徐展开本来的样貌。她想起来了,上一次同宗长义陪着苏姨,苏姨娘说出一番听着糊涂却又未细想的话。。。。。。
“是当年给你说了媳妇的那个善儿。”
“她名字里的善,便是因我而取的,我和她娘亲。。。。。。”
她有些明白了,明白了母亲每次看见自己那疏冷陌生的目光。
她也想起来了,三岁那年,向母亲展开的一双臂,由她躲了出去。
母亲,从来不肯亲近自己,是在逃避,还是厌恶。
“苏姨。”声音有些颤抖,她突然觉得很冷很冷,“云舒。。。。。。是善儿娘亲吗?”
苏夫人怔怔扬起头,双手捧起她的脸,静静微笑:“善伊这名字好听吗?我给你的女儿选了这个名字,你醒来好不好,醒来喊她的名字。”
“苏姨娘你告诉我,她在哪儿啊。在哪儿啊。我娘亲她在哪?她怎么从不来看我?她也不喜欢我吗?”为什么从没见过她,甚至都不曾得知这世上还有这样一个人,是将自己生下来的女人。为什么,为什么她只活在苏姨的碎碎呓语中,却不曾来看过自己一眼。
“云舒她。。。。。。”苏夫人的声音渐渐柔软,“她去了南边。”
“南边?”冯善伊立时站起身来,匆忙走出几步,她思绪乱极了,只有一个意识,要传令李弈,让他不计代价一定要寻到她娘亲。南边。。。。。。是魏之南国,还是刘宋的南朝。不管了,无论何处,将这天下翻个底朝天,她也要找到那一人。
“云舒。。。。。。”苏夫人又在她身后唤起来,“你还是穿杏花暖黄的衣裳最美。”
冯善伊步子一怔,抬着头,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紧辽阔的天边,最后一缕昏色淡在她清冷如寒雪的眸中。风袭来,迷了眼,双目刺痛。
那个人。。。。。。
是去了南边,去了有杏花黄雨的南国。。。。。。
永远不会回来。。。。。。
跌跌撞撞地跑出幽殿,每走一步,都要扶紧一桩廊柱,不然她一定会跌下去。
最后一桩柱子,她抱紧它,缓缓滑落。压抑的哭声,自空阔的长廊间漫出。眼前尽是浓重的黑暗,不断的泪汹涌而出,哭得声音都哑了,连喘息都困难。
远处四处寻人的青竹牵着小雹子匆匆奔来。小雹子直冲入她身前,跪在地上拉起母亲的手,摇起她的袖子,另抬起手为她擦泪,却越擦越多。
“娘。”只一开口,小雹子心疼地一并落下泪来,边哭边唤她:“娘,你怎么了,是不是小雹子不好。。。。。。你别哭了。。。。。。不哭了好不好。。。。。。”
意识无清,痛得心都要没了,颤抖的双臂将小雹子一把揽入怀,只有紧紧贴着孩子,她才会感觉更坚强些,才能不那么痛。。。。。。她蒙住他的眼,不让他看见难过的自己,也不再哭出声,她尽力克制着自己不要吓坏了小雹子,最后的哽咽硬是生生憋在喉咙,滚烫的泪无声无息地滑落。
耳边如海浪般冲涌而来的声音将自己的情绪全然压没,记忆中的幻音将她一波又一波翻卷着将她推至远方,很远很远。。。。。。
“傻姑,我的新衣服好看吗?”
“。。。。。。不。。。。。。不好。。。。。。”
“傻姑,你为什么都只穿杏花黄的衣服?”
“穿着杏花衣,他便一眼识出我来。”
“傻姑,你怎么哭了,是善儿说错话了吗?不哭了好不好。。。。。。”
傻姑,傻姑,那个癫狂痴傻,那个永远只穿杏花黄衣,等着她南边得情郎前来接自己离开的傻姑,一辈子活在梦中不愿醒来的傻姑,是母亲。是将她生下来,却承担着所有苦痛和无尽悲哀的母亲。
胡笳汉歌 051 惊梦预兆
051 惊梦预兆
中宫的钟声遥遥散去,击鼓传号,城门缓缓关闭,昏时禁闭,五更开门,宫都平城实行严苛的宵禁,于是才有平城坊内六街鼓声行人绝的宁静,以及九衢茫茫空有月的苍寂。
太武帝灭佛,值拓跋濬当政随即复法,如今成效可见一斑。自民间入皇宫,皆有供奉高僧舍利子的佛堂净室。舍利坊的五级大寺,是拓跋族庆贺佛诞的皇家佛寺,老主持乃皇帝与常太后最敬重的昙曜法师。
昙曜少时于凉州修习禅业,曾受当时东宫拓跋晃赏识,及至太武帝大兴灭佛,逼得佛事断歇,沙门僧人尽是还俗,独昙曜持守佛心,毫无动摇。东宫怜惜,遂密藏他于落败的舍利坊中,重礼相待。东宫亡去,昙曜念及旧主恩情,尽忠于东宫世孙拓跋濬,尤其交好常太后。
结束了晚课,昙曜回至自己闭门诵经法的小佛室,见室外两侧有重兵把守不由得惊诧,进得堂内,一眼望见蒲团上跪立的黑袍身影。黑纱斗篷下,是常太后无比平和的冷目。
昙曜双手合十,持礼念道:“太后娘娘是又遇到了难事吗?”
常氏最后一次入五级大寺,正是六年之前当今皇帝兴兵向自己的叔父拓跋余逼政那时。常氏前来求见昙曜,予他卜卦问成败。昙曜的卦,从未有失,对此常太后深信不疑,甚至成了依赖。每逢过不去的难事,都会命人来向昙曜求一卜。如今她趁夜亲自拜访,昙曜便知,如今是遇到了大事。
常太后立身而起,回了礼,缓道:“求昙曜法师莫要怪罪。小士不久之前借着法师之名予皇上说了空话。”
“阿弥陀佛。若非太后入至穷途困境,是不会说此空话的。”昙曜自念一声罪过,予她烧了一柱香,供奉于舍利子佛龛前。
“今日我带了一人的生辰八字,劳法师一配。”
“配予何人?”
“皇上,同太子。”
昙曜点了点头,接过常太后递来的红簿,只打开一览,便锁紧额眉,再不出声。
“大法师看到了哪般?”常太后匆忙问。
“待,待老僧细细看一番。”昙曜背过身去,持簿缓缓走着,终落至佛祖前,将红簿由烛火烧烬,成烟散去。
“你,你烧它做什么。”
昙曜转着佛珠念过几句**,咬牙摇头道:“老僧实不能言。”
“法师”常太后忙退半步,跪地予他一拜,“但求法师看在我孤儿寡母,看在旧东宫殿下的故情,予阿奴指明一条路吧。”
“太后,这条路,您不能走。走了,即是违逆天命啊。”
常太后摇头:“为了魏室,为了皇上,为了储君,阿奴不畏身后入地狱受极刑。纵是违天道,逆人事,我也认了。”
“皇上与太子的命格属木,而这位无比尊贵的夫人是金命,六行又于太子最近。所谓金克木,恐怕,终有一日,魏宫将上演慈母弑孝子的悲剧。”一番话后,昙曜闭紧双目,连连叹气。
常太后似听呆了,扶着长案起身,只是双膝不听她使唤,又猛地跌落下去。鬓钗零落满地,她扶着额头,从未有此的狼狈。堂门顿开,拓跋云一步而来,紧张地扶起常太后,撑着她摇摇欲坠的身子步出去,交由堂外迎来的一位宫人,才又转过头,对着身后的昙曜抱了一拳:“在此谢过。”
昙曜凝着一路逶迤而出的黑色人影,冷风拂动他青纱寒袖,手间佛珠转得越来越快,他曾也企图诵念千万遍佛经为将日的灾难渡劫,只可惜。。。。。。天命无违。。。。。。一颗佛珠裂开,百余檀珠接连脱出迸落了满地。
昙曜蹲下身,擒起那一颗裂碎的佛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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