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博果尔什么也不说了,朝济度走过去。济度盯着郑亲王的背影瞧了一会儿,有点发呆。
“你怎么啦。”博果尔晃晃手,提出一只黄澄澄的穗子来,埋怨道:“也不小心点,这么大人丢三落四的,落床上了,第二回了啊。”
第二回,什么第二回?济度没明白,不过博果尔这样说,心情能好点了,他笑了一笑:“这不是你蒿的吗,你不蒿它也下不来。”
“我蒿它干嘛。”博果尔想起昨晚上压着济度的辫子,还真有可能是他压散的,他脸红了:“算啦,咱不说穗子了,济度,你真决定了?”
把所有的赌注,压在腊月的肚子上,这太荒唐了,可这荒唐的路,是命运的抉择。
说到正事,济度绷紧了面容:“不这样,天下,就要落到岳乐手里了,博果尔,昨晚我没说完,皇上的状况,可能比我们想得还糟,他可能是……”
我都知道,是我瞒着你呢。博果尔羞愧地低了头,默不作声。
“你……”这神色,济度不愿猜想,他不信博果尔不肯对他推心置腹。于是话锋一转,他不问了:“找常阿岱来吧,我们一起商量。”
这不是孩子的事儿,也不是一个女人的肚子。它是命,大清的命,是生是死,都在赌呢。
就算再娇弱的女人,这会儿,也不能当花儿似的捧着了。皇上太荒唐,要把皇位推给痴迷汉学的岳乐,这个孩子,得出来挡着。而且,他得够份儿。
如箭在弦,发不发,由不得自己了。又拖了几天,腊月觉得度日过年。直到她觉得,还不如早点呢。心焦得快要糊了,快要发臭了。额娘不会放过她的,她相信。果然,某天夜里,当她又失眠,痴呆呆地盯着帐顶,眼前一片黑的时候,大消息来了。
佟夫人做了个恶梦,醒来以后,在家里哭着说,对不起腊月,没脸见她,这孩子要是没了,她就拿自己的命,来填它。
说到做到,她要自杀。
够了,够了。腊月听到这个,笑了。眼泪啊,都倒回到心窝里,晃晃悠悠地,出不来了。
也许只有我死了,额娘您才能高兴吧?
“给我炖药。”什么都不用想了,她把脸转过来,对着下人吩咐:“谁也不许说出去,给我炖药!”
腊月终于按照命运的安排走下去。过了一会儿,宫里的人都急得起来了,如闻惊雷。
太后紧急恩准,佟夫人陪同生产。她又慌又喜又害怕地守在床头,战战兢兢地,不敢发声。
她知道,腊月不想见她,更不想听她的声音,说不好,有了她,孩子就会……
用这样的手段,逼他来到这个世上,会遭他恨的,不过,只要他肯出来,恨也认了。
“啊,啊!”好像被一道道的雷在身上劈着呐,腊月叫得昏天暗地:“啊,啊!”
加点劲儿,加点劲儿啊。佟夫人握着拳头,泪光闪闪地咬着唇。
她只恨,她替不了腊月,一片惊涛骇浪里,任凭捶打的人,只能是腊月。是她把她扔进漩涡里,能不能出来,她不知道。
她把她扔下去了,然后看着她颠来倒去,一个个浪花儿,像蛇牙,像毒剑,在咬她,戳她,扎她,拧她,可是,是她要把她扔下去的。
“我要死了,我要死了。”太疼了,后继无力的腊月软弱地哼着:“额娘救救我,救我!”
她已经分辨不出眼前是什么了,都是黑的,好像鬼影子,在扯她,拽她。
“我在呢,我在呢!”佟夫人捂着嘴,总算能放下手了。她急奔两步,一够,就突破帐口握住她了,人跪下来,不停地说:“腊月呀,我对不起你,你撑着,你再使点劲,你再使点劲儿,他就出来了,啊。”
汗像水一样,铺得满脸,腊月像条鱼扭来扭去。
紧要关头,不能有人碍事,接生的赶紧让佟夫人退开。老天保佑,再过了一会儿,接了两盆血,哭声来了。
弱,它很弱。但这不要紧。佟夫人马上说:“男的女的?”
接生的脸色很暗,动动唇没开口,她一看就懂了,天晕地旋的滋味来了,她要倒。然后另外一个照应的赶快说:“快!还有一个。”
是吗?太好了!忽而大悲又大喜的佟夫人已近疯癫。她没劲了,她情愿用爬的,也要爬过去,给腊月鼓劲儿,她把帐子一撩,里边的腊月像死了似的厥过去了。
这可不行,在半山腰不能撤下来,她赶快说:“腊月,你醒醒,再加把劲儿啊,腊月!”
她掐呀,拧呀,不管什么办法,都使上了,腊月总算睁开眼睛。
母亲那么近地挨着她,她一点儿都不觉得暖和,看见她欣喜的脸,她很绝望。
佟夫人还在摧残她,不放过她,她把她的手牢牢攒着,一个劲儿的添柴加火:“腊月,咱还有希望,你还有一个呢,你赶紧让他出来!”
腊月没说话,深深地吸了口气,她哭了。
“腊月呀,腊月呀。”佟夫人也觉得会吓着她了,得把她的心暖暖,她换成小声求:“咱再加把劲儿。”
“我没劲了。额娘,我的劲都使完了。”腊月哭得更响:“我要死了!”
“不会的,不会的。”佟夫人陪着她哭:“不会的,你信我,啊,你得把他生出来,他要出来!”
“他不出来。他跟我说他不出来。”没有任何语言可以形容这样的心情,什么字眼儿都跟不上。腊月抬手,摸摸自个儿冰凉的脸,她又哼哼:“他说‘我不出来’,我要死了,他不出来!”
“不会的,腊月。”万念俱灰,功败垂成,那是绝不可以的。佟夫人终于不管一切了,竟然跟她说:“腊月,你不能死,你想想,你要是死了,这孩子,就得落到皇后手里!你能看着他,落在皇后手里吗!那是什么下场,你可想清楚喽!”
第八三章 夜宫降喜
胜利了便是荣光,失败了只有下场。到底是个什么结果,要用命来验证。命是什么,命是虚的,它不管怎么宝贵,一旦失去了,就是一阵烟。
——拼得不过是那些活下来的人。他们也不会快活,心里,时时刻刻都蘸着血。
活着,为了明天仍然能活着。就算像条狗在地上爬,也得认了。
谁说那些高高在上的,他们就不是狗了呢。他们也是狗,在老天爷的眼皮底下,他们也在做狗,只不过,那些叫唤,只能自个儿听见。
无论多么痛苦,都得压着。只有实在受不了的时候,才能偷偷地说一说。
“苏麻,你怎么看。”今夜,无风无雨,静得吓人。从一个时辰前,腊月胎动起,太后就坐到了现在,这是她的第一句话。
“主子。”苏麻知道她难受,然而也只能劝她:“您别急。这不是急的事儿。”
“我知道。”太后诡异地笑了笑:“急得是她们,不是我。你说,她们在想什么,嗯?”
全是伤悲,全都是。今夜的风,今夜的雨,都进了太后的眼睛了。苏麻一看就想哭,她把嘴一捂,低了头:“主子,您别多想。”
“我没多想,是他们在多想。”太后恨恨地啐了一口,声音忽而高起来:“福临还没死呐,急成什么样了?我知道,一个个都在想呢,盼着呢。今天早上,娜木钟还来问我,什么时候给博果尔升亲王。那是想升亲王吗,那是想把福临拽下来,自个儿上去!她就这么急!我知道,她等得太久了,等不下去了,哼,干脆就把脸扯开了,她就认定了!一个个急成这样,以为我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呢。天还没变呢,他们就想着刮风下雨!他们在外边想,已经够了,宫里边也想!七个月,七个月就敢来事儿。佟家自个儿不要命,也不看看时候!就她那样儿,还想把孩子弄下来?就这么认定,认定福临活不了啦,啊,认定他啦。这些都是什么人,都是什么人!”
“别,别!”看太后一下子立起来,激动得指这儿指那儿,面红耳赤。在这样的当口,出岔子可不得了。苏麻急忙去挽主子的手:“您定定,您定定。”一摸茶杯,早凉了。她赶快说:“我给您续上,您定定。”
不用了,喜讯来了,可是只有一半儿。
“还有一个?”太后阴着脸:“问我呢?”
自然是问她,问她,要大人,还是要孩子。腊月现在很糟,她自己又不肯动劲,最糟的是这个,她再不肯动,就只好用非(…提供下载…)常手段,管孩子不管她了。
生了一个女儿,那不管用。她得拼肚里的那个,拿命换。
这是亲娘逼得她,就是真死了,也没得怨。
“那就成全呀,人家自个儿都乐意了。”太后把气话说了一半儿,突然一招手:“回来。”
听命的下人急忙站住,惊惶哀恸的苏麻也立刻燃起希望。在这时候,多给福临积点德是必要的,再说,腊月真要死了,这动荡肯定不小。
不过片刻,太后就变了,当她叹口气往外走的时候,又是一尊慈祥的佛了。
她不会让任何人看出来,尤其是腊月。当她听说佟夫人是这样的态度,她立刻有了主意。
哒哒的鞋底踩着地,每一步都稳极了。因为她是佛,她是让腊月安定心神的佛。当她降临的时候,景仁宫的下人们,居然都觉得她的身上闪着光!
救星来了,腊月就有希望了。这希望是太后给的,这个恩,她得记一辈子,永远永远刻骨铭心。
血光冲天的产房,太后居然就这么毫不避忌地往里走。然后,忐忑的佟夫人一脸汗水地迎她,又惭愧,又害怕,张着手,退也不是,进也不是,那模样好像在迎一个夜叉。
然后,她终于想起来趴下,趴在地上,像条狗似的。
太后温和地笑了:“您辛苦了,歇一歇吧。我是来看腊月的,我给她鼓鼓劲儿。”
眼波流转,是什么藏在里边,佟夫人没见着,她只觉得,头顶上有一把剑,寒光森森。
“您起来,地上凉。坐会儿吧,喝点热茶,定定神。”太后才说完,就坐在了床边。她轻轻地说:“腊月,我来看你了,腊月,别使劲了,醒醒。”
“哎。”佟夫人爬起来,想说腊月身上全是汗,没留心再蹭点血,太后在摸她脸呢,别吓着这孩子。可是太后好像一点儿也不在乎,她很和蔼,很亲切,让人觉得,她已经表明态度了。二选一,大人孩子,她选好了,她选腊月。
当这个消息从她嘴里出来,佟夫人真觉得在听故事,眼前一团模糊,她的人都要打晃。
太后对着佟夫人,严肃地重复一遍:“就这么办吧。腊月这身体,实在撑不住,已经有一个了,另一个,咱就不要了吧,甭管男女,咱们先管腊月要紧。”
这句话刚刚落下,就有细微的哭声传来。腊月闭着眼睛装死呢,一波劲过去,孩子又不出来,她赶快装,实在不想再被母亲逼得无路可走。然而这句话,让她马上见到了希望。
她也不敢信,可是太后握着她的手,她觉得真暖和。
睁开眼,她真的看见太后了,太后在对她微笑,她的笑容,真温暖。
“皇……额娘……”顾不得天,顾不得地。腊月哭了,激动得语无伦次,音都咬不准:“唔,唔。”
“不哭了不哭了。别怕。”太后轻轻地抚着她的背,把她托在怀里:“不怕,有我在呢,有我在,你什么都不用怕。”
“皇额娘,我……我。”“堕胎药”的事,腊月太惭愧了:“我对不起您,我错了,我错了!”
虽然没明说,太后会懂的,这太蠢了!佟夫人往前奔了两步,想阻止她,太后的眼睛转过来,她立刻停,可是她的脸把意思都写明白了,她改不了。
“没事儿。”太后就是要让某人听着,听着这么说,于是,越发较劲儿:“腊月,别想这些,谁没犯过错呢,谁都犯过,过去就过去了,记它干什么。腊月,你往前走,我拉着你往前走,好不好?”
这是在暗示吴良辅的事儿吗。腊月疑惑地对住她的眼睛。她的眼睛那么真诚,纯粹得像一碗白水。
千辛万难,最怕的就是这个,要是连这个也恕了,那就,那就拼一回吧!我能,我可以!
掌心突然传来刺痛。太后明白,那是腊月的劲儿鼓上来了,好极了,鼓上来就好。
果然,不过三言两语的工夫,腊月的眼睛又有神了,她很急地说:“我行了,我行了,让我再使把劲儿,我行了!”
“腊月,我说过了,你不必……”太后还想劝她,却被她反过来将手拉紧,再三重申:“让我再试试,皇额娘,让我再试试!”
犹如急于改正错误的勇士,一鼓作气的机会来了。
太后怎会不抓住,过了一会儿,她很心疼地说:“那好,我教你使劲儿,你呀,把一口气,全往心里赶,赶进去了,关起来,你等着,等着我跟你说……”
佟夫人看着她们,呆若木鸡。
她当然激动,浑身都在颤,可是她只能当一只木桩,被钉在地上。任何一句话也不敢说,也说不出来。拼命下去的本钱,全让别人捡现成,这是该的。还能说什么,太后本是故意。她的滑头,是这样的报偿,怎么敢还手?
太后太强了,强得不像人。对,她本是神,人,岂能跟神斗?
老实地钉着吧,无论怎么着急,结果都是天定的。
整个过程,是一场残酷的刑罚,宫外的男人们,他们还不如她。
今夜无风无雨,它们,全压在人心里了。
屋里只有六个人,可是闷得像聚满了一屋子。
太无聊了,这辈子还没有这样过,聚在一块儿不喝酒,不赌钱,就为了等一个女人生孩子。等就等吧,等的时候,还什么都不让干,这太让人受不了了。
常阿岱又嚼了一颗花生米,果不其然,济度立刻回头瞪他。他终于说:“行啦,我女人生孩子的时候,我都没这样儿,你把心松松行不行,要是博果尔在,他肯定不乐意!”
今夜的相聚,并没有算上博果尔,比他大的博果铎倒是来了,是常阿岱叫来的,另外还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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