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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病人醒来了,得知昨天发生的事情后,讶然地看向我,最后轻轻点头说:“谢谢。”
“谢谢?那是什么?”
我的问题让屋子又变得鸦雀无声,恩,我发现自己很有冷场的天赋,说实话真不想要。结果我被哄出去跟元开泰习武,留下香茗等大丫鬟又一遍跟人解释情况。自然,见到元开泰的时候,他已经听说我把病人和端丽女子带回去的消息,也露出了和别人一样的古怪表情。因为人人都对我露出的那副活像看到鬼变大活人的表情,以至于我恨不能拍桌子大喝一声:呔,尔等为何如此大惊小怪!不过这事我也只能在心里想想。
我被元开泰折腾了一天,傍晚才被允许休息,就一瘸一拐地回小楼了,心里破口大骂元开泰这个大变态,居然在我跑步中变着法使绊子,还美名其曰提高注意力。等我回去,香茗她们肯定一边为我上药一边幸灾乐祸,真是,这样没大没小的还叫丫鬟吗?干脆叫小姐算了。
不过又一次出乎我的意料,香茗、芳柳等人今晚很乖,一面嘘寒问暖一面为我熟练而小心地上药、按摩、放洗澡用的药汤。可能是因为有了外人在,她们就不敢没规矩了。我不由得看了一眼病人和端丽女子,暗自得意,请她们过来还有这效果啊。
因为晚上还有练习,虽说不能跑步了,可谁知道元开泰还能想出什么法子“锻炼”我。每晚回来时人人都睡了,只有当值的丫鬟还醒着,要想和这俩人寒暄也就现在了,于是我鼓足勇气和病人、端丽女子说些诸如身体好点没,吃饭了没,饭是否合胃口等等可有可无的家常话。病人始终微笑着回应,端丽女子依旧沉默,结果变成了我和病人的一问一答,端丽女子旁观的状态。
草草解决晚餐后,我在她们的略显诧异的目光下赶去锻炼了,自然我满脸的不情愿她们也全看在眼里了。结果第二天,我面对的就是两对饶有研究趣味的目光了。我装作没看懂,打过招呼,吃完早餐,继续不情愿地赶去“锻炼身体”了。
日月如梭,转眼就是夏末,还有几天就到立秋了。因为元开泰太过火,导致我摔伤了腿,于是得了两三日的休憩,坐在桌前闲来无事,便一一辨认给病人服食的药丸等物。经过近两个月的调养,病人已经离开了死亡边缘,渐渐能够下地散心,看到我反倒受了伤,便也笑着坐在桌前陪我玩耍。端丽女子看到我在,就不过来了,自个在书房里读书写字,病人挽留也借口推辞了。
端丽女子是讨厌我吗?我不由得惴惴不安起来,是哪里得罪了她呢?不过眼下最糟糕的应该是过了这么多天,我居然还不知道这两人的名字!一想起这个,我就恨不能挖个地洞钻进去。可是我也觉得好冤,初次见面的那天我都自报姓名了,是人家无视我。
病人放下茶杯,里面见底了,我便随手拎起茶壶为她倒水。病人看我做的这么自然,晃了晃神,微笑着说:“谢谢。”
又听到这个词了,我也给自己倒了一杯茶,问道:“你经常说谢谢呢,那是什么意思?”
“以前没有人对你说过吗?”
“没有。”
“也没有人教过你说?”
“没有。”
病人看着我,眼光里像是有点怜悯,慢慢地说道:“谢谢的意思呢,就是有人做了一件对你有帮助,让你高兴,让你感动的事情的时候,你要对那个人说的话。”
“我做的事情让你很高兴吗?”
“嗯。”她笑了。
我脸红了,做的也不过是举手之劳的事情,也不至于道谢吧。不过,“那样,我也要对你说……谢谢。你是第一个对我说的人,我很高兴。”说着,我眼睛开始发酸了,不好意思地别过头,忍住了就要溢出来的眼泪。
“你是个孤独的人呢。”她又说了我听不懂的话,看到我迷惑的目光,轻轻摇了摇头,凝神思考起来。
我不敢惊动思考的人,便叫香茗取来笔墨,许久没有画画,笔法都生疏了。涂抹完几只小鸡,我抬起头,发现病人已经在看我作画了。看到我住了笔,她微微笑着,先是称赞我画得好,然后缓慢而清楚地问我:“我教你习字读书,好吗?”
我呆了呆,听她的细心解释,懂了,踌躇着说:“元师傅那边怎么办?”
“你自己,或者让夫人跟他说,你要学习识字,以后留半天的时间读书,剩下的早、中、晚时分跟他练习。这样子,你觉得怎么样?”
“……那样的话,就没有玩的时间了。”
她不禁笑了:“我会为你留下玩的时间。”
我也不乐意当个文盲,便点点头。
第一课是从我的名字开始的。
她饱蘸笔墨,提着笔一笔一划地写下了“宗旭恒”三字,姿态优美,动作行云流水,字体娟秀而饱满。
“宗是姓,旭恒是名字。旭,是初升的太阳;恒,是久常的意思。父母为你取的这个名字呢,是希望你能永远像初升的太阳一样光辉灿烂,照亮世界。是非常美好的名字。”
“嘿——我还是第一次知道呢。这名字的确不错……”后半句我没说出口,比我以前的名字强多了。
她又写下了两个字:旦永。
“旦永,是你的表字。表字,就是你的另一个名字,是让比你小的人,或者和你不熟的人叫的名字。和你的名字一样,都是永远光辉灿烂的初升太阳的意思。”
我居然有表字。我诧异地接过了她手中的笔,练习写自己的名字。如果我记得没错的话,如果这个世界和我故乡古代差不多的话,表字应该是有身份的成年人才有的名字吧?看来宗旭恒家不仅很有钱,好像也很有地位啊。说起来,母上说过宗旭恒今年年满二十二周岁呢。
我一面练习自己的名字,一面瞥向病人,不知道她的名字又是什么,芳龄几何,要不也顺便问问楼下那端丽女子的名字和年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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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五章
我写完那和学龄前稚童没两样的歪斜名字后,皱皱眉头,不甚满意,不过眼下还有比写好自己的名字更重要的事情。
“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病人欣然含笑,好像等我这个问题很久很久了一样,轻舒皓腕写下三字:文晴湖。
晴空下波光粼粼的湖泊——这就是文晴湖的名字,我忽然觉得不好意思写她的名字了,省得自己那丑得不行的字玷污了如此美好的事物。
“我可以直接叫你的名字吗?”
看到她点头,我又大着胆子说:“那,你也叫我名字?”
文晴湖静静注视着我,颔首:“旭恒。”
我兴奋地练习写名字,过了一会儿又问:“晴湖今年多大呢?”
“年岁虚长二九又一年。”文晴湖侧着头,俏皮地笑了。她这是在考验我的语言理解能力和算数水平么?我掰着指头想了一会儿,才晓得她今年芳龄十九,比我小了三岁。顿时,我有了欲哭无泪的感受。
文晴湖看出了我的心思,微微一笑:“现在的旭恒和小孩子没两样,不必介意。”
我很介意。可是再孩子气下去,就要被笑话了,我转移话题说:“晴湖的父母为什么给你起这样的名字呢?”
文晴湖默默望向窗外,虽然被繁茂的树冠遮住,可透过树叶的缝隙依然能看见湛蓝的晴空,以及飞动的厚重云朵,像是陷入了深沉的回忆,轻声道:“天下至柔,莫过于水。我们兄妹六人,皆以水为名。父亲希望我能像淳湖一样衔远山,涵江水,包容交通万物……”
文晴湖说得文绉绉的,我似懂非懂,双眼发直地瞧着她。她忽然回过神,抱歉地笑了笑:“以后我慢慢告诉你。”
我看得出她现在心情不是很好,点点头,埋头又写了十几遍自己的名字,终于还是怯怯地问:“楼下的……她叫什么名字呢?”
她瞧着我的眼睛,像是看透了我的心思,忍俊不禁:“旭恒害怕她?”
我能不害怕吗,从第一天见面到现在都摆着一张冷淡的脸,少言寡语,从来没有笑容,偏偏那双眼睛又分外明亮,仿佛能穿过虚假的面具看透人心。怪的是,她唯独对文晴湖温和得很。
“她……只是性子冷淡了点,心却很好。我也多得她的扶助,才得以存活至今。”文晴湖在另一张纸上写下了她的名字说:“旭恒若觉得害怕的话,就多和她说说话,日子长了,就不会害怕了。”
“多……和她说话啊……”
像是没听到我的犹疑,文晴湖给我看端丽女子的名字:“这三个字念做书金屏。她的名字有一个很有趣的典故。”
“典故?那是什么?”
“典故呢,简单说就是在书上记载的故事,不是人们口耳相传编造的传说,而是真实发生的故事。”看我明白了,她又继续说起了书金屏的典故。
传说先朝有一名学富五车的大才子,早年宦途不畅,始终未能中举,心中不免郁郁。某日,才子于梦中见到一名仙女引领他来到天宫,看到了一扇巨大的华美金屏风,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名字,不少居然还很眼熟。他看四周无人,便偷偷在屏风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梦醒后,才子居然一飞冲天,翌年蟾宫折桂,终成一代贤相,名留青史。
“书金屏……哦,因为姓的缘故才会取了这样的名字吗?她的父母胃口很大呢。”据我观察现在的确是男尊女卑的时代,会不会是人家没儿子呢,我没敢说出来,生怕有人学舌把话传到书金屏那边去。
文晴湖神色复杂地笑了笑说:“金屏妹妹很了不起,她的人和她的名字非常相称。旭恒以后若是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问问她。”
当时我露出了”我还不如问你“的表情,她又笑了,低眉半晌说:“和旭恒在一起,总能叫人开心呢。金屏妹妹若肯多呆一会儿的话……”
我又一次听到文晴湖喊书金屏妹妹,随口问道:“书金屏……她比你小?”
“比我小一岁。”
水灵灵的十八岁吗?我没看出来……书金屏那哪儿是水灵灵啊,那是冷冰冰。无论文晴湖还是书金屏都让我觉得她们非常老成,举手投足都和我见过的人不一样,感觉更加光华内敛,没有年轻人跳脱飞扬的青春气息。再想到那充满古旧气息的破屋,不禁生出她们是否遭遇重大变故的想象来。
得知我要跟文晴湖习字读书,母上欣然不已,还送给文晴湖四样东西:一套湘山凤尾竹书画紫毫笔,一方吴顷江南烟雨松花砚,一块唐开文彩制兰竹君子贡墨,一台清田黄石雕异兽书镇纸。文晴湖告诉我母上给她的东西叫做“束脩”,是学生给老师的报酬。
母上细细看了几眼文晴湖,感慨地说:“你当老师,再适合不过了。”
文晴湖欠身行礼:“不敢当。”
母上微微一笑,只是教我多跟她学点东西,莫惹老师生气云云。
至于元开泰,听说我要读书,也就点头,然而等到习武时候,下手却又重了几分。我叫苦连天,都怀疑这位老师是否跟我有仇,何至于这么拼命,恨不得把一刻钟当成一个时辰那样操练人。
从元开泰那里回来,文晴湖都先让我休息一会儿,吃点心听她讲历代典故,然后才是正式的识字读书。只不过我这人有一个毛病,做事三心二意,极容易分散注意力,特别喜欢一边做正事一边吃东西或者玩乐。本以为文晴湖性情温和,会比较纵容我,谁知她一开始就叫人把容易分散注意力的东西全撤了下去。
我集中了一会儿精神,实在撑不住了,拉了拉文晴湖的衣袖说:“给我点吃的呗。”
“等你写完字,背完今天的文章,再给你吃。”末了,她还不忘加一个字:“乖。”
我哭笑不得:“我比你大……”
“我是你老师。”
无言以对,我只好哭丧着脸继续练字背书。而她在一旁温和地看着,不让我有一丝走神的机会。
日子悠悠过去了,每天不是被元开泰操练,就是被文晴湖哄着学习,偶尔和书金屏寒暄日常客套话。元开泰最近看我壮实了,又安排了一项练习:对打。他天天给我喂招,天天揍我,还美名其曰:提高反应能力,免得将来还没回过神就被杀死了。在我看来只不过是又给了这家伙欺负我的机会罢了。
至于书金屏,听文晴湖说,她现在正在调。教一个小丫鬟,那个小丫鬟就是我们初次见面时那天陪着她们的小女孩。她平常只是负责送饭的,可这孩子爱说话,每次送饭过来都会叽叽喳喳讲起外面发生的故事,一来二去居然跟她们混熟了。书金屏很喜欢她,搬到小楼后,便问母上要了过来,重新为她取了个名字:妙喜。
文晴湖说到这里,微微笑了:“妙喜之前学习的东西和你差不多,不过听金屏妹妹说,她们今天已经开始学《文章》了。”
我哑然,半晌才反驳说:“她又不像我还要习武呢。”
文晴湖只是笑,再没说什么。
又某日,我好不容易被元开泰放了回来,带着一身的伤气哼哼地直奔小楼准备找文清湖哭诉,刚踏进院子就看见书金屏和妙喜站在花从前,愣了一愣,放慢了脚步:“你们在做什么呢?”
“啊,三郎回来了。小姐说要教我认花。”妙喜一派天真无邪,完全没了当时束手束脚的影子。后来一想,妙喜当时会手足无措肯定是因为宗旭恒臭名远扬,又因为身份低微,不清楚我后来发生的事情,猛然见到我自然紧张起来了。
我一边表示明白一边举步向小楼走去,忽然听书金屏问道:“你经常听文姐姐讲典故,有听过杨生谈鬼的故事吗?”
我听了两遍才明白她在说什么,茫然地摇摇头。书金屏注视着盛开的秋海棠,又问:“你相信鬼的存在吗?”
我“啊”了一声,不明白她怎的突然问起这种怪力乱神的问题来了,一时间还真不知道怎么回答,最后说:“我没见过,不知道。”
书金屏抬起头,看了我一眼,一双眼睛仿佛亮了一下,可又立刻恢复了平静,让人以为是错觉。看到她再没说话,我小心打过招呼便溜回卧室了,先跟文晴湖抱怨了一通,才说起刚才的事,好奇地问道:“什么是杨生谈鬼啊?”
文晴湖沉吟了一会儿方说:“旭恒,我先跟你说元师傅的事罢。”
一看文晴湖这么严肃,我只好乖乖坐直了洗耳恭听,但听她说:“旭恒是为了能够自保才跟元师傅习武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