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坐回书案前,便叫中书省、门下省的人过来,按书金屏给的名单在草拟的折子上的几个人圈了出来,将改动之处说给这些大臣听。末了,我问道:“诸位卿家,听明白了吗?”
中书舍人谢微被推了出来,战战兢兢道:“名单的变动都是陛下的意思吗?”
“不错。”
谢微犹豫了一会儿,又问:“不知陛下刚才为何离开上书房?”
“朕想散散心也不成?”
中书令终于忍不住出声问道:“陛下散心散到凤临宫?”
“你们的耳目倒挺灵光的。”
“陛下!臣以为——”
“好啦好啦,这就是朕的意思,你们立刻照办!”我不耐烦地将折子扔到他们的面前。
中书令和门下侍中等官员面面相觑,有的甚至脸色涨红了,近乎紫色,嘴唇打着哆嗦,半晌也说不出话来。最后,他们还是无可奈何地捡起折子,退了下去。不料,中书省很快就将草拟的诏书驳了回来,除了一位中书舍人同意外,再无人签名画押,看得我勃然大怒,猛拍书案:“这有何不妥!”
中书令之一的曹琬寿不慌不忙答道:“臣等以为不妥。兵部侍郎谢大人才望堪当尚书重任,不知为何转到吏部,且焦大人也晋升为吏部侍郎,已经可以担当起吏部,不妨调转另一人选……”他侃侃而谈,气势有若奔腾的江水,一口中气不曾间断,听得我云里雾里,最后他忽然话锋一转,咄咄逼人:“臣等的理由可恰当?又不知陛下的改动理由为何?”
我涨红了脸,却又说不出话来。毕竟书金屏之所以更改人事变动的理由,我并未能全部记住。我刚张口结结巴巴说几句理由,都被曹中书令逐字逐句驳斥了回来,面子越发难看了。最后,我只好忍着一肚子的气,咬牙切齿地一字一句说道:“朕会重新考虑。”
两位中书令,两位中书侍郎,六位中书舍人同时拱手:“圣上宽宏。”
待到他们慢慢推出上书房,我方才站了起来,怒不可遏,抬脚踢翻了旁边的花瓶。当啷!那半人高的花瓶当即四分五裂。随侍的太监和宫女们垂着手,目不斜视,连大气也不敢出。我来回踱步,越想越怒,一双拳头捶在书案上。
“欺人太甚!”
我再度抓起折子,转身就要去凤临宫,一抬起脚,便被花瓶碎片划破了裙裾,发出了一声长长的“滋”声。我低头看了一眼花瓶碎片,恨道:“还不赶紧收拾!都愣着干什么!”
“是!”李恩仲急忙叫宫女、太监们过来清扫,又跑到我的身边小心问道:“陛下可是要去凤临宫?”
“废话!”
“陛下,臣以为不妥呀。”
“又怎么不妥了!”
“两位中书令大人,中书侍郎大人,还有中书舍人大人们不都是因为陛下办公的时候去凤临宫才心生不满,不肯在奏疏上签字画押吗?陛下若要再去了,就算改得差不多了,就算理由再充足,只怕那些大人还是不肯签字画押。”
李恩仲说的不错,这也正是我之所以恼怒的原因。我一时哑然,随即更加暴怒:“那我该怎么办!”
李恩仲小心翼翼地说:“不如先放一放,过两天再交给中书省的大臣们?”
“朕倒很想这么干!可、没有时间!”我顿足怒道,“必须赶在国宴前发出诏书啊!”
“可是俗话说的好,欲速则不达呀!”
我摔下折子,大叫起来:“朕不管了,叫那帮老头子自己看着办吧!”说罢,便气冲冲离开了上书房,向锦章宫大步走去。
来到锦章宫大门前,我稍微冷静了下来。文晴湖大病还未治愈,要是得知今天的事,恐怕又要伤神了。我本来就麻烦她甚多,如今再给病人添一道烦心事,实在于心不忍。于是我转过身,信步走去,不知往哪里去好。
我在花园里徘徊了半晌,还是要回自己的寝宫。正往寝宫走,便在半道上遇见谢婕妤。谢婕妤及时向我问安,我只好停下脚步叫她免礼。谢婕妤瞧着我,像是在察言观色,说:“陛下,又是哪位大臣惹你不开心了?”
我哼了一声,恨道:“中书省!”
谢婕妤又问:“可是为了那道封赏群臣的拟诏?”
“是啊。”我又被勾起了怒火,气哼哼的正要抱怨一通,瞥见谢婕妤专心凝视我的模样,忽的清醒过来,语气也不自觉重了起来,道:“这不是你该知道的事情。”
谢婕妤微微错愕了一下,随即屈膝谢罪:“臣妾逾矩了,望陛下恕罪。”
我点点头,表示不在意,盯着谢婕妤,忽的想起前些日子文晴湖和书金屏之间的疙瘩,不就是因为她邀请大家观赏那十几条上好锦鲤才惹出来的嘛,心下不禁有些气闷,不知谢婕妤是否也参与了这件事。可我也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锦鲤,能叫她这么得意,便随口问道:“听说前些日子有人送你上好的锦鲤?”
“是。”
“朕想看看。”
谢婕妤抬起头,意外地注视着我,随即笑道:“这要请陛下跟妾走才行。”
“行。”于是我跟着谢婕妤去她所在的鉴心阁。
鉴心阁有一座人工池塘,占地不大,上有一道拱桥方便人们欣赏游鱼。池塘水清可见底,十数条肥大健壮的锦鲤悠闲地在水中游来游去,有的是白底上交叠红黑二色的斑纹,有的是浑身金色,有的是浑身银色,鳞光灿灿,交错穿梭,望之文彩斑斓,非常赏心悦目。
我一面观赏,一面想哪天也为书金屏和文晴湖要来十几条更好的锦鲤,至少也要红金龙凤、音麟秋翠那样的上等品种。不过眼前的锦鲤确实异常可爱,不禁意兴大动,手痒得厉害,便问谢婕妤要来书案、文房四宝和颜料,铺开纸张开始挥毫作画起来。不久,数条灵动的三色锦鲤便跃然纸上。
谢婕妤在一旁赞不绝口:“以前曾闻陛下画得一手好画,如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陛下画完后,可否将此画赐给臣妾呢?”
我正画得兴高采烈,便答应了。
是夜,我在谢婕妤处留宿。
翌日我没去早朝,也没去上书房,只躲在鉴心阁里作画,两耳不闻窗外事。三省长官不识相,一遍又一遍催人过来找我。我叫谢婕妤的宫女替我挡住催我办公的来者,一门心思研究怎么画出谢婕妤的风采神韵。李恩仲两处跑,吃力不讨好,最后苦着脸跟我说 :“陛下,你就可怜可怜臣吧,臣这两条腿都要跑断了。”
“那你就别回去了呗。”我不以为意,随手勾勒出谢婕妤的外形,说,“你不是让朕先把折子放一放吗,朕这会儿采纳你的意见了。”
李恩仲傻了眼,无可奈何的垂着头陪侍在旁,懒得再回去上书房跟三省长官通报了。
谢婕妤面色上有些犹豫,问我:“陛下,不去办公当真不要紧吗?”
我抬起头,看向谢婕妤,不是很理解她的意思,半带调侃的意味问道:“朕平常很少陪你们,难得这会儿有空,来陪你开心。你倒好,这会儿怎么把朕往外推啊?”
谢婕妤又急又好笑,撅起嘴委屈道:“妾这不是怕被说蛊惑君心,干扰朝廷大事嘛!”
我不以为然地扫了她一眼道:“这你就别管了。又不是天天都这样,怕什么。”
看我当真打定主意死活不去办公,谢婕妤再不吱声,一心陪着我取乐。
凤临宫和锦章宫得知此事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
。。
第50章 第五十章
“谢婕妤就不能让朕一下。”我看着自己被截断的白子,叹了口气。
谢婕妤微笑道:“料不到陛下连五子棋也下不好。皇后娘娘、贵妃娘娘不是出了名的善奕吗?怎么陛下跟她们相处多年,连两位娘娘的一份灵气都没得到?”
我随手扫乱棋盘上的棋子,正要赌气,忽然凤临宫的女官出现在鉴心阁里并平静地说:“皇后娘娘请陛下过去一叙。”
我目不转睛地瞧着女官,心道还是来了,本以为会拖到明天呢,不知道是谁告的状?只是,如今是要去凤临宫呢,还是不去呢?不去的话,便能将封赏群臣的拟诏之争拖得一天,闹得更大;若是去呢,便能向谢婕妤等人彰显出书金屏的非凡地位,相信届时她们一时半会儿也不敢轻视书金屏吧。
我在脑海里将主意转了转,这应该是一刹那间的事情,此时我只做了两样事情,下床,/炫/书/网/整理(。。)衣冠,最终很快地做出了决定:“好吧,朕这就去。”
谢婕妤只得恭送我离开鉴心阁,在我临去前颇有些依依不舍:“陛下可记得常来看看我。”
我回头看向谢婕妤,很想从她的脸上看出一些真实的情感思绪,却只看到离情别绪,再看不出别的来,只能点头权做回答。随后便在书金屏的女官引导下,向凤临宫走去。
书金屏端坐在侧殿里,看我一来,便微微抬起下巴示意我坐在她的面前,开始询问我为何不上朝一事。我也不敢隐瞒,把昨天的事从头到尾细细说了一遍,顺道给中书省等人多泼了一点黑水。
书金屏也有些无可奈何,蹙眉道:“夫君这样明目张胆来我这里,不能怪大臣说事。可是夫君就此避不上朝,也不办公就有些过分了。”
我觉得自己有些冤,下意识提高声音说道:“那你说说怎样才能叫那帮老头子接受我们的改动?事到如今已经不可能了吧?”
书金屏的眉头锁得更深了:“那就放弃这一次,要调动人事,机会多的是。”
“这么退让,可真不像你,”我有些诧异地看向书金屏,“而且就此退让的话,我身为天子的威严不就扫地了?”
书金屏像是受到震动一般,陷入了沉思。我看她久久不语,有些奇怪,想要出声,又转念一想,正好趁书金屏发呆,再把此事拖上一拖。于是我当即起身,打算溜走。可不待我付诸行动,书金屏已经回过神,妙喜在一旁出声道:“三郎,娘娘还没说你可以走呢。”
我无可奈何,乖乖落回座位上,继续听书金屏说:“确实如夫君所说,不能轻易退让。可是眼下并不是好时候。夫君如此坚持,岂不是更容易激起大臣的反弹?到时候闹得两败俱伤,对朝廷,对国家,对我们都不是好事。”
我无话可说,只好答应翌日正常办公,正常上朝。
翌日,中书省又将那一字没改的拟诏呈献上来,我看着甚是扎眼,恼怒万分。又叫他们退下,说要考虑考虑。不久,尚书省吏部考功郎中焦永轩觐见,我方才阴转多云。
焦永轩显然也为那封关系到群臣升迁贬谪的拟诏而来,清瘦的脸上满是已经打好腹稿就等照本宣科的模样。我抢先一步道:“焦卿家,你来得正好。朕有事相托。”
焦永轩没料到我有此说话,愣了愣,刚拱起的双手滞在半空中忘了放下。
“这两天的事,想必焦卿家也知道的差不多了吧。”
“是,臣以为陛下此举不妥——”
我不以为然地挥手道:“你的话就放在一边吧,反正你们想说什么朕也用脚趾头也想得出来。朕今天来这儿,等的就是你。”
焦永轩更加吃惊,谨慎地问道:“陛下有事相托,和拟诏有关?”
我避而不谈:“焦卿家怎么看我在凤临宫批折子的事?”
焦永轩面色凝重起来,斟字酌句地说:“臣以为这有违‘后宫不可干政’的古训。”
我无奈一笑,问道:“那焦卿家又是怎么看朕的?你认为朕是当皇帝的料吗?”
“不是。”
“你答得倒干脆。”我也没生气,笑道:“所以当初你才会跟随燕王,不是吗?”
焦永轩默然。
“可是现在当皇帝的却是我。”我站了起来,李恩仲闻弦歌知雅意,当即率领宫里其余的人退了下去,只留下我和焦永轩。“为了这个位置,楚王、燕王和我兵戎相见,已经断绝兄弟之情。我本是不介意将这个皇位让给两位哥哥的,可惜他们却未必肯放过我,也不会放过我那两位妻子,做出秽乱人伦的丑事。所以我不得不争,拿下这个皇位。”
我在屋内慢慢踱步,叹息道:“即使如此,我也知道自己不是做皇帝的料,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可是你看,我到现在可有出现严重的错误?”
“没有。”
“那你说是为什么呢?”
焦永轩的目光沉凝下来,默默无语。
“唉,你的态度和其他大臣一模一样,明明知道,就是不肯承认。”焦永轩扬起眉毛,想要张嘴,却又无言,只好听我继续说,“当初你誓死跟随燕王,不肯投降,还破口大骂,将我骂了个狗血喷头。荒淫无耻,昏庸无能,什么词都出笼了,我气得差点没七窍生烟,马上就把你扔进大牢里头了。”
焦永轩微微笑了,我也笑了,“后来我将你放出去,问你愿不愿意在我手下做事,你也拒绝了。再后来——”
我转过头,直视焦永轩,慢慢说道:“是谁说动了你,让你站在朝堂之上呢?”
焦永轩微微欠身,郑重地说道:“是皇后娘娘。”
“你觉得没有书金屏,我会让你继续在朝廷做事吗?”
“臣认为陛下有这个肚量。”
我笑了笑,道:“不,就算我有这个肚量,那也得我还能想起你才行。若不是书金屏,我一定会把你们忘记了。”
焦永轩沉默了。
“我有什么才能?画画吗?若是画个画就能治理天下的话,那为什么郦国公成了亡国之君呢?我哪一点比郦国公强?”我走了几步,又停下来,一面想一面说道,“我唯一比郦国公强的地方是我有比任何人都深明大义,比任何人都更加聪慧的妻子。我虽然没有帝王之才,可我有自知之明。既然我不具备治理国家的能力,那为何不能让真正有能力的人协助我呢?”
焦永轩抬起头道:“正是如此,只要陛下肯重用才德兼备的贤者,必能更好的治理天下,成为一代明君。”
我再度笑了:“不错,可是我不能统御手下的臣子又有什么用?朝廷之上一心一意为国的大臣又有多少?士族一个样,寒门一个样,天天在我眼皮子底下争来斗去。不客气地说,如果没有一个强有力的统治者驾驭你们这帮臣子的话,这个国家很快就会被党争拖垮,和先朝一个样。可惜我并不胜任……”
焦永轩默默拱手,似有话要说。我制止他,又说:“你是个聪明人,又饱读诗书,想必不会拘泥于陈规旧习。诚然,自古以来就有后宫干政乱国的教训,可也不是绝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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