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之前有说过怕姐姐寂寞,让夫君你去双仪宫陪她的话吧,那是我在学姐姐。”
我越加诧异了,“可是你不是一直都对晴湖很好的吗,无论何时,你都是晴湖的好妹妹啊?”
书金屏涩然一笑,道:“以前或许是的,可是自从燕王一事后,我对姐姐的感情就有些变了。一想到姐姐数年来如一日对我的谦逊敬重,我便存了一股心思和气头,若姐姐对我这般好,那么我也同样的回报。何况,夫君会这样忠于姐姐,有一半是因为她一直都在委曲求全,却从来不曾表露过这样的心思,对我的好极为自然的缘故。我若只对夫君好,却疏远姐姐的话,我想在夫君接受我之前,会先疏远我的。我就不信,我和姐姐一般以退为进会换不来夫君的心。”
看到我双眉皱起,甚为难过的模样,书金屏默然了一会儿,叹道:“然而事到如今,连我也分不清,我到底是刻意对姐姐好,还是出自本心对姐姐好。想来夫君也和我一般情况吧。”
我默默点头,又问道:“那么你又为什么会后悔呢?”
“因为我后来想到,夫君是个心实的人,万一当真听了我的话去双仪宫呢?那时候,夫君到底是因为姐姐给的规定才听从我的话去双仪宫,还是单纯听我的话去双仪宫呢?又或者,夫君比起我,更担心姐姐的情绪,即使我开口挽留,也依然不改初衷呢?想来想去,无论夫君做出哪一个选择,最终答案只会指向姐姐。我给出的选择,从一开始就是错误,即使有多少分叉最后只是一条路而已。”
你想太多了,我本想这样说,可刚要出声的时候,却又糊涂起来,不知道如何像书金屏和文晴湖那样条分缕析地为她解释,何况书金屏的话听起来还挺有道理的,我也无法理直气壮地反驳。
“到头来,夫君做出的选择最后也只会让我感到难堪而已。”书金屏转动眼珠,直视着我,“可是夫君的答案却和我最初的设想一模一样。你真是个……真是个单纯的笨蛋啊……结果我还是咎由自取,即使难受也无法说出口……”
书金屏已经别过头,没有让我看见她此时的表情,可是轻微抖动的肩膀却出卖了她此时的情绪。我横下心来,探身过去,将她的脸掰了过来,看到她的一双眼睛里已经蓄满了眼泪,随时都会溢出。我反而不知说什么好,要说对不起,还是要说她说错了?可是无论是道歉还是善意的谎言,我都说不出来。
书金屏闭上了眼睛:“我以前说过吧,夫君的温柔非常的笨拙。”
那个夜晚,和文晴湖一般眼里流转波光的书金屏,其实是在哭泣吗?但是我并没有看出来,是因为她一直都在忍耐着,不愿意向他人露出自己的软弱吧。
“你……是个骄傲的人呢。”
书金屏反倒微笑了,“那是自然。”
“说些开心的事吧,我不相信你对我,对晴湖只能回忆起这些令人难受的记忆。”
“那真是太难了。无论何时,无论何地,无论是多高兴抑或多么悲伤的往事,我总能记起姐姐谦让的举动。”书金屏合上眼睛,叹息一般低低说道,“你看,十九年前北狄攻打京城的那会儿,我们去帮忙,自开战以来第一次见到你的那个傍晚,你刚打完整整一天的仗,拖着卷了刃的剑走下城墙,看到我们的时候,都快要哭了出来。”
我也对此记得很清楚,一想起我当着众人的面抱住书金屏嚎啕大哭的糗状,脸上就微微发热起来。
“那时若不是姐姐离得比较远,你第一个抱住的恐怕不是我,而是姐姐吧。”
“是这样子吗?”
“不,就算姐姐离你比较近,她也会千方百计拉近你和我的距离。这是必然的。”
“再往前的时候,你被抓走生死未卜,还被先朝的平远侯拿住当做人质、挡箭牌。幸好夫君命大,得以死里逃生。我们去接你的时候,姐姐也是这样,故意落后几步。可是我看到了,现在也记得,你是先看了姐姐一眼后才抱的我。那时候我并不觉得有什么,只是觉得被你抱住,很有些为难,哪有人在外人面前毫无顾忌地和妻子相亲的。现在……”
“就连你和我的姻缘,也是姐姐一手促成。若没有姐姐在旁推波助澜,我便不会和你圆房,不会这么尽心尽力扶持你完成帝业,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和你握着手说话了。”
“现在想来,有姐姐的主意和监督,有你的贯彻始终不打折扣的执行,我会栽在你和姐姐的手里,着实不冤。”
一面咳嗽一面说着,书金屏抬起手轻轻抚摩着我的脸庞,温和地微笑着,那笑容犹如停在空中被薄云遮住的月亮,散发出清浅的光晕,不复当年的清澈皎洁,却多了一丝柔和与朦胧。
“究竟是什么令你对姐姐这样死心塌地呢?说起来,姐姐曾经说过,夫君喜欢对你笑的人,不喜欢对你凶的人,对你冷淡的人你也会敬而远之——是了,当年我们初次见面的时候,一切就已经定了下来。”
“咳咳……”书金屏又咳嗽起来,“如果……时光能倒流的话……不,即使回到过去……我也不会喜欢上你,本来你就不是我理想中的夫郎……可是……我仍然希望……那个时候第一个……对你笑的人……是我……”
书金屏潸然泪下:“即使过去的一切是虚幻的假象,可是此刻的心意却是无比的真实。”
我紧紧攥住书金屏的手,急切而又悲伤地一连说道:“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便哽咽起来,再也说不下去了。
书金屏合上眼睛,幽幽叹道:“夫君一直很在意今年夏天那盘棋吧?”
我点点头,为她擦拭泪痕,半晌才疑惑道:“你和晴湖的说法不一样,我到现在也没搞明白是谁胜谁负。而你又为什么坚持要和晴湖下那么一盘棋?如果不下的话——”
书金屏伸出手制止我继续说下去,又收回手捂着嘴剧烈咳嗽起来。等到平复下来,她方才说道:“我一定要和姐姐下这一盘棋,那个时候不坚持的话,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了。我一直想问问姐姐,为什么不正面回应我的试探?如果一切从头来的话,我是否能够胜过姐姐呢?在那盘棋上,我将当初的情况都推演了一遍。”
我好一会儿才领悟过来,迟疑道:“所以你要先让晴湖三个子?”
“不错,当初姐姐占得先机,一步一步铺成今天的局。我一直都在自问,假如还能从头来过,我是否可以突破姐姐的局,反败为胜。”
“结果呢?”
“姐姐的棋风,比起初次下棋时更为接近至柔,一面回避我的每一次攻击,一面将先机让给我,一面按照预定设好局。这个局进可胜,退可败,甚至也可以保持不胜不败的僵持局面,一切都在姐姐的操持之中。我无论如何也无法破坏这个局。别人看不出来,我虽心里清楚,却有苦说不出,这就是姐姐的可怕之处啊。”
“那一局到底是谁赢了?”
“如果按照平时的规定评判,我们是平局。可是我知道的,姐姐一直都在让我,一直不肯正面和我交锋——无论棋艺,还是这盘棋,都是我输了。”
书金屏长长叹息一声,满目凄然。我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将书金屏的手紧紧贴在自己的脸上,呜咽起来。
“……即使当初你不曾对我笑,可是现在的你不是经常对我笑的吗?我……喜欢你,真心的喜欢你……”
“啊……听到你这句话,我很高兴……”书金屏为我揩去眼泪,静默了片刻,又问,“能告诉我,你和姐姐之间究竟有着什么样的秘密呢?”
我流着泪,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
“是吗,你记不起来了吗……那就算了……”
我抬起头,忽然记了起来,我和文晴湖确实共享着有一个他人绝不可能知道的秘密。然而文晴湖说过,这件事绝对不能告诉书金屏。我犹豫起来,慢慢放下书金屏的手,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我无法承担告诉书金屏“我以前是女孩子”这个秘密的后果。半晌,我呆呆的说道:“等你病好了,我就告诉你。”
书金屏默默瞥了我一眼,有些伤心地微笑了,再也没有说话。
文和十一年元月,新年伊始,正是万象更新之时;元月初五,成雍大婚;元月十五,上元灯火灿烂,二月十六日又是书金屏的诞辰。为了能让大喜冲走书金屏的病邪,我便下诏告示,自元旦起至二月二十日,京城不禁夜。于是京城便车水马龙腾热闹非凡,即使在深沉的夜晚里也依旧灯火辉煌,摩肩接踵。
元月初五成雍大婚,太一宫四处张灯结彩喜气洋洋。书金屏大病无法出席婚礼,成雍和新娘拜过我后,再绕道去昭阳宫向书金屏问安。待到成雍和新晋太子妃入洞房,我便问书金屏对太子妃的观感如何,她微笑了,显然很满意。
“马上就是春天了,这次太医再治不好你的病,我一定要各罚二十大板,叫他们也尝尝病痛的滋味。”
书金屏平静地微笑着,说道 :“说起春天,我倒还记得你以前念过的一首五言绝句。”
“哪一首?”
“二十一年前,杏花树下,您念的杜工部绝句。”
经书金屏提醒,我终于想起那首诗:迟日江山丽,风吹花草香。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那……等春天到了,我带你出去看外面的风景。”
不数日,书金屏的病情越发恶化,再也无法言语,整日整夜都在昏迷中度过,未能挨到她的诞辰,再也没有看到新一年春天的景色。
自书金屏去世到入葬,我都在浑浑噩噩中度过,实在记不清那一段日子里的点点滴滴,只记得自己经常埋在文晴湖的怀里哭泣不已。书金屏的入殓、哭灵、拟谥号、纂写哀策、入陵等若干事宜,都和先帝高祖去世时几无二致。原本定好的元旦至二月二十日的解禁也中止了,京城欢乐的气氛很快就化为哀寂。
礼部呈上奏折,就书金屏的谥号和帝陵名号写道:“高尚美好曰劭,故帝陵名为‘劭’。经纬天地,道德博闻曰文。容仪恭美,昭德有劳曰昭。故后谥号曰‘文昭’。后合葬入帝陵。”我看了一眼,心思实在混乱,无法判断,便批“准”发了回去。门下省当即批准发出,百官无一异议。
于是书金屏便葬入劭陵,在送行的那一日,太史令颜宽站在当年的位置上,朗诵哀策,字字珠玑,文采斐然,深情动人。我再度痛哭流涕,难以自拔。京城一片雪白,初绽的春花也再度合拢花蕾,披上了素色。
二月以降,我很少上朝理事,只叫成雍替我处理政务,自己呆在含光殿闷坐发呆。文晴湖只是在一旁陪着我,静默无言。一日我看到外面阳光普照,百花盛开,花香草香扑鼻而来,正合“迟日江山丽,风吹花草香”一句,愣住了,想起当年许诺春天到来之时,便会带书金屏出来观赏春色,不由潸然泪下。
“我……不该瞒着她的……要是能告诉她就好了……”
“发生了什么?”
“她问我,我和你之间有什么秘密瞒着她。我说,等她病好了,再告诉她。可是……”
文晴湖安静了许久,才慢慢答道:“事已至此,也无可奈何了。不如说,这是我的错。”
我转过头,看向文晴湖,最后摇摇头,“我当时也没想起来我和你究竟有什么事瞒着她。”
文晴湖静静微笑了:“可是夫君以前是女孩子这件事,我想当时金屏妹妹听了恐怕不会相信。”
“为什么?”
文晴湖像是在迟疑,半晌才轻声道:“太迟了……”
我隐隐约约明白了文晴湖的意思,无言以对,只好望向窗外,看成双成对的燕子飞来飞去衔泥筑巢。
昭阳宫失去了主人,原本就端庄肃穆的宫殿,如今更加沉默无言,人影走动在光影间总有着说不出的寂寞。当初书金屏去世时,妙喜已经痛哭数场,如今早摆脱了悲伤,热爱饶舌的天性依旧没变,可就是不愿出宫,也不想到别的地方任职,只愿意呆在昭阳宫。
我便对她说:“又不是在守墓,闲着没事就到含光殿和双仪宫转转,我、晴湖、芳柳都会陪你聊天的。”
妙喜笑着点头答应了。话既至此,我便很少去昭阳宫,生怕睹物思人。妙喜也善体人意,时常出来四处走动,到处都可以见到她像麻雀一样蹦来蹦去叽叽喳喳的身影。
只是,在含光殿里,只要往西面窗外一望,便能看见昭阳宫的雕栏朱户重重屋宇,那高高翘起的屋檐就好像书金屏骄傲扬起的下巴。夜深人静,明月相照之时,透过日渐茂盛郁郁葱葱、散发着芬芳的槐树树冠,在清冷月光下,隐隐约约可见昭阳宫的静默模样。不意间,我想起了一首绝句。
“西宫夜静百花香,欲卷珠帘春恨长。斜倚栏杆深见月,朦胧树色隐昭阳。”(注1)
(注1)
原诗是王昌龄的《西宫春怨》,主人公应景改了三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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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第六十九章
书金屏去世三个月,袭国公也因为伤心过度病倒了,我特地前去看望慰问。袭国公握着我的手,含泪说道:“我统共有九个儿女,可最疼的只有金屏这一个孩子。她这一去,白发人送黑发人,何等悲痛!”
我忙道:“国丈也别太伤心了,至少你看到了自己的女儿是怎样走过辉煌的一生。再无人能享有她那般的荣耀了。”
“唉,皇后谥号逾矩,只怕有要有人刁难陛下了。”
“放心,没人异议,就连吏部尚书大人也一声没吭,百姓也没有意见,这足可见天下人心了。”
袭国公点头,老泪横流。我又宽慰他一时半刻后,离开袭国公的卧房,在书家的迎客厅中和书家眼下真正的主事人书澄、书凌见面。我问他们何时返回任职所在地,他们互望了一眼,长子书澄上前道:“如今妹妹去世,家父病卧在床,不瞒陛下,现在在书家主事的便是我们兄弟二人,我们一旦离开京城,这书家就没人主持了。再者,皇后去世,我们服丧尚未期满,就此返回任地,怕有人闲言碎语。”
我默然地注视书澄书凌兄弟半晌,慢慢说道:“你们是兄长,按常理说是不必为妹妹服丧的,不过金屏是皇后,又和你们兄妹情深,你们愿意服丧也是情理之中。可是你们已经为皇后服丧三个月,论情论理也没有人说你们了。再说,你们恋栈京城,不返回任地继续任职,到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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