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儿心,确实冷硬,却不是一般的冷硬。
罗敷一连等了十日,连他的半只衣角都不曾见到。每日晨昏,虽同处于一座王府,却仿似隔着天涯。
只是,敷儿的汤药一直不曾断过,每日三餐,自有人端来,并亲见我服下。
六月二十三,魏国公殁,追封中山王。
消息传来的时候,已是六月末。
王妃的贴身宫人云茉亲自来宣我觐见,云萝见是她,不敢怠慢,只以眼神提示我即刻起身。
等来至王府的正厅,却见厅堂中,竟只有王妃一个人。
虽是正厅,一应用具却并不奢华得过分,甚至,略显得简朴清减。清一色的粉墙上,只以书画饰之,寥寥落落的几只花瓶,也并非价值连城之物。桌椅条案虽大气,却无过多雕饰。屋内的陈设,不过是殷实人家的水准,堂堂燕王府的正厅,甚至都比不上敷儿此刻寄居的那一间偏舍精美。士为名累,“皇子虽众,无如燕王”,须得步步为营,处处设防,才能于些微处成就美誉。他,果真是敷儿的燕王不假。
我掩了失望之色,屈膝向燕王妃见礼。
发髻之上,尚佩着白花,一身重孝素服,面目因着过度悲伤,略显浮肿。看见我步入,略略自座上点了点头道:“云茉,给秦姑娘看座。”
我并不坐,只欠身相让。
她望着我,良久没有开口,倒是一旁的云茉忽然轻道:“他们都说她与王妃的眉目有一二分相似,依奴婢看了,却并不像。”话,虽是向着王妃说,其实,是说给我听的。
王妃轻声应道:“我也看着不太像,不过,是有几分面熟之感。”
我垂下脖颈,默然,也怅然。
她,终是在意的,这世间,又有几个女子会不在意自个夫君纳了别人 ?'…'
果然,她又接道:“我比姑娘虚长几岁,就自称为长姊了。妹妹可知,我和王爷是圣上亲自指婚?”
我抬起眼睫,微微颔首。
她轻道:“家父追随圣上一辈子,我们这些小辈也是打小就相识。但,将我指于王爷,事先,连家父都始料不及。”她说得很轻,可说娓娓道来。
可是这些,敷儿,并不想细听。
她,当然知晓,却依然要细述给我听。她的心思,罗敷当然懂得。
“我听说,妹妹最早与王爷相识,是因了妹妹在狮子桥上惊了王爷的马?”
“是。”
“这么说,果真是王爷救了妹妹?”
我不知该如何接腔,遂,仍旧轻轻颔首。她,却似浅笑了下,并未计较我屡次不接话的失仪。
旁边的云茉听了,忍不住接腔道:“也难怪,王爷定是瞧了她的形容,觉着有几分眼熟,这才出手救了。”
我望着云茉宫人,她也迎视着我,目光灼灼,含着几分得意。
王妃却打断她道:“云茉,休要浑说!”
言罢,再转向我,正色道:“妹妹可知,王爷明日就要起身返回北平?”
我慢慢变了色。
她再道:“朝鲜国屡次来扰,朝臣多次请战,圣上都不曾允,此番屯兵,恐怕又要有一场恶战了。”
“圣上前日有旨,都督杨文从燕王麾下,武定侯郭英从辽王麾下,备御开平,俱听燕王节制,明日就要出发。”
此事,我之前听云萝提及过一二。
见我点头,她并未深究,沉声再道:“妹妹既进了府,王爷待你也有一分心思,姐姐我就不再打什么诳语了。我先前才出产褥不久,自是不能尽心侍奉于王爷跟前,眼下我热孝在身,王爷也许了我在京扶灵,并孝敬家慈,恐怕一时半会,俱不能随侍左右。”
“姐姐,有个不情之请,想请妹妹这次随王爷一齐北上,沿途,也好照应殿下的饮食起居。虽说,妹妹自个的身子尚未痊愈,我本不该有如此请求,但,姐姐想着,这既然是一桩好事,不妨大家就不再拘泥这些俗碍。妹妹,你说可是?”
这么些个词句,她毫不停滞,一口气说完。语气,既委婉大度,却句句含威。
罗敷听了,胸中纵有万语千言,可惜,说不出一个字。即便,能说出一二个字,只怕词不达意,还不如不说。
她见我涨红了脸,遂,放缓了语气道:“姐姐听说了妹妹的失语之症,妹妹也无需着急,点个头就好,无需再多言。我已经吩咐下去,从此以后,咱们燕王府内又多了一位服侍王爷的主子,那些下人,自是不敢再怠慢。”
她话音始落,那云茉就轻笑出声。
她听了,掉转过脸去,狠狠瞪她一眼,似有些恼了,轻斥道:“该死的蹄子,我刚立下规矩,你既是我身边人,就这样公然不逊,叫旁人见了,还当我故意纵容!”
话音甫落,又扬声道:来人——”
我听了,忙疾声劝阻道:“王妃!”
那云茉何其有眼见,立刻上前数步,朝我屈膝施礼,低声招呼道:“奴婢,见过秦姑娘。”语调谦恭无比,只眉目间,依旧是寒霜一片。但,她既背朝着王妃,自不会担心主子瞧见。
我当着王妃的面,略略欠身回了礼,云茉依旧低头敛眉,兀自陪侍于一侧,似是没瞧见我的回礼,甚至都不曾再看我一眼。
我,无名无份,自是只能称“姑娘”二字,她们瞧不起我,也在情理之中。罗敷,并不动气,又岂会在意这些人。
王妃看着我,从头到脚,将我仔仔细细打量过,明眸中,添了一抹清浅的凄怆。
她的姿容,应在许多人之上,自然也在罗敷之上。虽较之常人丰润了些,却也比常人平添了几许^明媚温软在内,尚有着一丝寻常女儿家罕见的英豪气,一身素服,自是淡极艳极。天子,果然是好眼力,此等女儿,且不论学识教养名冠京师,仅凭仪容,也非寻常女子可比。
她柔声道:“去吧,你明早还要早起,早些回屋,也好让她们早些为你收拾齐整。”
我低低道:“王妃——”
“怎么?”
“战事……果真……会再起么?”敷儿逐字逐句艰难地问着。
她嗤笑出声:“圣上本性多疑,满朝的臣子均被他杀尽,更别说那些昔日陪他一起打下这大明天下的功臣能士!那么些能打仗的人,都被他杀绝了,这会子,他到哪里去找带兵之人 ?'…'放眼世间,能够与洪武初年的那些个将帅之才相匹敌的,也只剩下燕王殿下一个。圣上,如今除了自家人,又能信得过谁?别说我们这些外姓人,即便是自家人,他又何曾深信过?!”
“人都说宁王用兵比之燕王,尚胜出一二,可,宁王向来是他心头所喜,他怎么舍得让他去吃这份苦?!只有咱们府内的王爷,又能带兵又能吃苦,除了他去,再找谁去?!”
话才说一半,云茉就吓得面色苍白,颤声插嘴道:“王妃!”
她看一眼自个的贴身宫人,转回视线,再看向我:“不碍事,如今,都是……自家人。”
云茉还想再讲,但,看见她的眼神,遂,低头不敢再多言。
可是,方才罗敷问她的,并不是这些。她的话中有怨,任何人,都听得分明。
果然,她又朝我道:“妹妹可知,家父是怎么死的?”
我只得摇头,罗敷,并不知。
她冷笑:“家父生了背痈,大夫严令忌口,可是,圣上偏偏于此时赐下鹅肉,说是君臣须得尽欢。呵呵,尽欢?天下间,连寻常百姓都知晓鹅肉乃发物,罹患痈疽之人,又岂能咽得下这等“佳肴”?!君要臣死,臣岂能不死,能保个全尸,已是莫大的恩赐!”话音未落,已是红了眼眶。
但,这真的是大不敬的死罪,别说是对我一个外人说,即便是对着她的夫君燕王本人说,也是灭族的死罪。
我凝望着眼前这位女子,心内,不由得生出一丝怜惜,柔声低道:“逝者,已矣,王妃……千万节哀。”
她见我如此相劝,遂,半晌不再言语。
眼中的泪意,渐渐化作热泪,盈于腮边。低声道:“我,并非大度之人,但,自第一眼见了妹妹,姐姐就看出,罗敷女是个性情中人,天资虽聪颖,心地却纯良。殿下,既已纳之,姐姐,也就成全了妹妹。只望妹妹他日……不要辜负了我的心意。”
此语何其深重,是罗敷有愧于她在先,我自惭道:“王妃……”
她潸然一笑,用手中的丝帕印去泪痕,眉间的飒飒英气,于此刻,皆化作了女儿的柔意,苦笑道:“下去吧。”
我不再推辞,向她再施一礼,欠身告退。
云萝正独自等在廊下,见我出来,忙上前一步扶住我。并不是罗敷矫情,其实是敷儿的身子因着一直服药,气血虚匮,再添了走水那一桩重负,足下,都是踉跄的。
第二卷 攻玉 第十章 金风玉露一相逢
天子定下的期限是七月二十六,大军必须抵达开平界内。
七月十八,车队已行至山东省境内,沿着官道,日夜兼程,一路疾行,并不曾有丝毫耽搁。一路之上,除了入夜在馆驿暂歇外,其余辰光,俱是在赶路。
他极少乘车,只带着数千护卫,策马于敷儿的车辆之前。
往往是他先至,在驿站等我,等我的马车赶至馆驿,便已直接被送至客房洗漱休息,再不见燕王的行踪。
虽说是一路同行,他,却仿似在刻意避着罗敷。
这一次,罗敷,也再没有派人去请。
那一晚的梦魇,如桎梏缠身,死死捆住敷儿的手脚,每一夜入睡前,罗敷都惊惧不已,生怕再忆及前事。
疑虑未消,罗敷,拿什么面目去请他?
他是我的二叔,应该不会有假,可是,那一夜梦中,敷儿明明看见他的手掌沿着我的脸颊、唇角,一路抚过颈侧。
如此这般,这般如此,难道,除了前太子,罗敷女尚有更不堪的前情?
如果真真是,罗敷万死,也不足惜。
七月十九,戌时,燕王一行抵达保定。天色,已经黑透,他并未入城,而是命车马暂歇于城外的馆驿内,以免扰民。
敷儿听了云萝为我细述原委,心内,唯有戚戚焉。
天下间,男儿虽众,果真无如燕王。
而,明日一早,我就要与他分道而行,他领着护卫向东北,而我,则要继续沿着官道直奔北平他的王府。
辽王余部,已经先行一步,驻于开平城防内。
他的十万燕军以及都督杨文所率的六万大军共计十六万军士,俱在保定城通往开平的必经之处扎营,等着自己的最高统帅。
今夜一别,相见何期。
云萝等人早早服侍我洗漱完毕,她只留了灵儿一人在房内,自个去料理其他事。
客栈简陋,蚊蝇肆虐,不过片刻,敷儿的肌肤之上,就叫它们咬出了许多红印。我强忍着,刚想吩咐灵儿安置,却见云萝自外而入,手中拿了驱蚊的药草,交给几个小宫人前去熏炙。
她自个则走至我近前,向我低低道:“姑娘,王爷有请。”
可,夜已深,更鼓已在外轻轻击过了亥时。
我有些不信,但,云萝只望着我笑,并不多言,只一面为我整理发髻,一面再低道:“早些去吧,依奴婢看,像是王爷有话要交代也不一定。”
罗敷的一颗心,在心口处跳得几要蹦出。前后,已有半月,他从不肯在我面前多现身,这一刻,他终是肯见我了么?
我随了她移出房外,夜色低沉,伸手,不见五指。云萝并未带其他宫人同行,只独自为我在前执了灯笼引路。
约莫行了半盏茶功夫,我与她即停在一间厢房跟前。
屋内,烛火通明,门扉洞开。
云萝回转身,候在门廊前,握着灯笼,用眼眸示意我自己往前,自个却不再移步。我会意,拎起裙裾,轻轻迈过门槛,步入门内。
甫进入,却见他一袭家常袍衫,正与几位将领在厅内议事,墙上,则悬挂着一张地图。他负手而立,一抬身,看见是我,不由皱眉,低斥道:“你怎么来了?”
我登时愣住,不是他传我来的么?
他既这样问,竟是……云萝在诓我?!
我惊得变了色,兀自立于原地,走也不是,更留不得,一时间,小脸涨得通红。
那几位将领见了,赶紧识相地告退,自我身边踽踽躬身退去。身后的门扉,也被人在外轻轻掩上,只听一声轻响,许是院门也被人合上。
我咬紧唇瓣,此时再说有什么不明白,已经说不过去了。
果然是云萝。
她说过,她但凡有一丝可能,定会为我周旋。今夜,她果真做了,且她的周旋,竟如此胆大妄为。
我兀自不肯深信,轻问道:“云萝,是你的……人,还是……王妃的?”
他看着我,半晌,始道:“她是本王的人。”
我紧拧的心,始松了几分,隔了十步不止,遥望着他。
夜烛摇曳,我看得并不分明,有几丝乱发,自他鬓边轻轻垂下,一双瞳仁仍旧带着淡淡的冷意。
我动了下丝履,衣袂轻移,刚想移步,耳畔,传来他的一丝轻叹。罗敷听得并不十分真切,大气不敢出,只望着他。
他向我走了数步,低头问我:“背伤都好了不曾?”
我虽早知道他会有一日问,但,真正听见他问出口,却仍是不争气地红了眼眶。什么话也说不出,只能轻轻颔首,再摇头。
他笑了,走至我跟前,柔声道:“到底好是没好?”
我却不答,扬起小脸,伸出一只素手,轻轻去触他的脸庞。珠泪,转瞬间,溢出了眼眶。背伤,早就痊愈,更因着宫内的秘药,并未留下半点痕迹。
可是敷儿心内的伤,却一直不曾好。
他接过我的手指,长臂再一用力,我整个身子,即跌至他怀内。还是那股淡淡的麝香之气,如此煦暖,又如此沁人心肺。
我蜷于他怀内,低低抽咽着。
让这样的男儿卸下一身铠甲,再现出柔情,何其艰辛?何其不易?而,罗敷,却偏偏不能选择前尘。
他再叹一口气,手指钳住我的小脸,俯下身,薄唇直接欺吻了上来。
初始,并不深重,越吻越深,舌尖缠住我的丁香,一点一点加重了力道。檀口内,传出他哺入的蜜汁,只让敷儿欲罢不能,整个人贴于他身上,只求密密与之相契。
他忽然停了下来,一把将我打横抱起,越过外室,将我重重置于里间的床榻之上。
随即翻身而上,将敷儿紧紧抱入怀中,手臂再一挥,敷儿的发髻尽数叫他挑开,乌发如水般倾泻于枕上。暗夜中,他俯身看我,一双眼眸内,再无戾气,俱是久别的温柔之意。
我心跳如鼓,一张小脸,因着情动,艳若三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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