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县颜环,字伯玮,庐陵人,系鲁国公颜真卿之后。聪敏耿直,能文章,善事父母,友于兄弟,睦于族姻,乡党称其六行无异辞。燕军突然南下,颜环,知己力所不敌,便派县丞胡先、百夫长邵彦庄,密至徐州告急。但,徐州援兵竟久而不至。颜环知败不可免,便命其弟颜珏、其子颜有为还家侍老父。
正月二十二,夜二鼓,燕军攻破县城东门,守城指挥王显开门以降。
颜伯玮见大势已去,遂服好冠带,登上公堂,向南礼拜,痛哭大呼:“臣无能报国矣!”言罢,随即刎颈而死,时年五十。其子行至半路,不忍丢下父亲一人,又悄悄赶回城中。待见到父亲自刭于堂上,也毅然自刎相随,可谓一门忠烈。
燕军攻入沛县城内,主簿廖子清、典史黄谦均被执。廖子清不愿偷生,曰:“愿随颜公地下。”遂,被下令腰斩。
燕王,再派黄谦往徐州招降,黄谦坚绝不从,一并被诛。
此时,燕军大部已步步紧逼徐州。与此同时,朱棣,再遣支将王聪进攻萧县。萧县知县郑恕率众拒守。城破,郑恕宁死不降,被杀。
萧县既破,呈现在他与数十万燕军面前的,即是南北咽喉之地,自古兵家必争之地——徐州。
二月初五,燕军驻营于徐州东北,官军守将坚壁不敢出。
他,本锐意南下,今见徐州守军畏战不出,遂,欲弃城而去,领兵继续南下。
但,彼时,各营军士多外出取粮,此时拔营而去,又恐将士中有后归者,被城中官军遥见,趁其人寡,出兵掩袭。
朱棣,乃伏兵于九里山,先藏百余骑于演武亭,令数骑来往于徐州城下诱之,且戒之曰:“尔等在城下解鞍息马,示以安闲,若贼不出,谩骂以挑之,贼必怒而逐,尔可按辔徐行,引其渡河,即举炮,我放兵驰击之,贼众必惧,急回渡河,怆惶之顷,必成擒矣。”
燕军依计而行,遣数骑往来城下,官军果不敢出。乃焚其庐舍,大骂之,徐发一矢射城上,至暮则去。
明日,复如是。
官军不胜愤,果开门以兵五千追而渡河,炮响伏发,燕王以数骑出西门断其归路,腹背夹击之。
官军一战而溃,急急退回城内,慌不择路,竟将吊桥挣断,堕水死者千余人,斩首三千余级,其余守军仓皇入城。
后,即便燕军单骑往来于徐州城下,守军也不敢再出,实是可笑可叹。可笑的是,守将愚昧至此,竟不识是计。可叹的是,男儿胸中丘壑韬略如此,天下间,又有谁人能是他的敌手?!
燕军,在徐州城外逗留近一月,得以从容整修筹粮,竟不受城中守军干扰。
三月初七,大军再自徐州,直趋宿州。
宿州,乃官军重兵所在,燕军南下,必须要越城而过。
此时,燕军已深入到官军所控制的腹地,非但远离北平藩邸,而且四面,俱已是敌军,孤军深入,随时都可能遭到官军围击。
燕军,如欲取胜,只余速战一计。
而彼时,官军主力终于明白了燕军此番南进的意图。大明朝廷所仅余的几个骁将,所仅余的最后主力,遂,发疯一样地自北地回师,在其后,追击燕军。都督平安率马步军四万人为先锋,已然先行赶至。
前有坚城,后有追兵,对于燕军而言,可谓腹背受敌。
但,此时,整个大明朝,已没有任何一人,能够抵挡住这个天纵男儿南下的铁蹄。他的羽翼已丰,凭借他无以伦比的隐忍和坚毅,自八百燕卫始,历经最艰辛最残酷的韬光养晦,与无数次血雨腥风的置之死地而后生,而今,在他的麾下,除了令人闻风而丧胆的四十万燕师,还有多不计数,不断前来降服、归附的天下人心。
建文四年,三月十一。燕军,再一次大败平安军,都督平安,仅以身逃。斩首官军数千余级,缴获战马八十余匹。
四月初一,宿州再告次失守,官军大败,向南,节节败退。
官军,一面向南退却,燕军随后缀之,前后相距,不过十余里。
朱棣派遣都督陈文、李远前往淮河哨探,击败官军驻守淮河的守军,斩首千余级,获马五百余匹,几夺浮桥。
四月十四,官军在前,燕军在后,又相继来到小河。小河又名睢水,西自河南永成县流入,东至睢口,在此注入黄河。燕王,遂命都督陈文、内官狗儿去河北要冲之处断水为桥,令步兵辎重先渡过河,骑兵随之,然后派兵把守此桥,以困敌军。
翌日,官军守将何福,亲率五万大军沿河布阵,绵亘十余里,张开左右两翼,缘河向东推进,迎战燕军。
朱棣亲领骑兵应战,官军骑兵哪里是燕军的对手,一战即败。
何福,再命步军蜂拥而上,争夺渡桥,又为燕将陈文战败。燕军越杀越勇,此一役,斩杀官军两万余人,其余因争河而南溺死水中,尸体堵塞,河中一时为之断流。官军将领丁良、朱彬被俘。
四月二十二,燕军与官军在齐眉山(位于凤阳府灵壁县西南三十里)再次激战。两军,自午时一直杀至酉时,整整厮杀了三个时辰(六个小时),互有伤亡,不分胜负。
彼时,大雾弥漫,战阵中难辨敌我,于是双方各自收军还营。
四月二十五,何福带军移至灵壁,与平安合兵。并筑深堑高垒,想以持久拖垮燕军。但朝中馈饷受阻,官军粮饷不继。彼时,朝廷拨付给何福、平安之军粮饷五万石,都督平安亲率马步军六万人押饷。
然,朱棣又岂会纵之?
四月二十七,燕王率精锐万余人,前来截断饷道,并派大将朱能带数万人伏于林间,以待官军战疲,突出击之。官军,在燕军的冲杀下被一截为二,行伍大乱。
眼见平安不敌,何福,遂动用其在灵壁的全部兵马前来援救,斩杀燕军数千人。
才刚喘口气,燕军大将朱能一早埋伏于林中的伏兵又起,朱棣带兵合击,官军渐渐不支,何福败走,退入营中,堵塞垒门,坚守不出。
军粮不济,何福之军不能长久支持,是夜,何福与军士谋划突围,下令将士次日天一亮,听到三声炮响便开始突围,向淮河一带挺进。
翌日晨起,朱棣即率大军向官军营垒,发起强攻。朱能带众将士率先登上营壁,众人蚁附而上。彼时,燕军照事先约定发出三声炮响,而营中官军以为是自己突围的信号,纷纷向营门拥去,两军相遇,官军猝不及防,一时大乱。致使营门拥挤无法冲出,许多官军遂从营壁之上向外跳下,死伤无数,尸首,竟填平了濠堑。
官军指挥使宋瑄力战而死,何福单骑逃去,平安遂败。官军左副总兵都督陈晖前来援救,也败。
此一役,燕军生擒了官军左副总兵都督陈晖、右副总兵都督平安、右参将都督马溥、都督徐真、都指挥孙成等三十七员,内官四员,礼部侍郎陈性善、大理寺丞彭与明,钦天监副刘伯完、指挥王贵等一百五十员,获马二万余匹,降者无算,尽散遣之。
整座燕军大营,欢声,几可动地。
这是燕军举事以来,最为空前的一场大捷,官军因此役而投降的,竟达十万人众。也是朝廷自伐燕以来最大的一次惨败,惨烈之至。
燕军,攻破官军营垒之初,燕王一再再而三下严令,传令不许燕军杀人,杀人者就令偿命,由是将土不敢随意妄杀。
官军都督平安,久驻真定,屡次打败燕军,曾斩杀燕军骁将数人。几乎所有燕将都对他惧怕三分,甚至一度无人敢直接与他交锋。即便是燕王朱棣本人,昔时,也曾差一点败死于他手中。
眼下,平安被俘,燕军官兵无不想将之处死,但,朱棣深知平安的指挥才能,怜其才具,却不忍将其处死。遂,派都指挥费献,将陈晖、平安等人送往北平。
平安,万没料到燕王竟然不杀己,虽,疆场上彼此生死交锋诸多次,此刻,再被其生擒,却不得不为燕王其人的心胸谋略叹服,终,投降了燕军。
相较于这些武将,那些一并于军中被俘的文臣,却完全不同于这些武将的归附之举。
监军陈性善,自感兵败,有辱诏命,无颜再见天子,遂,穿好朝服,骑马跃入河中自杀而亡。其友黄墀、陈子方也同他一起投河自杀而死。彭与明,撕裂自己的冠裳,改换姓名与刘伯完等人,不知所踪。王贵,因监护军饷而被俘,被朱棣释放后,走还凤阳,跟随知府徐安参与防守任务,直至朝廷败亡那一日,仍坚持与燕军作战。
捷报,传至北平之时,已是五日之后。
自从去岁她小产之后始,每隔十数日,最多月余,他都会派人遣报家书。千里来骑,只为了——女儿或许可以藉此,毋庸再日夜煎心。
来人自是不可能得见王府内眷,她看着殿内朝她单膝而跪的马三保,徐徐自椅内立起,身子,分明已是摇摇欲坠。
他的话语才落,她的一张小脸之上,早是容颜惨白。
这一次,他临行前,特意将马三保留给了她。他,虽未言明何意,但,他与她,俱心知。
她的心思,已无需她再每每多言,他已然在尽力为她回护。
她再立了片刻,移目看向自个身侧的云萝宫人,轻道:“马将军,劳烦你先去准备,我……即刻便要启程去……灵璧。”
马三保愣了半晌,一双狭长的凤目,明显浮出诧异之色,始才悄悄看一眼殿内的云萝宫人,似在等她的反应。
云萝略微红了脸,朝他略略点一点头,动作之轻,几步可见,但,马三保何其好眼力,已然辨出她的意思,只得低头敛眉抱拳再应道:“属下,遵命。”话音甫落,已大步而出,转身前去复命。
殿内,一时间,只剩下她与她主仆二人,静得似连根针落下,都能听得见。
云萝抬眼看一下她的形容,柔声问道:“王妃,是要去见燕王么?”其实是明知故问。
如果说,在这座燕王府内,偌大的宫阙之中,如果说谁还能与她知心,怕只有她一个。为人,虽,素来冷静平和,心机也远胜于常人,但,服侍她至今,确实尽心尽力,挑不出任何差错。
待她的心思,随着时日的累积,甚至,已越来越超过当日的云英。
她与她,虽都不曾点破,但,彼此,都已将彼此视作知“心”之人。
她慢慢自廊下收回视线,朝着眼前人,一笑。
“我,想他了。”
语音,并不甚低,也不算高,却一字一句,落落而出,丝毫没有避忌之意。
话音才落,那一双黑白分明的杏目,却再也骗不了人,其内,俱是女儿的伤色。
因着他并不在府内,她一向简妆,发髻之上,连一支钗环也无,素服素颜,望之,却丝毫不减娇美。那份娇美,自人肺腑之内往外溢出,却不是脂粉能够妆成。
云萝,并不答,只立在原处,侧过脖颈,扭头去看廊下的日光。
耳畔,复传来她的轻声,向她道:“去叫林士奇来。”
云萝自是会意,欠身蹑足去了。
北平之于他的军门,此刻,已相距二千里不止,再不动身,怕已经赶不及数十万燕军南进的铁蹄。
天际,一弯缺月。
官道通途之上,沿着被燕军踏平的大明河山,马三保亲率精骑数千人,拥着一前一后两辆马车,由北向南,一路疾驰,掀起了滚滚的烟尘。
其中一辆车内,坐着她与云萝两人,其余,载着沿途所需的物品以及随行的医女宫人等诸人。
车窗阖掩,车内因着急于赶路,颠簸异常。即便云萝命人为她备下了再软再厚的褥垫,也敌不过一路的风餐露宿之艰辛。
临别之时,她不能向他开口,因为彼时,虽大局初定,但毕竟仍未定。
而此时,她若再不向他开口,只怕映真和那人的性命堪虞。虽然,她能救下的胜算甚微,但,若不曾试过,女儿又怎能死得甘心?
沿途,途径每一座僻静适宜的驿馆或人家,马三保都会命人停下马车,让她和云萝等人稍事歇息片刻。
但,不过片刻,她已复命他从速启程。
又是一日的晨起,窗外的朝雾,尚未被日头烧灼一尽。
她呆呆望着窗外,黯然无语。
整整一夜,都不曾听她说过一句话,比之以往,似愈发的少言。云萝宫人随之看向窗外,看了半日,就只有一些树木与荒野,并未有异。一面低头整理包裹,一面佯作不经意地好生抚慰道:“奴婢方才上车前问了马三保,前面,就是宿州地界了。昨夜,马三保特意派了先锋先行驰报,此刻,想必王爷已经知道了王妃的行程。”
窗畔的小小身影,并未回头,只软声,接道:“云萝,想过家吗?”
云萝一怔,却没料到她会如此问,只得应声道:“奴婢……自然想过。”
她十岁入宫,离家已经十数载,前些年在京师之时,尚能有些父兄跟前的消息。自从跟了燕王就藩北平,早就彼此失了音讯。但,每个人,皆为父母所生养,身为儿女,又岂有不想之理?
她回首犹自望着车窗之外,方才,路边有一棵老树,其上,竟搭了一只偌大的鸟窠。他们的骑阵经过之时,巢中的惊鸟,扑簌簌振翅飞出去好远。
衣袖内的素手,紧攥成拳。指尖,因着用力,在掌心处,掐出深深的印记。
建文四年,五月初七,燕军抵达泗州。
泗州,在凤阳府界内,位于府正东偏北二百一十里。南滨淮河,有汴水自城北向南流入。大军来至泗州城下,只见城门洞开,守城将领指挥周景初等人,早已率众等候在城外,献城以降。朱棣大喜,遂,下令为周景初等人升爵。
泗州以南,即是淮河,此乃进入京师应天(今南京)的第一道屏障。
燕军,兵临淮河,京都朝野大为震动。大将盛庸带领马军、步军数万人、战船千艘,列于淮河之南岸。燕军列于北岸,与官军相对。
彼时,渡淮河的路线有三条,一是走凤阳,二是走淮安,三是直趋扬州。
但,朝廷为堵截燕军南下,已在凤阳、淮安等地布置了重兵。
时任凤阳守将,为都督同知孙岳,知府徐安。孙岳为防备燕军,早就在凤阳大修战守器械,甚至将高祖昔日所修的寺庙拆毁,用其木材制造战舰,并加紧操练,使楼橹戈甲都合乎阵法。知府徐安,亦带人拆毁浮桥,断绝舟揖以遏止燕兵。
而淮安,镇守彼处的,正是附马都尉梅殷,其早在洪武年间,就是前太子麾下心腹之臣。
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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