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登辇,周遭山呼万岁之声,譬如潮涌雷动。
燕王,始叹曰:“诸王群臣以为奉宗庙,宜莫如予,然宗庙事重,予不足称,今为众心所戴,予辞弗获,用循众志。”遂,诣奉天殿,即皇帝位。诸王暨文武群臣上表称贺。
是日,传遍京师,城中百姓无不欢声动地。
初时,幼冲始对燕王用兵之时,有道士谣于途曰:“莫逐燕,逐燕日高飞,高飞上帝畿。”言罢,人已忽不见,世人皆不知其所谓。至是燕王即位,方知其言验云。
建文四年,六月十七。朱棣即皇帝位,复国号为洪武三十五年,改明年为永乐元年。并,命有司备礼葬允炆,帝,辍正朝三日。
洪武三十五年,六月二十一,天子始朝。
奉天门内外,旌旗蔽日,迎风而展,仪仗卤薄肃然林立,礼号、鼓乐齐鸣。奉天殿内,百官俯伏跪拜,山呼万岁之声,此起彼伏,响彻于巍峨的大殿之内。
汉白玉雕砌的月台之外,文、武二楼矗立两侧,中间,是偌大的广场,青石铺就,纤尘不染。此刻,密密匝匝布满了手执法驾、卤薄等物的宫人。其后,是盔甲鲜明,执戟而立的禁卫军。
天际晨曦微露,东方,尚映着鱼肚白,云层中,隐见日轮冉冉东升。
一个全新的帝国,亦随着这一轮全新的骄阳,破空而起,傲然俯瞰着大明朝万里河山。
大殿之内,金銮宝座之上,端坐着初初临朝的当今天子。
玉带金冠,玄衣纁(浅红色)裳,一副惊世的俊颜上,虽,面含浅笑,却目似寒刃。低头,淡然看着殿内孑然而立的一个瘦削身影。
一旁的内侍官厉声喝道:“方孝孺,既见了圣驾,尔,竟敢不跪!”
但,所立之人,并不为所动。
虽,身形瘦削,面目苍白,却立得愈发似一棵挺松。不过一袭蓝衫而已,五官清隽,端立在两侧的文武百官中央,仿似玉树临风。
朱棣,似并未动怒,一面自御座之上缓步而下,一面和颜笑道:“朕,也算是与正学先生有些渊源,先生说是吗?”话音未落,一双眼眸,不动声色地拂过面前之人,其内的精光,深不可窥。
方孝孺,只淡淡一笑,依旧不应。
朱棣徐徐走至他近前。他的身量,比之要略高出半个头去,负手而立,低头含笑,看着这位“奸臣榜”的首恶之一,依旧和颜道:“朕的谋臣,一再向朕举荐先生的好文章,朕,也确实爱惜希直的才具。”话音未落,扭头看向身后左班文臣之列内的道衍。
那姚斯道心内会意,即刻自队列中迈步而出,欠身,深施一礼,禀道:“启奏陛下,微臣有本奏!”
朱棣点头应道:“讲。”
姚广孝的三角目,炯炯放光,不疾不徐地禀着:“启奏陛下,这方孝孺虽为‘奸臣榜’之首,但,微臣,恳求陛下怜其才学,饶其不死,许其为我大明朝戴罪立功!”
话音甫落,已撩起袈裟一角,翻身跪倒于天子跟前。其身后,更是应声跪了一殿的文臣武将,俱是齐声为面前之人求情的。
朱棣心内好笑,面上,却并未流露分毫。
看起来,他的这位谋臣,背地里,背着他做了不少功课,才能使得眼前这些新贵旧臣们,随他一齐当朝请命。
他只一笑置之,眸光,再自殿内诸人面上逐一扫过,虽含笑如初,但面色却分明已沉了下去。
但见,那姚斯道高声再道:“陛下,方孝孺一身锦绣文章,求陛下用其所长,用他一支笔,为陛下草拟即位诏书,昭告天下诸人,昭显我大明泱泱国威!”
其言才出,余下之人,也随之一齐应道:“臣等,求陛下开恩!”
朱棣不动声色地转回身,望向眼前之人,却并未立即接言。
果不其然,只听方孝孺一声冷笑,傲然接言道:“既如此,就暂借希直笔墨一用!”
地上所跪的道衍,闻声抬头,面露诧异,似也未曾料到他会如此爽快地应下。满殿的众臣,也都面面相觑,不敢出声。
但,天子是何等心机?朱棣眸光一紧,冷道:“准。”一面说,一面拂袖朝銮座步去。
天子既允,随侍的大内总管王宝和,忙移目示意身后的内侍取来笔墨纸砚,并在那方氏跟前另设了书案,供其落笔。
方孝孺执起袍袖,以面前的狼毫,饱蘸了浓浓的墨汁,男儿的长臂疾动,不过片刻,即已在素白的纸上,书成了四个端丽浑厚的大字。
道衍原本已自地上起了身,躬身立于方孝孺之后,看着其手书。此刻,早已经惊得变了色,仓促退后半步,低头默立不语。
内侍见他搁了笔,遂,走至案前,将书好的“诏书”,奉于御前服侍的总管。王宝和才接过,也即刻手一颤,又不敢有违,只得俯身将手中的物什铺展于天子面前。
“燕贼篡位”。
男儿泼墨挥就的四个大字,笔力,何其雄健有力,几可穿透纸背。
殿内所跪之人中,也已遥见了王宝和手中所奉之物,一个个,低头敛眉,整座大殿之内,气息阻滞,鸦雀无声。
朱棣闲闲地端坐于金銮宝座之上,不怒反笑,含笑,反问座下之人道:“先生,所书何意?”
方孝孺也笑,微笑接道:“回燕王,希直的意思,已尽于笔下。”
燕王。
此语一出,殿内,一片哗声。随之,是一片斥责怒骂之低音,只因,当着天子,众人俱不敢口出高声。
但,方氏逆贼出言何其不逊?是可忍,孰不可忍!
这些人当中,过半都是昔日跟随燕王征伐至今的武将。出生入死,戎马侊偬,岂能忍得下眼前这份侮辱?甚至,有些鲁莽的武将,自地上一跃而起,想要振臂出列,当庭教训这个前朝“佞臣”。
朱棣一挥袍袖,只示意这些人退下,移目看向面前的男子,和颜再道:“朕之‘靖难’,不过效周公辅成王耳,希直何出此言?”语,虽平淡如初,但眉目间的冷意,已使得他近旁的王宝和,愣生生打了了寒颤。
方孝孺抬起头,昂首傲视着十步之外的座上之人,不畏不惧,凛然应道:“既如此,那——成王安在?”
宝座之上,良久,没有应答。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工夫,又仿似不过是白驹过隙的须臾之间,男儿,缓缓再自座上立起,强抑着心头之怒,俯身,俯视着座下的作死之人。
若不是为了那尚被他暂时拘于燕王府旧宅的人儿,他早就一道圣旨将眼前这个十恶不赦之人拿下。
满朝文武,除了姚斯道一人,没有人知晓天子为何一直在隐忍。虽然,他们一个个看得见天子的隐忍。
是,他确实生性隐忍,但,此刻,他已经贵为九五至尊,整座大明朝都已然在他的足下,他根本无需再隐忍。
为了那个小小人,他一直不曾下旨处置他。
但,方孝孺既是朱允炆的首席谋臣,而他,既打着“清君侧”之名,夺了这天下,这些人,他都不能一一轻饶过。否则,他朱棣无以向天下人交待,也无以向眼前这些跟随他披肝沥胆、舍生忘死的武将交待。
天下间,少有不怕他的。他的痴儿,不愧是眼前人调教出来的,那一副不畏不惧的神情,竟也有几分相类。
他不怒反笑:“成王?姚斯道,就由你来告诉方希直,成王安在!”
“启奏陛下,成王,已自焚而薨!”
道衍话音未落,岂料,座下之人,猛地一挥衣袖,掉转身,目光在殿内诸人面上逐一逡巡一遍,厉声质问道:“既如此,何不立成王之子?”
实乃大不敬的死罪之言,罪及族人,都罪无可赦。道衍,俯下身,在心内叹息一声,双手合什,不再言语。
却闻天子似太息一声,哑声,应道:“国赖长君。”
方孝孺冷笑,再逼问道:“因何不立成王之弟?”
天子,一笑,不疾不徐地再应道:“此朕家事耳,先生毋过劳苦。”
一言既落,男儿放声大笑,笑声,直震得殿内雕梁簌簌发颤,声声,回响在梁间,久久不去。直,笑得溢出了热泪,却是男儿报国无门之血泪。
一旁的王宝和再也忍不下,厉色斥道:“大胆!天子面前,尔,竟敢如此放肆?!方孝孺,在下好生劝你一句,自古识时务者,方为俊杰,你虽是书生,仗着自个不过有些学问,竟敢在天子跟前如此放肆,尔,就不怕杀头吗?!”
男儿,随即怒目而视,怒声喝道:“天子,尚且可以身殉国,希直,何惧一死?!”
王宝和还未接言,殿内的诸位武将,已然克制不住,推诚宣力武臣、特进荣禄大夫、右柱国、左军都督府左都督,成国公朱能,终于纵身而出,在其身后手指口出狂言之人,怒斥道:“方孝孺,你既为前朝侍讲、文学博士,我大明的律令你自是知晓。你敢当朝咆哮,辱没天子,你纵不怕死,难道,就不怕累及族人么?”
朱棣看一眼自己的心腹大将,待收回视线,复落于其面前的忤逆之人身上,才淡然接道:“方孝孺,尔,不惧死是吗?但,尔莫要忘了,朕,也非成王。此诏,既是要诏告天下,则非先生不可。”语虽淡,似淡极,但一双眼眸内,冷戾阴酷之色几可杀人。
方孝孺昂首道:“希直,死即死耳,诏,亦绝不会草!”
天子,终于震怒,扬声向身侧的内侍问道:“王宝和,按我大明律,忤逆犯上、辱没天威者,按律,当处何罪?”这分明已是胁迫威逼。
王宝和随即高声应道:“回陛下,按律,当株连九族!”
男儿,合拢双目,面色惨白,咬牙应道:“即便,株连我十族奈何!”
朱棣应声而笑,愈笑愈大,直至纵声大笑,一挥袍袖,笑道:“好!朕,今日就成全你!来人——”
殿内,应声跃入十数位禁卫军,疾行至殿内候旨。
天子负手而立,玉立于宝座前,淡淡命道:“给朕拖出去。”
殿内,虽四面安置了冰块,凉气习习,道衍和尚立于人前,却,只觉冷汗涔涔自衣内渗出,不一会,便濡湿了袈裟。
日影,凌空而悬。
伊人,独自立在旧宅的内院深处,望着满地的艳阳,宛若一尊木雕蜡像。
小小的身影,笔直地立着。金钗束发,双髻垂髫,素衣,素颜,却,娇美异常。那一份娇美,天下间罕有,纵不是绝色,却宛若最柔弱的海棠骨朵,迎风初绽。
云萝宫人自外急急而入,紧走几步,盈盈跪于她足下,口中喜道:“奴婢,给娘娘道喜——”
娘娘。这是她第一次如是称呼她。
云萝的话音未落,她已然转过身来,小脸上,却,并无欢喜。只低道:“他——”语未尽,仅说了一个字,就打住。
其实,根本毋庸再多言。
她一早知道他会给她,却,给不了她想要的。
她侧过脸去,此刻,屋内原先随侍的诸人都已经一早被她摒去,眼前,不过只剩云萝宫人一个。
她低低道:“我让你打听的事,问到了吗?”
云萝一笑,忙点头道:“奴婢让人问了,一直都不曾有回话。许是那办事的,见天的只知道玩耍,竟把正事给忘了。奴婢这就再催去。”
话音未落,才要转身,眼前人已转过小脸,默然望着她,黑白分明的瞳仁内,俱是了然的伤意。原本苍白的唇瓣,慢慢扯开一抹浅笑,黯然道:“告诉我实话。”
云萝即刻失了色,兀自立着,半晌不敢接言。
见她不肯答,她,再等了片刻,又轻声问道:“云萝?”
云萝蓦地跪倒,低头,不敢起。
“说。”
“奴婢……让人问了,木主子的兄长,确实是在‘奸臣榜’之列,前日,刚刚……被问斩了。”
“‘奸臣榜’首恶之中,皇上,最后提审的方孝孺。”
“怎……样?”
“回娘娘,听说方孝孺宁死不从,还咆哮朝堂,辱没圣驾,听说要株连九族。”
“……”
云萝犹在絮絮叨叨地回着什么,可是,她已经听不见任何声响。
廊下的荼靡,教正午的骄阳灼了,零落了一地。
她只淡淡一笑,再立了片刻,始转过身来,柔声向她道:“云萝,我记得在北平燕王府时,你曾说过,自此之后,你虽是燕王的人,也会是我的。这句话,你还记得么?”
云萝心内一痛,却只能欠身应道:“奴婢记得,至死……都不会忘。”
“好。而今,我就有一事相求。”
“娘娘……尽管吩咐。”
她自衣袖内取出一早备好的玉饰,连着手内的书柬一并递于她:“我想让你拿着这个玉饰,即刻离开这里,去得越远越好。”语气虽柔和如初,却是少有的坚持。
云萝大惊,颤声道:“姑娘——”
这块玉饰,她当然认识。这是当日燕王随竹笛一起赠予她的贴身之物,她从来不肯轻易示于人前。然,她虽少言,她岂会看不出她对它的看重之意?
此刻,她突然要将此物交予自己,并让她带着它远走,恐怕,会有更大的祸事还要在其后。她越想越怕,终于失了矜持,忍不住以膝代步,再往前移了数步,捉住女儿的衣袖,含泪道:“姑娘,想要怎样?”
她却笑了。笑容,娇柔无比,只一双乌黑的瞳仁内,隐约可见闪烁的晶莹。俯身向她道:“如果你去了民间,看不见,也听不见这宫内之事,云萝能仅从行事之别,分出我和徐氏之不同吗?”
云萝已然落下泪来,却,说不出话,唯有连连点头。
她服侍她日久,当然能够因事而辨人,即便同顶着至尊的名号,眉目也有几分相类,旁人瞧不出,天下人分不出,她云萝又怎会看不出?
“好。既如此,你此刻,便拿着这块玉饰,走得愈远愈好。一年之后,如果,你在民间,能看出我大明的皇后已另有其人,你……就再拿着这块玉饰回来。”
“娘娘——”
“你凭着这块玉饰觐见,旁人,纵认不出你,但,马三保,刘成等人,自会为你成全,让你得见天子。”
“记得,断不可早回来,一定要等到一年期满后再回。”
云萝早已泣不成声。
她却任由她捉住自个的衣袖,随她一齐,半跪于青石地上。
一旦,她自寻短见,他,势必会迁责于云萝等人的失察,到那时,云萝必死无疑。要想让她不被牵连,唯有在此之前,先放她出府。纵使她知道她不甘愿,但,她此刻身边,只剩下她一个知心人可以帮她。
按着他的性子,如果让云萝太早回来觐见,只怕他根本听不进她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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