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快,延命假息,朝暮人也'12'。 ”王小语曰:“我家男子,负贩未归,尚无人致声鄂郎。芳体违和'13',非为此否?”
女赪颜良久。王戏之曰:“果为此者,病已至是,尚何顾忌?先令其夜来一聚,彼岂不肯可?”女叹息曰:“事至此,已不能羞。若渠不嫌寒贱,即遣媒来,疾当愈;若私约,则断断不可!”王颔之,遂去。王幼时与邻生宿介通,既嫁,宿侦夫他出,辄寻旧好。是夜宿适来,因述女言为笑,戏嘱致意鄂生。宿久知女美,闻之窃喜,幸其有机之可乘也。将与妇谋,又恐其妒,乃假无心之词'14',问女家闺闼甚悉。次夜,逾垣入,直达女所,以指叩窗。
内问:“谁何?”答以“鄂生”。女曰:“妾所以念君者,为百年,不为一夕。郎果爱妾,但宜速倩冰人;若言私合,不敢从命。”宿姑诺之,苦求一握纤腕为信'15'。 女不忍过拒,力疾启扉。宿遽入,即抱求欢。女无力撑拒,仆地上,气息不续。宿急曳之。女曰:“何来恶少,必非鄂郎:果是鄂郎,其人温驯,知妾病由,当相怜恤,何遂狂暴如此!若复尔尔'16',便当鸣呼,品行亏损,两无所益!”宿恐假迹败露,不敢复强,但请后会。女以亲迎为期。宿以为远,又请。女厌纠缠,约待病愈。宿求信物'17',女不许。宿捉足解绣履而出。女呼之返,曰:“身己许君,复何吝惜?但恐‘画虎成狗’'18',致贻污谤。今亵物已入君手'19',料不可反。君如负心,但有一死!”
宿既出,又投宿王所。既卧,心不忘履,阴揣衣袂'20',竟已乌有。急起簧灯'21',振衣冥索'22'。 诘之,不应。疑妇藏匿,妇故笑以疑之。宿不能隐,实以情告。言已,遍烛门外,竟不可得。懊恨归寝,犹意深夜无人,遗落当犹在途也。早起寻之,亦复杳然。
先是,巷中有毛大者,游手无籍'23'。 尝挑王氏不得,知宿与洽,思掩执以胁之。是夜,过其门,推之未扃,潜入。方至窗外,踏一物,耎若絮帛,拾视,则中裹女舄。伏听之,闻宿自述甚悉,喜极,抽息而出。逾数夕,越墙入女家,门户不悉,误诣翁舍。翁窥窗,见男子,察其音迹,知为女来者。
心忿怒,操刀直出。毛大骇,反走。方欲攀垣,而卞追已近,急无所逃,反身夺刀;媪起大呼,毛不得脱,因而杀之。女稍痊,闻喧始起。共烛之,翁脑裂不能言,俄顷已绝。于墙下得绣履,媪视之,胭脂物也。逼女,女哭而实告之;但不忍胎累王氏'24',言鄂生之自至而已。天明,讼于邑。邑宰拘鄂。鄂为人谨讷'25'。 年十九岁,见客羞涩如童子。被执,骇绝,上堂不知置词,惟有战慄。宰益信其情真,横加梏械'26'。 生不堪痛楚,以是诬服'27'。
既解郡,敲扑如邑。生冤气填塞,每欲与女面相质;及相道,女辄垢詈,遂结舌不能自伸,由是论死。往来复讯,经数官无异词。
后委济南府复案'28'。 时吴公南岱守济南'29',一见鄂生,疑其不类杀人者,阴使人从容私问之,俾得尽其词。公以是益知鄂生冤。筹思数日,始鞠之。先问胭脂:“订约后,有知者否?”答:“无之。”“遇鄂生时,别有人否?”亦答:“无之。”乃唤生上,温语慰之。生自言:“曾过其门,但见旧邻妇王氏与一少女出,某即趋避,过此井无一言。”吴公叱女日:“适言侧无他人,何以有邻妇也?”欲刑之。女惧曰:“虽有王氏,与彼实无关涉。”公罢质'30'命拘王氏。数日已至,又禁不与女通,立刻出审,便问王:“杀人者谁?”王对:“不知。”公诈之日:“胭脂供言,杀卞某汝悉知之,胡得隐匿?”妇呼日:“冤哉!淫婢自思男子,我虽有媒合之言,特戏之耳。
彼自引奸夫入院,我何知焉!“公细洁之,始述其前后相戏之词,公呼女上,怒曰:”汝言彼不知情,今何以自供撮合哉?“女流涕曰:”自己不肖,致父惨死,讼结不知何年,又累他人,诚不忍耳。“公问王氏:”既戏后,曾语何人?“王供:”无之。“公怒曰,”夫妻在床,应无不言者,何得云无?“
王供:“丈夫久客未归。”公曰:“虽然,凡戏人者,皆笑人之愚,以炫己之慧,更不向一人言,将谁欺?”命梏十指'31'。 妇不得已,实供:“曾与宿言。,‘公于是释鄂拘宿。宿至,自供:”不知。“公曰:”宿妓者必非良士!“严械之。宿自供:”赚女是真。自失履后,未敢复往,杀人实不知情。“公怒曰:”逾墙者何所不至!“又械之。宿不任凌藉:'32',遂以自承。招成报上'33',无不称吴公之神。铁案如山,宿遂延颈以待秋决矣。
然宿虽放纵无行,故东国名士'34'。 闻学使施公愚山贤能称最'35',又有怜才恤士之德,因以一词控其冤枉,语言怆恻。公讨其招供,反复凝思之,拍案曰:“此生冤也!”遂请于院、司'36',移案再鞠。问宿生,“鞋遗何所?”供言,“忘之。但叩妇门时,犹在袖中。”转诘王氏:“宿介之外,奸夫有几?”供言:“无有。”公曰:“淫乱之人岂得专私一个?”供言:“身与宿介,稚齿交合,故未能谢绝;后非无见挑者,身实未敢相从。”因使指其人以实之,供云:“同里毛大,屡挑而屡拒之矣。”公曰:“何忽贞白如此'37'?”命搒之。妇顿首出血,力辨无有,乃释之。又诘:“汝夫远出,宁无有托故而来者?”曰:“有之。某甲、某乙,皆以借贷馈赠,曾一二次入小人家。”盖甲、乙皆巷中游荡子,有心于妇而未发者也。公悉籍其名'38',并拘之,既集,公赴城隍庙,使尽饮案前。便谓:“曩梦神人相告,杀人者不出汝等四五人中。今对神明,不得有妄言。如肯自首,尚可原宕;虚者,廉得无赦'39'!”同声言无杀人之事。公以三木置地'40',将并加之;括发裸身'41',齐鸣冤苦。公命释之,谓曰,“既不官招,当使鬼神指之。”
使人仙毡褥悉障殿窗,令无少隙;袒诸囚背,驱入暗中,始授盆水,——命自盥讫;系诸壁下,戒令“面壁勿动,杀人者,当有神书其背”。少间,唤出验视,指毛曰:“此真杀人贼也!”盖公先使人以灰涂壁,又以烟煤濯其手:杀人者恐神来书,故匿背于壁而有灰色;临出,以手护背。而有烟色也。
公固疑是毛,至此益信。施以毒刑,尽吐其实'42'。 判曰:“宿介:蹈盆成括杀身之道,成登徒子好色之名'43'。 只缘两小无猜,遂野骛如家鸡之恋'44';为因一言有漏,致得陇兴望蜀之心'45'。 将仲子而逾园墙,便如鸟堕;冒刘郎而至洞口,竟赚门开'46'。 感帨惊龙,鼠有皮胡若此?攀花折树,士无行其谓何'47'!幸而听病燕之娇啼,犹为玉惜;怜弱柳之憔悴,未似莺狂
'48'。 而释幺风于罗中,尚有文人之意;乃劫香盟于袜底,宁非无赖之尤'49'!
蝴蝶过墙,隔窗有耳;莲花瓣卸,堕地无踪'50'。 假中之假以生'51',冤外之冤谁信'52'?天降祸起,酷械至于垂亡;自作孽盈'53',断头几于不续。
彼逾墙钻隙,固有砧夫儒冠;而僵李代桃,诚难消其冤气'54'。 是宜稍宽答扑,折其已受之惨;姑降青衣'55',开其自新之路。若毛大者,刁猾无籍,市井凶徒。被邻女之投棱,淫心不死;伺狂童之人巷,贼智忽生'56'。 开户迎风,喜得履张生之迹;求浆值酒,妄思偷韩椽之香'57'。 何意魄夺自天,魂摄于鬼'58'。浪乘搓木,直入广寒之宫;径泛渔舟,错认桃源之路'59'。 遂使情火息焰,欲海生波'60'。 刀横直前,投鼠无他顾之意;寇穷安往,急兔起反噬之心'61'。 越壁入人家,止期张有冠而李借'62';夺兵遗绣履,遂教鱼脱网而鸿离'63'。 风流道乃生此恶魔,温柔乡何有此鬼蜮哉'64'!即断首领,以快人心。胭脂:身犹未字,岁已及笄。以月殿之仙人,自应有郎似玉:原霓裳之旧队,何愁贮屋无金'65'?而乃感关雎而念好逑,竟绕春婆之梦'66';怨摽梅而思吉士,遂离倩女之魂'67'。为因一线缠萦'68',致使群魔交至。争妇女之颜色,恐失‘胭脂’;惹鸯鸟之纷飞,并托‘秋隼’'69'。 莲钩摘去,难保一瓣之香;铁限敲来,几破连城之玉'70'。嵌红豆于骰子,相思骨竟作厉阶;丧乔木于斧斤,可憎才真成祸水'71'!葳蕤自守,幸白壁之无瑕;缧绁苦争,喜锦衾之可覆'72'。 嘉其入门之拒,犹浩白之情人;遂其掷果之心,亦风流之雅事'73'。 仰彼邑令'74',作尔冰人。“
案既结,遐迩传诵焉。自吴公鞠后,女始知鄂生冤。堂下相遇,靦然含涕,似有痛借之词,而未可言也,生感其眷恋之情,爱慕殊切;而又念其出身微'75',且日登公堂,为千人所窥指,恐娶之为人姗笑,日夜萦回'76',无以自主。判牒既下,意始安帖。邑宰为之委禽,送鼓吹焉。
异史氏曰:“甚哉!听讼之不可以不慎也!纵能知李代为冤,谁复思桃僵亦屈?然事虽暗昧,必有其间'77',要非审思研察,不能得也。呜呼!人皆服哲人之折狱明'78',而不知良工之用心苦矣'79'。 世之居民上者,棋局消日'80',䌷被放衙'81',下情民艰,更不肯一劳方寸'82'。 至鼓动衙开,巍然坐堂上,彼哓哓者直以桎梏静之'83',何怪覆盆之下多沉冤哉'84'!”
愚山先生,吾师也。方见知时'85',余犹童子。窃见其奖进士子'86',拳拳如恐不尽。小有冤抑,必委曲呵护之'87',曾不肯作威学校,以媚权要。
真宣圣之护法'88',不止一代宗匠衡文无屈士已也'89'。 而爱才如命,尤非后世学使虚应故事者所及。尝有名士入场,作“宝藏兴”文'90',误记“水下”'91';录毕而后悟之,料无不黜之理。作词曰:“宝藏在山间,误认却在水边。山头盖起水晶殿,瑚长峰尖,珠结树颠;这一回崖中跌死撑船汉'92'!
告苍天:留点蒂儿'93',好与朋友看。“先生阅文至此而和之曰'94':”宝藏将山夸,忽然见在水涯。樵夫漫说渔翁话'95'。 题目虽差,文字却佳,怎肯放在他人下。尝见他,登高怕险;那曾见,会水湥保96'?“此亦凤雅之一斑'97'、怜才之一事也。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 东昌:府名,府洽在今山东省聊城县。
'2' 牛医:洽牛病的兽医。
'3' 占凤,择婿。《左传。庄公二十二年》:春秋时,齐国懿仲想把女儿
嫁给陈敬仲;占卦时,占得“凤凰于飞:和鸣锵锵”等吉语。后来因以“占凤”喻择婿。清门:指不操贱业的无官爵人家。
'4' 缔盟:指缔结婚约。
'5' 佻脱善谑:轻佻而爱开玩笑。
'6' 秋波萦转:犹言上下打量。萦,缠绕。
'7' 凝眺:注目远望。
'8' 脉脉(m ò…mò莫莫):含情不语。
'9' 妻服未阕(què却):为亡妻服丧,尚未满期。服,按丧礼规定所穿的丧服。阕,完了。丧服期满称“服阕”。
'10'宦裔:官宦人家的后代,指鄂秋隼为故孝廉之子。俯拾;俯就,指降低身份与之联姻。
'11'寝疾,卧病。惙(cbu ò绰)顿,犹言有气无力。惙,心忧气短。
'12'“延命”二句:意谓气息奄奄,朝不保夕,濒于死境。
'13'芳体:对妇女身体的敬称。违和:不舒服;称他人患病的婉词。
'14'无心之词:漫不经心的话语。
'15'为信:表示诚信。
'16'尔尔:如此。
'17'信物,作为凭信的物件。
'18'画虎成狗:《后汉书。马援传》载马援告诫兄子严、敦,“效季良(杜季良,以豪侠好义著称)不得,陷为天下轻薄子,所谓画虎不成反类狗者也。”此借“画虎成狗”,喻私订终身不成,反贻人笑柄。
'19'亵物;贴身之物。此指绣履。
'20'阴揣衣袂:暗地摸摸衣袖。揣,摸索。袂、衣袖,古时衣袖肥大可以藏物。
'21'篝灯:以笼罩灯;此指点灯。
'22'振衣,抖擞衣服。
'23'游手无籍:犹言无业游民。《正字通》,“籍,户籍。”
'24'贻累王氏:给王氏留下干系。
'25'谨讷,拘谨不善言谈。讷,拙于言辞。
'26'横加械梏,滥施刑罚。
'27'诬服:蒙冤被迫服罪。诬,冤屈。
'28'复案:再次审察,犹言复审。
'29'吴公南岱:江南武进人,进士。顺治时任济南知府。见《济南府志》卷三十。
'30'罢质:停止审讯。
'31'梏十指:指拶指之刑。拶指是旧时的一种酷刑,用绳穿五根小木棍,夹犯人手指,用力收绳,作为刑罚。
'32'不任凌藉:不堪折磨。凌藉,凌虐。
'33'招成:招供既成。
'34'东国:指齐鲁地区。古代齐、鲁等国,因皆位于我国东方,故称东国。
'35'施公愚山:施闰章号愚山,安徽宜城人,诗人,请初顺治进士。康熙时举博学鸿词,官至侍读。顺治十三年曾任山东提学分事。见《济南府志》卷三十七。贤能称最:最称贤能。
'36'院、司:指部院和臬司。部院,即巡抚,一省的军政长官。臬司,也称按察使,省级最高司法官员。
'37'贞白:贞节、清白。
'38'籍其名:记录下他们的名字。籍,登记。
'39'廉得:查出。廉,查访。
'40'三木,古时加在犯人颈、手、足上的木制刑具。
'41'括发裸身,把头发束起来,把上衣剥下来:这是动刑前的准备。
'42'吐其实:吐露实情!如实招供。
'43'“蹈盆成括”二句:意谓宿介因好色而招致杀身之祸。盆成括,复姓盆成,名恬,战国时人。《孟子。尽心下》“盆成括仕于齐,孟子曰:”死矣盆成活!‘盆成括见杀,门人问曰:“夫子何以知其将见杀?’曰:”其为人也小有才,未闻君子之大道,则足以杀其躯矣。‘“此以盆成括为喻,斥责宿介无君子之德,冒名调戏妇女,招致杀身之祸。登徒,复姓。子,男子的通称。登徒子为宋玉《登徒子好色赋》中的人物,性好色,不择美丑。
后因以“登徒子”代指好色之人。
'44'“只缘”二句:意谓只因宿介与王氏稚齿交合,所以现在仍然私通。
李白《长干行》:“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