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作都昂扬,唱得热泪满腮。但躺得太猛,位置稍微错了一点,装满猪血的猪尿泡就到她耳根部位了。她想调整一下,又觉得不对头,女英雄躺下去还拱两下,'奇。书'多不成体统?木头铡刀朝着她就下来了,原该压到她脖子上,压到猪尿泡就成了热血飞溅的场面,配上天幕的红光,十分激动人心。但这回铡刀压的是小菲的下巴,猪尿泡安然无恙。“刽子手”左压不见血右压不见血,全身分量都压到刀把上了。虽然是木头铡刀,小菲也痛不欲生,下巴马上就要给压碎了。她偷偷缩回胳膊,手指往猪尿泡上一捅。虽然没有血溅苍天,观众们是见到血了。
“为刘胡兰同志报仇!”台下一片喊声。
大幕垂下来,观众喊的哭的拍巴掌的,小菲托着下巴慢慢爬起来。她一边拍屁股上的土一边想,都旅长您周围全是大美人女才子,我小菲算个狗屁,您行行好就把我当个狗屁放了吧。大幕再吊上去时,小菲走到前台谢幕,腿脚全软了:世上她最怕的两个人正并肩站着,给她鼓掌,母亲哭红了鼻子,都旅长也哭红了鼻子。
母亲和都旅长都上台来和小菲握手。母亲学新潮事物很快,知道共产党男女无别,握手就成礼。母亲说:“还给你留了腊鸭腿。留了有两年了,还没哈。回来吃饭,啊?”小菲眼泪流下来。
母亲又小声说:“哭什么?叫人家首长看见笑你。都是要出嫁的人了。”
小菲有一百张嘴也讲不清。母亲一定以为她和都旅长私定了终身。都旅长打一辈子光棍倒挺懂嫁娶方面的进攻战略。他和母亲一成盟军,小菲再犟也不行。何况小菲从来不敢和母亲犟。都旅长用宠爱的眼光看着小菲。小菲泪水更汹涌。革命是残酷的。
第二天天不亮小菲起床练功。当时她逃是革命去,现在要再逃,是从革命里逃到革命外吗?她想不明白。该找个人帮她想。她想让欧阳干事帮她想。
她上午到政治部去找欧阳萸,见另外三个年轻女兵在他办公室里。欧阳萸介绍说她们是另外一个师文工团的。现在要和小菲所在的团合并。组织一个话剧团。大概是这个省第一个国家办的剧团。“那就不是解放军了?”
“转成半军半民。”
“太好了!”
欧阳萸看小菲眼睛做白日梦去了,问她怎么“太好了”。
小菲说一会告诉他。她的意思是等他俩能私下里说话时再告诉他。小菲刹那间想到了逃脱。不在军队可以不服从军队首长的婚姻安排。她说“太好了”,心里就在想这一点。小菲不图别的,只图一天天把文化修养提高,让欧阳干事某一天收到一封字体优美充满雅词的求爱信。假如欧阳干事谢绝,小菲也认了。
小菲和母亲约好下午回去吃饭。她想在欧阳萸这里看看气候,跟母亲谈都旅长时胆会壮些。她想在欧阳萸对她的一瞥目光、一个微笑、一句教诲里找一点好气候。欧阳萸请那几个女孩子替他朗读剧本。是省里某人赶潮流写的革命剧本,送来听解放军的意见。小菲心想,气候有点不妙,他怎么不请我朗读呢?女孩子们嘻嘻哈哈,说要欧阳干事请客,吃名菜“蒸臭豆腐”。
欧阳萸指指小菲:“你们问问她,我从来不吃臭豆腐。”
小菲立刻神魂颠倒。他要告诉这些女孩,她小菲了解他得很,跟他体己贴心,掌控他的生活习性。后来小菲弄清了欧阳萸的用心。他太知道自己讨女人喜欢,常常是拉出一个来,招架其他的。
他们五个人走到四牌楼,欧阳萸不断对市容打趣挖苦,四个姑娘众星捧月,他说什么她们都觉得好玩死了,笑得疯疯傻傻。街边小户人家的女人们端着大碗吃午饭,筷子上夹根腌萝卜,眼睛跟着女兵们走。她们眼里小菲一行目空一切。所以小菲向她们打听地址时,她们都诚惶诚恐。小菲问的是西餐厅。是听说有一家西餐厅,好像在剃头店楼上。几个小户女子一齐指指街对过的红蓝条子旋转灯。欧阳干事笑着问小菲:“你不是这个城里的人吗?路都不知道?”
“我就知道从学校到家的路。”
“一共不就两条马路吗?”
“不止!”
另外几个女兵说:“欧阳干事逗你呢,小菲你跟他较什么真?”
小菲笑是笑,但心里有些委屈:说都说到我家了,怎么无心问问我家住哪里?有几口人?都旅长一介武夫,都晓得嘘寒问暖。欧阳萸带领四个女兵进了剃头店,拐上个木楼梯,就听见留声机奏的西洋乐曲。留声机和唱片都老掉牙,乐曲常常出现下滑音,阴阳怪气。欧阳看看留声机说:“文物啊。”
坐下之后,欧阳萸对等候在台子边上的侍者说:“乡下浓汤有吗?”
“请先生再说一遍。”
“算了,就法式洋葱汤吧。五份。起司少放一点。”
“对不住,什么‘气死’?”
欧阳萸四周看看,眉毛扬起来:“没走错地方吧?这是什么地方?”
“玫瑰露法国菜馆。”
“没有起司?”
“我去厨房问问。”
“不必了。有什么就上什么吧。”
“炸牛扒,炸猪扒,炸马铃薯,炸土司。都上?”
大家安静极了,听欧阳萸在黄腔走调的西洋乐里点西洋菜。侍者穿白制服,虽然站得恭敬,表情有些不屑。他知道解放军是农民的军队,农民进城开洋荤,点出的什么莫名其妙的玩艺来?“洋葱汤”?他要去厨房和大师傅好好笑一场。侍者用纯正的淮北话说:“我们的萨其马全省有名,恕我向大军先生大军小姐推荐一下。”
“你来这家吃过饭吗,小菲?”等侍者高贵的身影消失在屏风后面,欧阳萸问小菲。
“没有。”小菲看看包金的壁灯,又拿脊背撞两下火车厢式的高靠背。“我们家哪吃得起这种馆子?我妈买一斤黄豆芽要吃三顿呢!”她无忧无虑地笑笑,欧阳萸眼睛在她脸上定了一会。
“就这样多好。”他看着小菲说。
“嗯?”
“你自然起来很好。上台一使拙劲就不是现在的样子了。”
《一个女人的史诗》 第一部分
兄妹开荒(1)
小菲忽然说:“那我再也不上台了。”
欧阳萸发现其他的女孩子有些受伤害的样子,马上说:“我看过小马的戏。马云霜很知道分寸。”他指着辫子扎一条花手帕的丰满女兵说。小菲已知道小马在上海的学生剧社是台柱子,演过曹禺的两个女主角。看看,这不就是一个现代的大美人加女才子吗?“朱敏也不错。小申的《兄妹开荒》我看过两次呢!”欧阳萸在四个女子中搞共产主义,按需分配。
叫的菜上来了。冷的热的甜的咸的稠的稀的一块来,摆一桌子,人的胳膊和餐具都没处放。女兵们中间只有小马吃过这样复杂的洋餐,欧阳萸站起来,替她们每人把牛扒在盘子上切成小块。
小马在他松垮垮的军装前襟蹭到她脸时,仰头笑着说:“谁是马云霜啊?瞎叫!”
他手上的刀叉停在小菲的盘子上,懵懂地看着小马。
“我们几个女同志一块改名了!”
“噢,我怎么会知道你们改名?”
“官僚!”小申说。
“改成什么了?”欧阳萸问,人坐回椅子上。
小马欠起屁股,伸手掀开欧阳萸的军装衣兜上的盖子,拔出一枝笔:“喏,写给你看!”她拔掉笔帽,拉过欧阳萸的手,把字写到他掌心上。
小菲见欧阳萸飞快地看她一眼,脸绯红。小菲想,他或许对小菲长时间的追求心知肚明。他看她一眼是要她别吃醋。小菲当然不可能不吃醋,这个女子怎么对男人动手动脚?居然是对她小菲一往情深的男人!
她觉得她膝盖给一股温热的力量稳住了。欧阳萸的腿又细又长,骑他那匹老瘦马也比别人风度好。小菲一身都往下泄,留声机呜呜咽咽的提琴声此刻一圈圈转在她脑子里。她泄成一摊水似的淡淡恬恬地看小马继续调戏欧阳萸。没有用的,真戏在桌子下面。欧阳萸说:“噢,都是红的,对吧?马丹、申赤、朱绯。”
“好不好?”马丹(马云霜)问。
“好。”欧阳萸说,把手掌给小菲看。“好吧?”
小菲点头,笑笑,看也没看清那些字。她看出欧阳萸有一点尖酸。
欧阳萸起身向侍者要账单,马丹说:“不对,差一个菜。”
侍者伸着手指数了数满桌盘子:“不差呀。”
“法式洋葱汤呢?”马丹问。
小菲心想,她做上管家婆了。
“噢,对不住,这个豌豆汤算起来比洋葱汤贵两分钱。你们上算些呢。”
欧阳萸说:“你们这是法国菜馆呀?”
“是啊。”侍者对土包子们很耐心,“全省就这一家。”
“豌豆汤是德国菜。”马丹说。她跟欧阳萸搭档得很好。“你以为解放军都穿大裤裆,用抽水马桶当洗脚盆是吧?”
欧阳萸哈哈大笑,申赤和朱绯也笑。马丹说:“肯定是你们大师傅昨天多煮了豌豆汤,没卖完,今天说,慰劳解放军吧,他们小米加步枪吃得出什么把戏来。”马丹一口淮北话。
侍者赶紧解释,说大师傅大概读错菜单了,他马上回去请他补过。一直等到下午两点,洋葱汤还没上来。欧阳萸对小菲说:“你估计他们在干什么?”他指指屏风后。
小菲摇摇头。
“在种洋葱。”他说。
这次是马丹哈哈大笑。她和欧阳萸旗鼓相当,轮流坐庄寻这座小城的开心。小菲对欧阳萸又吃不准了。
结账时欧阳萸从每个口袋都掏出一把钱来。东一把西一把堆在桌上,侍者数一数,说钱不够,还差五百块。欧阳萸从身上拔下钢笔:“谁把金笔给我当了,能当好几千。”
“礼拜天,当铺不开。”
“那抵押呢?”
“对不住,我们从来不抵押。”
欧阳萸看着侍者的脸发呆。马丹说:“告诉他部队番号,明天给他送钱来,不就行了。想难倒解放军,长江天险我们都过了!”
“不行大军小姐!”
“别胡叫!小姐是资产阶级,是我们的敌人,懂不懂?”马丹立刻占了一个上风,又占一个上风。
“不能赊账,老板要请我滚蛋的!”侍者的小碎步直往后退。
“把你老板叫来。他给我们吃这种东西,还敢收那么多钱,解放军收拾的就是这种奸商!……”
小菲这时把一叠整整齐齐的钞票往欧阳萸手里一塞。“够了吧?”她的钱是给母亲的见面礼。
欧阳萸马上把钱交给侍者。侍者转身跑着圆场,凤阳花鼓灯似的叫板:“五个解放军结账啦!没给小费!”
欧阳萸把侍者喊住,从不知哪个角落里找出个铜子,往桌上一按。侍者又跑圆场回来,拈起铜子叫得更加嘹亮:“解放军给了一个大子的小费啦!”
马丹领头,欧阳萸紧跟,大家又笑一阵。出了门,因为还正笑在劲头上,小菲和欧阳萸告别也是潦潦草草。走出去十多步,小菲停下,看着三个女子鞍前马后地跟着欧阳萸,心想,哪怕他回一次头也好,小菲回家步子都能硬扎些。
小菲走到巷子口就看见一匹高大的枣红马和一匹黄马。她脚步一顿,想往回转,邻居的孩子已经跑着朝巷里叫唤了:“田苏菲回来啦!”
小菲在家门口看见都旅长的警卫员把一群孩子往外哄。孩子们一看小菲走来,七嘴八舌地说:“田苏菲有马没有?”“田苏菲会打枪不会?”“田苏菲走路低着头,在地上找什么东西呢!”孩子们议论她就像她不在场似的。一个大个子男孩说:“田苏菲吃包谷不消化!”“不是的,是吃香瓜,吃拉肚子了!”“田苏菲给她妈拿条帚苗追着打,直喊‘救命啊!’”
《一个女人的史诗》 第一部分
兄妹开荒(2)
小菲原来很懊恼他们把她小时见不得人的老底揭出来,忽然她就想开了。再讲响一点,让首长听听,看还有没有胃口娶她。
都旅长坐在藤椅上,粗呢子军装从藤椅的破洞里挤出一块。小菲妈笑道:“看这丫头有没个样子?来晚了都不赔个礼。”
小菲跟妈约好是三点回来,现在已经四点了。她先跟都旅长敬了个军礼,听见外面孩子一声哄笑。警卫员硬是把孩子们推出去,拴上了门。都旅长反客为主,手指画了画对小菲说:“坐坐坐!吃什么?炒米糖?花生?”他把小菲妈预备的几小盒果食递到小菲面前。小菲还没来得及伸手,他手已经先插到花生里,替小菲做了主张。他动作大惯了,这类秀气的待客摆设经不住他一只大手进去,没抓起什么来,倒碰落不少花生到裂缝的地板上。
“部队又要打仗了。还不知道吧?”都旅长说。他看小菲摇摇头,又说,“这回恐怕走远喽。”
小菲发现妈和警卫员都没了。不知什么时候知趣走开,把小屋单单留给她和都旅长。
“去哪里?”她心都乐得直开花。要打仗,又走得远,远征的旅长就顾不上她小菲了。
“去广西。剿匪去。”
“这么远?!”她也不知道广西在哪儿。
“所以你有空回来多陪陪妈妈。这一走就不知什么时候才见得到她了。”都旅长说。
小菲差点说“我也去?!”不过她知道这话说不得,太不进步。都旅长告诉她,文工团要挑一批年轻力壮、多才多艺的跟部队走,剩下的就跟另一个团凑成话剧团。他讲的意思是精华都是部队的,留下的人给老百姓打捞渣子。小菲两眼直直地看着鞋尖。鞋是小伍送她的,黑布面子脚尖贴着云形的黑皮。她要能做小伍就好了,跟着首长打天下去。她偏偏毫无着落地爱欧阳萸。小伍肯定是“精华”,肯定不会留下让人把她当渣子打捞。小菲不在乎做渣子,跟欧阳萸一块给打捞到哪里去都行。都旅长还在接着操办小菲的人生,叫她不要和母亲顶嘴,他已知道她怄母亲的气出去投奔革命。
晚饭很丰盛,小菲见母亲从草捂子里端出炖的、蒸的,从碗柜里端出冷盘小菜,又从屋檐下摘下个盖篮,里面是一块棉垫子,包着一砂锅红烧肉。母亲从剧院回来就开始打点这顿晚餐了。她烫了酒,点上小暖炉,让小菲给都旅长揣进衣服里。小菲在母亲面前从来很乖,便照办了。都旅长见小菲替他解军装纽扣,哈哈大笑,说:“哎哟我这贤惠妹子也!”
晚饭后都旅长回去,问小菲跟不跟他走。小菲说她得跟母亲住一宿。等都旅长和警卫员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