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在这时,天赐从学堂下学回来了,麻五爷一把拉过天赐,指着天赐的小脸膛儿哈哈大笑说:〃天赐是你的儿,你看看他哪点像你?天赐也是五爷我的儿!爷,话说到这地步,我就得谢你了,难为你这么疼他,比我这真爹都强哩!〃
马二爷骤然呆了,像挨了一枪,软软跌坐到地上。
天赐叫了一声〃爹〃,上前去扶马二爷,马二爷不起,只望着天赐流泪,还绝望地嚎着:〃报应,这……这都是报应啊……〃
也恰在这时,卜大爷双手撑地,支持着身子,从门外阴阴地挪进来了。
卜守茹本能的预感到,那团盘旋在石城上空的肃杀之气已扑涌进门。
远处有隆隆的炮声和爆豆也似的枪声……
第十八章
马家院子里也有麻青石铺的道,道很窄,也很短,宽约三尺许,长不过五六丈,从大门口穿过正堂屋,到二进院子后门的条石台阶前也就完了。
头进院子很大,麻石道两旁是旷地,一边停轿,一边是水池、花房。
二进院子小一些,且堆着不少破轿,除了从正堂屋扯出的那短短一截麻石道,几乎是看不到地面的。
卜大爷住进马家后,瞅着麻石道心里就恨得发痒,就不止一次的想过要在二进院子的那堆破轿上放把火。
有一日夜里,卜大爷还真就用两手撑着地,爬到了那堆破轿前,欲往破轿上浇洋油。可犹豫了半天,终还是没浇。
这倒不是因为怜惜马二爷,却是因着自己。
卜大爷觉着马家的一切终将是他的,这老家伙来日无多,死后断不会把轿子和麻石道带进棺材去。
马二爷却也毒,自己老不死,却想要卜大爷死。
卜大爷用碗砸了卜守茹没几天,马二爷就在专为卜大爷煨的蹄膀里下了毒,巧的是卜大爷偏不小心打翻了碗,蹄膀让桌下的狗叼去了,就毒死了狗。
马二爷心里很慌,怕卜大爷和他拼,就说这必是卜守茹使坏,头通了哪个下人,要杀卜大爷。
卜大爷心里知道是马二爷弄出的鬼,却装作没看出,说了句:〃不至于吧?那狗还不知都乱吃了些啥呢!〃
自那以后,卜大爷就想把马二爷往墓坑里赶了,两手支撑着身子在麻石道上挪时,总觉着自己能把马二爷对付了。
卜大爷瘫了,腿不经事,两只手却有无穷的力。
卜大爷试过,他一拳能把房门捅破,砸扁马二爷的脑袋自是不在话下的。——想想也是怪,老天爷对人真是公道,十一年前有腿的时候,卜大爷的手和臂都没这么大的力;腿一没了,上半身便出奇的发达起来,胸上和臂上满是肌肉,手也变得粗大,结了厚厚的茧,熊掌似的。
今日,麻五爷无意中说起的炸弹,勾起了卜大爷的旧恨新仇,卜大爷往马二爷面前爬时,就想杀了马二爷的。后来被架到自己房里,卜大爷杀人的念头益发坚定了。
卜大爷认定,他一生的噩运都是那炸弹和洋枪造成的,没有那洋枪、炸弹,他当年不会败,他的轿号不会被封,也就不会把闺女聘给马二爷,以至今日父女成仇。
麻五爷说得不错,他会成为轿王的,今天石城的麻石路本该都是他的!他的!
于是,卜大爷在满城响着的枪炮声中,在麻五爷和马二爷吵得不亦乐乎时,使着一身蛮力托开了门板,从房里爬了出来,要把马二爷推进他自己掘下的墓坑。
复仇的道路是很短的,——从卜大爷二进院里的房,到正堂屋后门,统共不到三十步,可这三十步却让卜大爷记起了血泪爆涌的三十年。
两只手撑在马家院里的麻石道上,卜大爷就在心里追忆着自己曾有过的双腿。那双腿是他起家的根本,它是那样坚实有力,支撑着他和他肩上的轿,走遍了石城的大街小巷。
多少人想算计卜大爷那双腿呀,多少人想把卜大爷的脚筋挑断,让卜大爷永远倒在城里的麻石道上!
可卜大爷没倒,能明打明斗垮卜大爷的人还没有!
卜大爷是被人暗算的!今天这个暗算他的人活到头了!
卜大爷出现在正堂屋门口时,门口有人,有马家的人,也有麻五爷和闺女卜守茹带来的人。
马家的人还想把卜大爷劝回去,卜大爷不睬。
麻五爷的人都是无赖,想看笑话,就说:〃人家闺女来了,总得见见的,你们拦啥?〃
马家的人便不敢吭气了。
一进门,卜大爷最先看到的是闺女卜守茹。
这贱货坐在靠墙的一把椅子上喝茶,喝得平静自然,就像马家发生的一切都与她无关似的。
闺女身边是不得好死的麻五爷,麻五爷一副无赖相,敞着怀,脚跷着,腿晃着,一边抓着毡帽扇风,一边瞅着倒在地上的马二爷说着什么。
马二爷是倒在八仙桌旁的,想往起坐,总是坐不住,儿子天赐去拉,闺女就在一边喊,要天赐过来。
卜大爷开始往马二爷身边爬,两只手一下子聚起了无穷的力。
在卜大爷眼里,马二爷已是一具尸体。
卜大爷要做的仅仅是把这具尸体推进墓坑罢了。
马二爷看出了卜大爷的意思,倒在地上,上气不接下气地喊:〃快……快来人啊,这……这瘫子要……要杀人了……〃
门口马家的人应着马二爷的召唤,往门里冲。
卜大爷身子一转,对马家的人吼:〃你们谁敢过来,老子……老子就掐死谁!〃
马家的人不怕,硬是冲到卜大爷面前,要架卜大爷。卜守茹这才站起来说话了:〃出去,都给我滚出去!这是我们家里的事,你们都他娘少管!〃
马家人丁瞅着马二爷,不走。
麻五爷火了,桌子一怕:〃打架要讲公道,你们都上来像什么样?都滚,再不滚老子就给卜大爷讨个公道!〃
麻五爷一发话,门外五爷的人进来了,硬把马家的人轰了出去,还把两扇门反手关上了,弄得屋子里一下子很暗,就仿佛黑了天。
马二爷这才知道大限已到,不拼命不行了,遂硬撑着往起爬,刚哆哆嗦嗦爬起来,佝偻着身子尚未站稳,卜大爷已逼至面前。
卜大爷很沉着,两只大手几乎是缓缓伸出来的,马二爷竟防不了,竟让卜大爷给扳倒了……
麻五爷在一旁看着,摇着头,挺感慨地对卜守茹说:〃二爷不行了,实是太老了!〃
卜守茹淡然一笑:〃这二爷又何曾年轻过?〃
麻五爷追忆道:〃你没见过二爷年轻,我是见过的,三十五年前我头一回找二爷收咱帮门的月规,二爷摔过我两个好跟斗呢!就在独香楼门口!〃
这边说着,那边卜大爷和马二爷己扭成一团了。
卜大爷山也似的身子压在马二爷身上,两只手揪住马二爷花白的脑袋直往地上撞,撞的咚咚有声。
马二爷真就不行了,连讨饶的气力都没有,只是两腿乱蹬,手乱抓。
卜大爷不想让马二爷一下子就死了,撞过马二爷花白的脑袋,又把那熊掌般的手伸到马二爷脸上,生生挖下了马二爷的一只眼,疼得马二爷杀猪般叫。
被卜守茹硬拉到身边的天赐,挣开卜守茹,扑到卜大爷身后,搂住卜大爷的脖子,把卜大爷往下拽,还哭着骂着,不住地用脚踢卜大爷的背。
卜大爷被踢得很痛,用胳膊肘狠捣了天赐一下,天赐才松了手。
天赐刚松手,卜大爷便去掐马二爷的脖子。
天赐又扑上去,两手扯住卜大爷的头发,差点把卜大爷从马二爷身上扯下来。
卜守茹对麻五爷怒道:〃还不快把天赐抱走?!你……你这爹就这样当的!看着天赐打我爹!〃
麻五爷不敢怠慢,上去把天赐抱住了,说:〃天赐,你不是马二的儿,是我的儿,我不是和你说过了么?你可不能帮马二这老杂种!〃
天赐偏就不认五爷,单认马二爷,就要帮马二爷。
天赐死抓住卜大爷的头发不松手。
麻五爷硬拉,结果就把卜大爷从马二爷身上拉开了……
马二爷得到这难得的机会,才从怀里掏出了那把匕首……
——这匕首马二爷常带在身上,夜里就放在枕下,防卜守茹,也防卜大爷,马二爷算计别人性命时,也防备别人算计他的。
卜大爷被天赐拽个仰面朝天,没看到马二爷的匕首,这就吃了大亏,待马二爷扑到卜大爷身上,使尽全身的气力把匕首捅进卜大爷的心窝,卜大爷一下子呆了,没想到去夺马二爷的匕首,反倒本能地往后闪了闪。
马二爷便又得了第二次机会,顺着卜大爷的力拔出匕首,又颤颤微微在卜大爷身上捅了一刀。
马二爷老终是老了,杀人的手段却没忘,第二刀捅到卜大爷胸上后,死劲搅了一圈,搅得卜大爷胸前血如泉涌,造出了冲天的血腥。
卜大爷这才想到,他又败了,今日不是马二爷的末日,倒是他的末日。
在末日来临的最后一刻,卜大爷捂着浑身是血的胸脯,向卜守茹看了一眼,唤了声〃妮儿〃,身子向后一仰,轰然倒地。
卜守茹万没想到会出现这种结局,冲过去一巴掌把天赐打倒在地,阴阴地看着麻五爷问:〃这……这场架打得公道么?〃
麻五爷讷讷道:〃我……我可不知道马二爷有匕首……〃
卜守茹满脸是泪:〃我只问你公道不公道!〃
麻五爷承认这不公道,略一沉思,即走到马二爷面前,把马二爷手上的匕首夺了,放到卜大爷手上,而后,一把揪过马二爷,一把抓住卜大爷的手将匕首捅进了马二爷的胸膛,也猛搅了一通,让马二爷身上生出了同样的血腥。
马二爷胸脯上插着匕首,满身满脸的血,却在笑,还用耳语般轻柔的声调儿对天赐说:〃天赐……天赐,今天的事你……你得记住,得……得一……一辈子记住哇……〃
天赐喊着爹,大哭着,搂着马二爷再不松手,直到马二爷软软倒在他怀里,闭上昏花的老眼……
第十九章
后来就是那场足以和卜守茹出阁相比拟的大出殡了。
大殓前的一切准备都是充分的。卜守茹发了话,要把丧事办得尽善尽美,不能让别人说闲话。
于是,专为人家承办丧事的〃万乘兴〃和〃老大全〃的管事们便办得很精心。赶制的两副寿材皆是红柏十三元,是用十三根红柏木拼成的,上三根,底四根,左右帮各三根,甚是气派。棺内有褥子,有莲花枕,还有搁脚的脚蹬子,也是莲花形的。
马二爷、卜大爷在各自棺内躺着,身盖黄料陀罗经被,很是安祥,就像于积年的劳累后睡熟了似的。
殉丧的物什也多,可谓应有尽有,手抓银,口含珠自不必说,专做的各式冥轿便有一大堆。
礼仪也无可挑剔。发了报丧条子,卜守茹和天赐又向马家和卜家的至爱亲朋登门报丧。殡榜也开了,请了城里最有名的阴阳先生算了马二爷和卜大爷的八字,推定了出殡的日子,看了坟地风水。
阴阳先生怕卜大爷和马二爷在地下再打,说起忌讳时再三强调,二人墓穴皆不可用麻石、青石。
卜守茹一一记下了,后来真就没用一块麻石、青石。
停尸七日,终至发丧,城里城外的战事也停了。
秦城的王旅长和那钱团长几番努力未能破城,就和刘镇守使言了和,要刘镇守使助饷十万,后退了八十里。
刘镇守使在发丧前一日来了,为丧家点了主。
发丧甚是隆重。
在卜守茹的主持下,〃万乘兴〃和〃老大全〃动轿一千四百乘,光执事就用了六十堂,起棺〃奇〃书〃网…Q'i's'u'u'。'C'o'm〃皆为四十八杠,有棺罩和大亮盘。丧盆子摔得好,纸钱撒得也好,一把把扔得很高,落在地上很均匀,像沿道下了场雪。
棺木出堂后,大殡的队伍上了街。
最前面开路的,是纸扎的两个狰狞鬼,青面獠牙,高约两丈,脚底有轮子,由十几个轿夫推着。然后是两个铭旌,是幡形的长亭子,一边三十二人,两边六十四人抬着,四面还扯着纤绳。铭旌之后,就是开道锣领着的六十堂执事了,肃静回避牌夹杂于六十堂执事中间。以后则是金山、银山,纸人、纸马,各式纸轿,并那挽帐挽联、鼓乐、僧道。
经堂、孝堂的佛事做得也好。
诵经场面都是很大的,用福缘法师的话说,为〃云福寺五十年所仅见。〃《石翁斋年事录》对此亦有记载,称其为〃完丧家殓仪之大全,复三千年古礼于今世。〃
石城里的百姓都说,卜大爷和马二爷配!
却也有人在大出殡那日闲话道:〃丧事办得大并不好证明卜守茹的孝,这卜守茹实是魔女,上通民国的镇守使,下通帮门的无赖党徒,不忠不孝,不仁不义,搁在前清,必得办'忤逆'之罪。卜大爷和马二爷归根算死在她手里,这魔女为了马卜二家的轿号,造出了父毙夫亡的惨祸……〃
言毕,又不免唏嘘一二,为石城轿业至此再无男人感慨不已。
第二十章
马二爷身上的血就此永远粘在天赐身上了。
天赐常无缘无故嗅到血腥味,觉着自己每身衣服上都沾着马二爷胸腔流出的血。
那血像极好的肥,于无声之中抚育着天赐心里那颗仇恨的种子。
不管卜守茹咋说,天赐就不信麻五爷是他爹,每每看见麻五爷来找卜守茹,眼睛便狼一般凶恶,话却是不说的,这就让麻五爷和卜守茹感到怕。
大殡之后,麻五爷梦想中对马二爷家产、轿号的接管未能得逞。不论麻五爷如何张狂,马家族人就不依从,声言要与麻五爷拼到底,还托城里商会的汤会长和一帮有面子的绅耆,找了刘镇守使,说是马二爷在日,麻五爷便与卜守茹有染,帮着卜大爷杀了马二爷,如今又欲登堂入室,夺人家产轿号,实为天诛地灭之举。
刘镇守使一直知道麻五爷和卜守茹有染,可却不愿被人当面说穿,一说穿,刘镇守使就火了,当即表示要办麻五爷的杀人讹诈罪。
卜守茹怕刘镇守使把麻五爷杀了,再酿下一场血案,便跪在刘镇守使面前,为麻五爷求情,且一口咬定说马二爷不是麻五爷杀的,刘镇守使才没大开杀戒。
不过,刘镇守使也讲得清楚,冉见着麻五爷出现在马家就要办了。
麻五爷不怕,仍是常到马家来,还想和天赐套近乎。
麻五爷虽看出了天赐眼中露出的切骨恨意,却还存有幻想,以为好歹总是自己的儿子,只要对天赐好,天长日久必会拉过来的。
那当儿,麻五爷为了掠下一城的轿子,已决意要和刘镇守使较量了,背着卜守茹私通了秦城的王旅长和叛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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