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当儿,麻五爷为了掠下一城的轿子,已决意要和刘镇守使较量了,背着卜守茹私通了秦城的王旅长和叛逆的钱团长,要率着帮门的弟兄在城中起事,策应王旅长和钱团长的兵马攻城。
这就惹下了大祸。
六十天后,是卜大爷和马二爷的旮河之期,二位辞世的爷要在这天过阴间的河,卜守茹和天赐到卜大爷、马二爷的坟前烧船桥。
烧船桥时,卜守茹还和天赐说,他的亲爹不是马二爷,实是麻五爷。天赐不睬,只对着马二爷的坟不住地磕头、流泪。
这让卜守茹感到脊背发寒。
晚上就出了事。刘镇守使的兵突然围住了马家大院,把刚到马家的麻五爷和麻五爷带来的七八个喽啰全抓了,说是麻五爷和他的帮门党徒通匪。
卜守茹不信麻五爷会通哪路的匪,认定刘镇守使是因着醋意发作才下的手,遂带着六七个月的身孕,随那些兵们去了镇守使署。
到得镇守使署卜守茹才知道,麻五爷真就通了匪,和秦城的王旅长传了三次帖子,相约在七日后动手,先由麻五爷的帮门弟兄在城里起乱,王旅长和钱团长再打着济世救民的旗号攻城。
王旅长和钱团长都答应麻五爷,攻下石城,特许麻五爷专营全城轿业,再不容任何别人插手其间。
卜守茹看着刘镇守使手中的帖子,将信将疑,以为刘镇守使做了手脚,就问:〃这……这该不是你造的假吧?〃
刘镇守使道:〃我就是想造假也造不出什么轿业专营的事来,只有那麻老五能想到这一条。〃
卜守茹立时记起了麻五爷多年来野心勃勃的梦想,觉着这无赖如此行事恰在情理之中,便于惶惶然中默认了刘镇守使的话。
刘镇守使又说:〃我没料到这麻老五会如此毒辣!这杂种不但要坏我刘家昌的事,也要算计你呢!你想想,真让麻老五的计谋得逞,你那'万乘兴'和'老大全'还不都落到这人手里了?你这十几年的拼争不就毁于一旦了么?你甘心?〃
卜守茹自是不甘心的,想了想,问刘镇守使:〃那你打算咋处置他?〃
刘镇守使手一挥:〃简单,办掉嘛!〃
卜守茹又问:〃咋办掉?〃
刘镇守使很和蔼:〃枪毙嘛。〃
卜守茹只一愣便大叫起来:〃不,你……你不能让他死!〃
刘镇守使脸上现出不快:〃咋,还舍不下这麻老五?〃
卜守茹摇摇头:〃不是舍不下他,我也知道他不是东西,也恨他……〃
刘镇守使逼上来问:〃是真话么?〃
卜守茹道:〃是真话,我和这人的交往起先就是出于无奈,如今仍是出于无奈,没有他和他的帮门,我支撑不到今日。〃
刘镇守使说:〃日后只要有我,啥都好办,谁若敢和你卜姑奶奶作对,就是和我作对,我自会办他!今天,我就先把麻老五办了……〃
卜守茹坚持道:〃你不能办他!他再混账,也还是天赐的亲爹,你就算是可怜我,可怜天赐吧!〃
刘镇守使叹了口气:〃你这人心咋这么软呢?其实,我今日办他,一半是为自己,一半却是为了你。你想想,我这镇守使能当一辈子么?总有走的一天,或是垮的一天。我在啥都好说,我不在咋办?王旅长和钱团长的兵马进了城咋办?麻老五能让你安安生生当城里的轿主?还不夺了你的轿行,再把你一脚蹬了!你再想想。〃
卜守茹多少有些感动,觉着刘镇守使是为她考虑,真就想了,想得脊背发凉。
麻五爷除了床上的功夫好,其它再无好处,杀人越货,欺行霸市,藏奸使坏,没有不干的,连他自己都说,只怕哪日死了,阎王爷都不会收。当年就是这混账东西往她爹的轿号里塞了炸弹,才把她和她爹弄到绝路上的。真的王旅长和钱团长的队伍进城,麻五爷必会夺她的轿行,也必会蹬她……
刘镇守使似乎看出了卜守茹的心思,又说:〃你真不让我办他也行,只是你得从心里舍下你的轿行,干脆进门做我的九姨太,免得日后在麻老五那儿落个人财两空,也让我为你难过……〃
卜守茹不想做刘镇守使的九姨太。
——许多年前和刘镇守使初识时,刘镇守使让她做四姨太她都没做,今天如何会挺着个大肚子去做人家的九姨太呢!
她的命根是和轿,是和城里的麻石道连在一起的,不是和哪个男人连在一起的。她宁愿日后去和麻五爷连血带火拼一场,也不愿今天就认栽服软。
于是便说:〃我倒要看看这混账东西如何就蹬了我,你就听我一回,先把他放了……〃
刘镇守使道:〃就算不办他,也不能就放,我总还得教训一下,给他点颜色看看!〃
卜守茹说:〃你只管狠狠教训,只是别伤了他,还有,得把面子给我,让这东西知道,是谁救了他的狗命。〃
刘镇守使笑道:〃你卜姑奶奶也真算个人物,有情有义,也有主张,我真恨你不是男人,你要是男人,我立马和你拜个把兄弟,咱就一起去夺天下,没准能闹出点大动静哩!〃
卜守茹眼圈红了:〃你……你就不知道我心里有多苦……〃
刘镇守使不笑了,摸着卜守茹隆起的肛子说:〃我知道,都知道哩,我的儿都在你肚里养着,我能不知道你的心么?你的心里除了轿只怕就算我了!我呢,心里也是有你的,我就喜你这样心性高,胆识也高的女人。〃
说毕,刘镇守使为卜守茹吟了首做好的诗。诗道:
一剑在握兴楚争,
风云际会廿年兵。
城中轿舆几易主?
惊见轿魁置红粉。
男儿苦战寻常事,
未闻巾帼亦善征。
欲催花发遍咸阳,
宝刀磨血消京尘。
刘镇守使将诗吟完,还解释了一通,以证明自己确是喜欢卜守茹的。
卜守茹只想着麻五爷还在刘镇守使手里,极怕刘镇守使变卦,杀了麻五爷,让天赐变成没爹的孩子,就说,自己心里也真是只有他的,并要刘镇守使保证,教训完麻五爷便放。刘镇守使保证了。
原以为事情到此就算完了,没料到麻五爷最后会让天赐杀了!
十二岁的孩子竟会用三响毛瑟快枪杀人,且是杀自己的亲爹,许多年后想起来,卜守茹还认定这是一场阴谋。阴谋的策划者就是刘镇守使,不论刘镇守使如何狡辩,卜守茹都不信刘镇守使会是清白的。
事情发生在第四天晚上。
据刘镇守使说,他已准备天一明就放麻五爷了,天赐偏来了,去拘押房看。麻五爷是在小号关着的,且五花大绑着,看押的兵士就松了心,没怎么管,先任由天赐隔着铁栅门和麻五爷说话,后就把上了膛的三响毛瑟快枪靠在铁栅门旁去上茅房。
天赐就在这当儿开了枪。总计开了三枪。
那兵在茅房里听到枪响,提着裤子赶到时,已见麻五爷在血泊中歪着了,头上中了一枪,身上中了两枪,天赐则傻乎乎立在门外,脸上有不少泪。
卜守茹问刘镇守使:〃那当儿,这爷俩都说了些啥?〃
刘镇守使道:〃这我不知道,得问当值的兵士。〃
找来了一个叫小蛮子的当值兵士。
小蛮子说:〃回卜姑奶奶的话,天赐和麻五爷没说啥要紧的话,也没扯上姑奶奶您。我只听到麻五爷连声叹气,还听到天赐喊麻五爷爹,感情像似挺好的。〃
卜守茹问:〃既是这般好,咋会动了枪?〃
小蛮子直摇头:〃那我就不知了,要问你儿。〃
卜守茹又盯着天赐:〃你自己说。〃
天赐不说。
卜守茹便问:〃谁叫你到拘押房去的?〃
天赐仍是不说。
卜守茹再问:〃你信不信他是你爹?〃
天赐凶恶地看着卜守茹:〃你管不着!〃
卜守茹火了:〃我是你亲娘!我管不着你,这世上还有谁管得着你!〃
天赐小小年纪就学会了阴笑,两颗虎牙呲着,道:〃不管我爹是谁,你都是贱货!〃
卜守茹气昏了,一把抓过天赐就劈头盖脸地打。
天赐并不老实挨打,两手被卜守茹抓着,就用两只脚踢卜守茹,还用膝盖猛顶卜守茹的大肚子。
这就触怒了刘镇守使,刘镇守使喝令小蛮子把天赐拉住,又让卜守茹狠心去打。
卜守茹偏不打了,只瞅着天赐呜呜哭,边哭边说:〃天赐,天赐,你……你是狼种!我……我和你没法说……〃
第二十一章
立在独香亭茶楼向西看,景色依旧,麻石道切割着城池,道两旁有松树、柏树常青的暗影,一座座屋厦上升腾着崭新却又是陈旧的炊烟,远处的江面永远是白森森雾蒙蒙的。
这是父亲当年曾经拥有过的世界。
曾让父亲为此而激动不已的世界。
向东看,则是马二爷的地盘了。
马二爷的地盘上曾有过最早的奇迹。
据许多轿号的老人证实,马二爷确曾年轻过。
那时,马二爷在官府衙门当衙役,给一个个知府的大人老爷抬过轿,也在私下收过民间轿行的帮差银,就是藉那最初的帮差银,马二爷起了家,办了自己的轿行。马二爷的轿行虽不是最早的,却是最棒的。
马二爷活着的时候,曾站在独香亭茶楼上指给卜守茹看过,说城东门下的通驿大道旁原有座破庙,那就是他起家之所在。
如今,那座破庙看不到了,代之而起的是一片兵营,民国前驻的是新军炮标,民国后就住刘镇守使的炮营了,刘镇守使升了师长后,炮营又变作了炮团,一门门大炮的炮口直指城外,随时准备轰碎王旅长和钱团长攻城的妄想。
因着战火的经历,东城远不如西面繁华,就是飘在东面镇守使署上空的五色国旗,也无以挽回那段繁华的历史。东城最有名的老街上从早到晚响着大兵们的马蹄、脚步声,尘土飘起老高……
然而,这已是无关紧要的事了,两家轿行已合二为一,大观道的楚河汉界已经打破,哪里生意好,就做哪里的生意,东城西城的区分已无意义。
它存在过的事实,只能成为后来人们酒后茶余的谈资。
卜守茹认为,直到麻五爷被天赐杀死,男人统治石城轿业的历史才算彻底结束,她才真正确立了作为一城轿主的地位。帮她夺得这一地位的除了刘镇守使,还有她的儿子。
这大概就是命了。
她卜守茹命中注定要吃尽人世的心酸,却也命中注定要支撑起石城轿业的天地。
每每立在独香亭茶楼上,卜守茹总要和天赐说起当年——
当年的马二爷和卜大爷……
当年的麻五爷……
自然,还有当年的她:一个八岁的小女孩,坐着一乘小轿进了城,整日价赤着脚在城里的麻石地上跑……
卜守茹说:〃天赐呀天赐,你生在城里,你不知道这麻石道的好处,娘可知道哩!娘八岁前都在乡下,乡下的路一下雨尽是泥,鞋粘了泥重得像秤砣,把脚上的泥带进了屋,你姥姥还要骂'死妮子,下雨还出去野!'……〃
天赐只是听,不大插嘴。
卜守茹又忆及自己的父亲,回忆说:〃你命苦,没个好爹,娘也没有。娘的爹也是条狼哩!他为了轿,让你十八岁的娘到马家去做小。娘气呀,娘不服,可娘有啥法呢?娘不能就这么任他们摆布,只有和他们去拼!〃
天赐不理解这些事,望着卜守茹发呆。
卜守茹又说:〃天赐,你得懂娘的心,娘过去和今日不论做啥,归根还是为了你。你姥爷不好,可他有几句话说得好。他对娘说,咱这石城里的麻石道是金子铺的,只要一天不掀了这道上的麻石,只要咱的轿能走一天,咱就不愁不红火。今个儿,你也得记住了,日后你从娘手里接过咱的这盘买卖,可不能再让别人夺了去!〃天赐瞅麻石道的眼光很冷漠,说:〃我恨城里的麻石地,也……也恨这些轿!我不要它!〃
卜守茹很伤心:〃天赐,天赐,那你要啥呢?娘还能给你啥呢?〃
天赐又不说话了。
那年天赐已十四了。
这二年来,卜守茹一直试着想把天赐从死去的马二爷身边拉回来。
闺女天红落生后,卜守茹立马把她送给了刘镇守使,让奶娘养,生怕让天赐看了不自在,也怕天赐加害自己的亲妹妹。
真的成了一城的轿主之后,卜守茹对轿也看淡了,轿行的事很少去管,只在天赐身上用心,做梦想着的都是消解儿子对自己的恨意。
可儿子见她总躲,躲不过了,也只是听她说,从心里不肯把她当自己的亲娘待。
卜守茹觉着她和天赐,就像当年自己和父亲,这大约也是命中注定的。
然而,直到天赐出走,卜守茹都尽心尽意地想做个好母亲,她一点不恨天赐,只恨自己。
卜守茹总想,如若当年她和巴哥哥私奔了,这三笔血债就没了,她也就不会面对一条小狼似的儿子了。
又想,倘或天赐是巴哥哥的,就算有三笔血债也不怕,也值得,她会有个好儿子的。
一个好儿子能抵消一切。儿子却跑了。
是在一个冬日的下午跑的。
卜守茹永远忘不了那日的情形。
是个干冷的天,北风尖啸,江沿上和城里的麻石道上都结了冰,哪都溜滑。太阳却很好,白森森一团在天上挂着,城里四处都亮堂堂的。
卜守茹一大早出了门,到独香亭茶楼去断事,——码头上的于宝宝和棺材铺的曲老板两帮人昨个儿打起来了,还死了人,两边的人都在帮,都到卜姑奶奶那儿讨公道,卜守茹推不了。
麻五爷死后,帮门弟兄全归到了卜守茹门下。
这期间虽也有几个不知轻重的小子闹了闹,终是没闹出大名堂,最后不是被卜姑奶奶收服了,便是被卜姑奶奶和刘镇守使一起治服了。
到独香亭茶楼约摸是十点光景,卜守茹记得清楚,事情断完,己过了正午,就在邻近的〃大观酒楼〃吃了酒。
请酒的是于宝宝,是卜守茹断他请的,为的是给曲老板赔情。
那日因着于宝宝和曲老板双方的服帖,又因着天冷,卜守茹便多吃了几杯,直到傍晚天光模糊时才回家,回家后发现天赐不见了。
开初,卜守茹并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以为天赐又到自己两个老姐姐家玩去了,——马二爷有两个闺女,都比卜守茹大,早在卜守茹到马家为妾之前已出阁,一个住城东老街,一个住状元胡同。
当下派人去找,两家都没找见,卜守茹才急了,传话给全城帮门弟兄,要他们连夜查遍全城。
一直查到次日早上,都没见天赐的影子。
卜守茹天一亮又去了镇守使署,要刘镇守使帮着找人。
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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