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三顺这时已觉出情况不对,未待边义夫答话,便插上来道:〃边爷那意思您老还不明白么?我们是报告呀,报告给官府,把革命党全抓住杀头!〃
钱管带冷冷一笑,莫测高深地说:〃倘若我他妈的就是革命党呢?〃
也不知这话是真是假。
边义夫和王三顺都不敢做声了。
钱管带又盯着他们看,看了好半天才说:〃咱都别玩戏法了,这戏法不好玩哩!不论咱过去关系如何,这会儿,你们都得跟我走一趟。这一来,兄弟就得罪二位了——〃
钱管带冲着边义夫和王三顺一抱拳:〃兄弟先给二位把情赔在前面了。〃
当下,钱管带把带来的兵勇唤上了楼,两人扭一个,把边义夫和王三顺扭下了楼,拉拉扯扯出了闺香阁。
直到梦也似的成了钱管带的俘虏,边义夫和王三顺还不知道钱管带到底是哪一路的?
是革命党?
是官府的爪牙?
往哪边想都像。
去的地方也不清楚。
不是大狱方向,也不是巡防营住的三牌楼,却是一路奔西,下了汉府街,又过了状元巷,最后竟到了一座门口有一对石狮子的大宅院里。
进了大宅院,钱管带让他们和押解他们的兵勇们在门房候着,说是先要去禀报一声,径自走了,过了好长时间也没回来。
边义夫知道大事不好。
趁着兵勇不备,边义夫对王三顺说了句:〃咱……咱啥都不能认……〃
王三顺点了点头,很坚定地〃嗯〃了一声。
第七章
钱管带到来时,新洪知府毕洪恩正为各地独立的消息犯愁。
一张湖北军政府多天前出的《中华民国公报》,毕洪恩看了一遍又一遍,越看心里越烦。
明摆着,湖北、湖南、江西、山西是完了,上海、江苏、浙江也完了,这些地方的新军、民军已起事独立,并通电拥护中华民国湖北军政府。
四川估摸也靠不住,保路同志会早就在闹,如今已是如日中天,易帜独立只是个时日问题。
天下已经大乱,且会越来越乱,大清的江山看来是保不住了。
更要命的是,省上的情况也不妙。
省城天天有准备起乱的消息。
同盟会和共进会的革命党人两次往抚台衙门扔炸弹,逼得老抚台天天禁街,天天抓人、杀人,可革命党偏就抓不尽,杀不绝。
现如今,连新洪城里也出了革命党,——五日抓了十二个,是绿营江标统抓的,老抚台一声令下〃杀〃,便杀了。
后来,又抓了几个疑是革命党的人,江标统未报巡抚衙门,也未让他得知,自作主张就给杀了。
这些杀掉的人,都奉老抚台的命令,悬首示众,可仍是压不住暗地里爆涌的反潮。
这几日,已接下向的密报,道是革命党炸弹队已进了新洪城里,要和桃花山、{奇书手机电子书网}铜山里的三股土匪里应外合,一举拿下新洪,成立大汉政府。
又有消息说,同盟会和共进会在运动巡防营,他外甥,——巡防营钱管带明拿革命党,暗助奸人谋反,也不知是真是假?
正想着自己外甥,门外便来了禀报,说是钱管带到。
毕洪恩一怔,把那张《中华民国公报》收了,又定了定神,才对进来禀报的家人说:〃让钱管带进来,我正要见他。〃
片刻,钱管带进来了,匆匆给毕洪恩请了安,就把革命党的帖子掏出来说:〃老舅,您看看这个!〃
毕洪恩一看,是张联络帖,不是往常发现过的宣传帖,帖上且有同盟会和共进会的关防,心中不免一惊。
帖子抬头清楚,是写给新洪知府和巡防营弟兄的,言之凿凿地说:〃……大汉革命之狂飙飓风已遍满域内,满清溃灭已势不可免。武昌首义大功告成,本省举义箭在弦上,即日可发。因此,希知府毕大人和巡防营弟兄顺应民心民意,择机而起,于本省党人义旗高张之时,响应起义。如斯,则大人和巡防营弟兄于光复之后,仍可在大汉政府里勤民奉事。倘为虎作伥,则新洪光复之日,尔等将死无葬身之地……云云。〃
落款是:全省同盟会、共进会时局联席会议。
毕洪恩看罢便问:〃哪来的?〃
钱管带道:〃是桃花集一个叫边义夫的人带来的。〃
毕洪恩问:〃此人什么背景?是同盟会,还是共进会?〃
钱管带笑道:〃老舅呀,此人是远近闻名的浪荡公子,哪有啥背景呢?更没有胆量去做革命党。因此,我便觉得有点怪:帖子不是假的,传帖的却又是这么一个靠不住的东西,难道革命党那边真的无人了吗?〃
毕洪恩想了想:〃阿三啊,你且不要这般说。有道是'人不可貌相,'又道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况且,如今正是大乱已起的年头,这浪荡公子真做了革命党也说不定呢!〃
钱管带道:〃那您就亲自问他一问,我也正是因着心中起疑,才把这人带到这里的。〃
毕洪恩摆摆手:〃先不忙,——我倒是想和你先谈上一谈。〃
钱管带说:〃那您老就说吧,你是我亲娘舅,不论说什么,也不论我赞同不赞同,我都不会说与别人听。〃
毕洪恩一听这话,心里便想:这外甥十有八九真的私通了革命党,他话中的意思是在诱他先把底说透哩。
于是,毕洪恩微微一笑道:〃阿三,你觉得大清的天下还坐得牢么?〃
钱管带反问道:〃老舅,您说呢?〃
毕洪恩道:〃我看险哪。〃
钱管带问:〃险在哪里?〃
毕洪恩喟然长叹:〃险在民心呀。〃
钱管带不做声。
毕洪恩捻着胡须,在房里来回走动着,又说:〃这回……这回不是洪杨起乱了,情势不同了,只短短二十余天,举国上下都动了……〃
钱管带仍不做声。
毕洪恩吃不透自己的外甥了。
走到钱管带面前,毕洪恩话头一转:〃……所以,有人就暗中通了革命党,就给自己留了后路嘛……〃
钱管带惊问:〃老舅是说谁?谁留了后路?〃
毕洪恩火了,鸡爪似的手指往钱管带脑门上一指:〃我说的就是你钱阿三!你还给老舅我耍鬼心眼?绿营江标统正要告你私通革命党呢。〃
钱管带一怔:〃当真?〃
毕洪恩点点头:〃掉脑袋的事,我能胡说么?〃
钱管带慌了:〃这是江标统害我……〃
毕洪恩道:〃就是真通了革命党,也不要怕,我只要你向我说清楚。〃
钱管带这才说:〃老舅,早几日是有过一个省上的朋友来约我,要我和桃花山里的女匪霞姑联络,我没应。老舅你想呀,我剿匪剿了这么多年,到未了却和匪搅到了一起,成啥话呀?!〃
毕洪恩点点头道:〃不和匪搅到一起是对的,可……可……后路还是要留的。省上那个朋友,你还能联络上么?〃
捅破了这层纸,钱管带也不怕了,挺惋惜地说:〃老舅呀,当初你也没给我透个底,我哪敢放肆?现在联络不上了,——我已回绝了人家,人家还和我联络啥?也正因为这样,今晚我才把边义夫带到了您老这儿……〃
毕洪恩想了想,说:〃那就把边义夫带进来问上一问吧。〃
带上了边义夫和王三顺,却没问出个名堂来。
无论毕洪恩和钱管带怎么启发,边义夫和王三顺就是不说自己和革命党的联系。问到那帖子,二人极一致地说是捡来的,送给钱管带是为了讨赏。
这就让毕洪恩很为难了。
毕洪恩捻着胡须,围着边义夫和王三顺踱了半天步,才最后做出了决断,和颜悦色地夸了边义夫和王三顺几句,让钱管带把他们放走了。
钱管带觉得怪,待边义夫和王三顺一走,便问毕洪恩:〃老舅,你咋放了他们?明摆着他们是说瞎话嘛!〃
毕洪恩道:〃所以,我放了他们。〃
钱管带又问:〃那昨日抓的两个疑犯是不是也放掉?〃
毕洪恩摇摇头:〃那两个却要杀……〃
钱管带一听,马上明白了老舅的高明:边义夫拿着革命党的真帖子,老舅要放;而那两个疑犯不是革命党,老舅却要以革命党的名义杀。这一来,就留了后路。
就算革命党日后真成了事,也不会因为两个屈死鬼向他算账的。而杀了他们,正好可堵江标统的嘴。
钱管带服气了,很敬仰地看着自己老舅,听他做进一步安排。
毕洪恩沉吟半天,又说:〃阿三哪,这事刚开了个头,你还有的忙呢!传帖的那两个人不都是桃花集的么?你给我派人盯牢了,一旦发现他们和革命党联络,立马向我禀报,以便我们相机行事……〃
钱管带应道:〃是,老舅……〃
第八章
趁着夜色逃出新洪城,跌跌撞撞往回走的路上,边义夫料定这事不会如此轻易的结束,立马想到了〃放长线钓大鱼〃一说。
钱管带和那位不知来路的大老爷几句话一问,就把他和王三顺放了,实在是太让人不能放心了。
按边义夫的想法,就算钱管带和那位大老爷不杀他和王三顺,至少也得把他和王三顺关上十天半月。
现在,竟是这么一个美丽的结局,真像一场大头梦了。
边义夫便觉得自己和王三顺都成了鱼,——漏网的鱼。认定钱管带的线放得再长也无用:革命党的大鱼不存在,便也不会上勾了。
倒是很为自己担心,怕钱管带捕不上大鱼,便回过头重抓他这条小鱼。
于是,在夜路上,边义夫便对王三顺说了自己关乎长线与大鱼、小鱼的断想,要王三顺和他一起逃往桃花山,投奔霞姑。
边义夫说:〃……三顺,你想呀,咱他妈的往桃花山里一钻,那不就是小鱼入大海么?钱管带纵然有百丈长线,天大的罗网,也抓我们不到了。〃
王三顺那当儿还没从逃得一命的幸福中醒来,怪懵懂地问:〃逃啥呀逃?边爷,你还没做够呀?!〃
边义夫说:〃现如今不是咱要做,是钱管带逼咱做!咱要不进桃花山,没准就得进新洪城里的大狱!我倒问你了:你是愿进山躲躲风头呢?还是愿进大狱呢?〃
王三顺这才清醒了,只一想,便连连道:〃边爷,我进山,进山……〃
回到家,天已大亮。东方的空中血洗似的红,日头却看不到,低一片,高一片的云朵把日头遮住了。主仆二人被天光伴着,一前一后进了院门,都是一副极狼狈的样子。
二人都一头一脸的灰土,原本油黑的大辫子变得灰黄,如同肮脏的驴尾。带走的驴却不见了,连蓝包袱也不见了。身上的衣袍更改了原有的颜色,有的地方还挂破了口子……
也是倒霉。
进门就撞见了李太夫人。
李太夫人像似算定了他们主仆二人这夜的遭遇,见他们这副模样并不太吃惊,只把身子横在院内的条石道上,不阴不阳地问:〃这一夜玩得开心吧?〃
边义夫吊着脸,信口道:〃开啥心呀?娘!回来的路上,又……又让土匪抢了,不是……不是三顺救我,没准得被绑……〃
李太夫人淡淡地道:
〃倒也是怪了噢,别人不被人绑,就我们老边家倒霉,前年绑了一次,这回又要绑,都嫖上了人家的女匪首了,人家仍是绑。是不是呀?〃
边义夫红了脸,吭吭哧哧说不圆了。
王三顺忙接上来说:〃……嘿,我的老奶奶哟!您老要说怪,那真是怪;说不怪呢,也并不怪。昨夜那匪不是霞姑奶奶那一路的,却是另一路的,正和霞姑奶奶那一路结了仇。边爷不提霞姑奶奶倒好,一提霞姑奶奶,你猜怎么了?人家说我们是……〃
李太夫人哪愿听王三顺这番辩白?未待王三顺说完,便突然抬起手,劈面给了王三顺一个大耳刮子,迫使王三顺把一肚了的废话烂在了肚里。
边义夫见王三顺因为自己而挨了母亲的打,觉得过意不去,便对李太夫人说:〃娘,就算要打,你也该打我,咋……咋打三顺呢?昨夜要不是三顺救了我,您老……您老又得花钱去赎人……〃
李太夫人正在气头上,听儿子这么一说,也就不客气地给了儿子一巴掌,且骂道:〃你就是真被匪绑去了,死在山里老娘也不会再去赎人了!你想想你算个啥东西?啊?老天爷保佑,老边家没在你手上绝了后。可你倒好,连着两夜不归家,弄得像只丧门犬!〃
边义夫这一夜吃惊受怕,加之走了近二十里的夜路,又饿又乏,火气也格外的大了起来,也冲着母亲叫:〃好,好,那……那我现在就进山,——现在!免得你看到我这只丧门犬就生气!〃
李太夫人算定儿子不会走,也不敢走,就发狠,手往门外一指:〃门开着呢,你想上哪都没人拦你,你快走吧!——还有你,王三顺,你家老爷能离开我这个当娘的,却不能离开你这好宝贝,你也马上给我滚!〃
王三顺左右为难,不敢说滚,也不敢说不滚,只怯怯地看边义夫。
边义夫觉得借着这个由头到桃花山里避风倒真是好,只是又饿又乏马上就走不太好,遂对母亲道:〃好,好,娘,你甭赶我,我和三顺吃过早饭就走!〃
李太夫人说:〃我看你这早饭不在家吃也罢!桃花山匪窝里有人肉包子好吃,那可强似咱这里的粗茶淡饭了。〃
边义夫身心交瘁,已不愿和母亲吵,可听到母亲说到匪窝和人肉包子,觉得自己还是得为霞姑奶奶说上两句话,便道:〃娘,我既要走了,就得把话给你说个明白:今日的霞姑已不是女强盗了,人家是革命党那边的民军司令!我今日奔她去了,来日没准就是新朝的县太爷!您老人家睁大眼睛等着看好了!〃
李太夫人一怔,后便笑了起来,笑出了眼泪:〃知儿莫如母,你边义夫要是能谋个新朝的县太爷,只怕太阳得从西边出来!〃
边义夫带着王三顺去灶间吃饭了,李太夫人揩去眼角笑出的泪,想到:自己儿子口口声声说要进山,又说霞姑那女强盗做了民军司令,这不是公然的要去参加谋反么?!
这就证明儿子一直没把她的话当回事,已决意要把满门抄斩的大祸引进家了。
心中一惊,李太夫人疾疾赶到灶间,揪着边义夫的辫子问:〃你可真的要去作死?〃
边义夫饿得很,吃得便凶猛,被李太夫人揪住辫子时,嘴里正塞着一大口油水很足的羊肉包子,一时无法回话。
李太夫人把儿子的辫根往高处揪了揪,又问:〃你倒说呀,你是不是要去谋反?〃
边义夫把嘴里塞着的包子分两批强压进肚,才说:〃娘,你别管我!你让我走的,再说,这也不是谋反,这是革命!我和你说过的,武昌已成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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