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建东没有同意。
他不同意的原因,绝非出于嫉恨和报复,因为监狱的常规,从来都是犯人亲友给犯人寄钱,从没发生过犯人寄钱给外面亲友的事情。托监狱干警买礼物送给亲友,更是从无先例可循,也违反了监狱干警“九不准”的规定。“九不准”当中的第七条就是:不准违反规定,私自为罪犯传递信件或者物品。他对刘川说,你这份心意,我以后有机会可以代你转告给她,但这钱你还是留着。你不是报了法律函授吗,将来总要买点书吧。多学点知识,考个好成绩,攒够了分争取减刑,早点出去比什么不强?
是的,加紧攒分,减刑出去,对一个服刑人员来说,可谓悠悠万事,惟此为大。从季文竹来监狱看望刘川的那一天起,他就开始全神贯注地,全力以赴地,为分数而加倍努力。分是“大墙人”的命根儿!以前刘川总是带着不屑的心情,看待“分”这个犯人中最重要的关键词。现在,挣分也成了他每日生活的目标与核心。除了每天积极出工,不出废品外,他每天折页子的数量,总是争取全班第一。在全分监区月底的生产评比上,也要力争位居前三,然后坐二望一。无论进全班第一还是进分监区第一,都是有加分的。分监区长冯瑞龙有一次在服刑人员大会上,还合辙押韵地总结过刘川的变化,说刘川过去干活出于无奈,现在干活总想比赛。优异的名次大大增加了刘川的自信,让他觉得,只要他专心致志想要干好的事情,就准能干好,无论折页子还是刷胶,还是上机器打包,他出的活都是又快又好。
在挣分方面,除了出工拿名次之外,他还报了法律专业大学本科的函授。法律专业有二十五门课程,要考十二门单科,按照罪犯考核计分办法的规定,每考下一门单科,都可加分三百,一年要是考下两门,就可挣到六百分了。如果没有意外的扣分失分,每年就算弄不到监狱改造积极分子的头衔,至少也能弄个监狱嘉奖,原来想都不敢想的监狱表扬,他现在都不屑于想了。
刘川是秋天入监的,一年半以后,也就是第三年的春天,刘川发觉自己在这个高墙电网的大院里,已经住惯了,对这里的生活环境,对每天周而复始的晨昏起居,都已习以为常。他走出了入狱初期的恐惧和焦躁,那种度日如年的感觉,已经荡然无存。
他惟一不太习惯的,还是那些同号的犯人,一年半的共同生活,他始终不屑与之为伍。如果说他在队长们面前已经摆正了位置,认清了身份,那么在犯人面前,他还保持着原来的孤傲。他认为自己和他们原本就不是一路,他们四班十几个人,他几乎没有一个勉强顺眼的。
包括他的班长梁栋,虽然梁栋是天监这两年的改造名人,多次获得包括局改造积极分子,以及监嘉和监表等等各类奖项,但刘川不知为什么,始终觉得这人挺阴,名利心太重,忌妒心太强。要是有人在哪方面比他强了,他表面上又是祝贺又是夸奖,私下里净干拆台捣乱的勾当,这种阴暗的心理,谁也说不清是从啥时落下的毛病。
班长之外,不能不防的还有陈佑成。陈佑成是个特别爱挑拨是非的家伙,光在刘川耳朵里,就不知传过多少闲话,不外是谁谁背后又说刘川坏话了,谁谁又往举报箱里投条子揭发刘川了。刘川当时听了虽然也很生气,但他一直记得奶奶过去反复灌输的教诲:来说是非者,必是是非人,今天既能在你面前说别人坏话,明天就能在别人面前说你坏话。这种人的敌友,是经常变换的,不变的只是那张大嘴,说人坏话只是他的习惯。他说你坏话时,其实并不一定恨你,只是不说难受,习惯罢了,所以才更加可怕。
其实陈佑成毁就毁在他这张嘴上了,他是大大前年被判入狱的,判的是诽谤罪和诬告罪,数罪并罚判了七年,已经服了四年刑期。也因为这张烂嘴,一次刑都没减过。
还有孙鹏,虽然他和刘川没再打架,但刘川还是别提有多烦他。他在刘川心中难以更改的形象,就是个自以为牛波依的北京混混,没文化还总硬充老大,死要面子活受罪的。前一阵他违反禁烟规定,在食堂帮厨时捡了一个外面送货的人扔在地上的烟头,结果被发现差一点又送到严管队集训去了。其实这口烟本可抽得人神不知,但孙鹏性格张扬,就怕别人不知道他谁都敢叫板。烟头抽就抽了,回班还非要逞强,跟别人吹牛说自己“玩儿得好,不会现”,现了也有办法“铲事儿”,“舒服一会儿是一会儿”。结果让人举报了。除了孙鹏自己,班里人都知道,举报人就是班长梁栋。而在梁栋耳边嚼舌根的,就是平时跟孙鹏吃喝不分的哥们儿陈佑成。
所以不光刘川,好多人都觉得,孙鹏不是牛波依,是傻波依。
还有犯诈骗罪折进来的李京,因为过去在社会上做过几天买卖,所以成天跟班里人比谁家有钱,比谁吃过的饭贵。他说他结婚的时候租了一辆卡迪莱克,还租了一辆奔驰300,用奔驰在前面开道,他和他媳妇坐后面的卡迪,那叫一个威风!那叫一个阔气!四班的犯人大都很穷,可不知为什么总爱围着李京听他白乎。这下刘川明白为什么那么多老百姓看电视都爱看皇帝剧、商战剧、偶像剧了,大家生活在市井底层,看看上层的排场,品品富人的奢华,多少能满足些幻想,撩拨点欲望。刘川反正从不围在李京身边,逢他吹牛躲不开了,也总是闭目塞听。惟有一次,李京历数北京哪个地方的饭最贵,在那一连串饭店酒楼的名号中,突然说到了万和城。万和城三个字让刘川条件反射似的睁开了眼,心里还扑通了一下子。扑通完竟一时没想起那是个啥地方,就是觉得特耳熟,仿佛是自己童年时的一个偶遇,游戏中的一个幻境。李京说万和城的燕窝最贵了,而且一点不好吃,纯粹是卖它的牌子呢,卖万和城的气派呢。去万和城的人都是要面子的,所以情愿挨它宰。他也是因为有一个大老板请他老婆,他才跟着去了一次。李京总结归纳,在王府饭店地下商场买衣服,在万和城吃海鲜,吃完了再就地洗桑拿,都是钱多了撑的傻波依才干的事情。
刘川不和他们扎堆闲聊,犯人们全当他是脾气各色。而且,谁都知道,刘川家里最穷,他是个苦孩子,没见过什么世面。入监一年多了家里都不送钱来,刘川这一年多时间几乎从来没花过一分钱采买,也真够惨的。刘川现在花的钱,也是他女朋友寄的。因为刘川长得还行。陈佑成在刘川耳边嘀咕过,他说刘川你知道他们都说你什么,他们都说你过去是吃软饭的,说你原来就是为了一个女的才让人家把“官衣”扒了,说你后来打架折进来也是为了一个女的。刘川明明知道陈佑成又嚼舌头,可他听了还是气得一连几天堵得难受。
第九卷 第六章
但是和其他班相比,四班的人在三分监区还都算省油的灯。其他班闹事闹监顶撞管教甚至互骂互殴的现象,时有发生。这半年来,三分监区查出犯人私藏违禁品的事件大小一共五起,没有一起出在四班。前一阵一班有个叫苗申的黑社会团伙犯还带头闹事,在筒道打饭的时候非说馒头馊了,带了一班和三班的一帮人坚决不吃,闹得队长把食堂的营养师和生活卫生科的干部都找来检验,证明馒头一点问题没有。结果他们不听,还是堵在饭箱那儿大喊大叫,非要监区长亲自过来处理不可,弄得他们四班和五六七八班都不能正常打饭。苗申这种 动不动就想跳油锅滚钉板的犯人大家都烦,幸亏四班还没碰上这种类型的家伙。四班最野的孙鹏也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犯也是单打独斗,至少没有拉帮结伙的毛病。
除了孙鹏,四班其他人就算无事生非,大都也是蔫拱。班长梁栋入狱多年,从不生事,陈佑成只挑事,自己绝不出头生事。李京嘴上吹的厉害,真要遇事也就君子动口不动手了。过去刘川生过事,现在也改邪归正,渐渐踏实下来了,惟一还有可能生事的,也就剩下了孙鹏。
而且,孙鹏那一阵确实有一个生事的由头。那由头还是他的老婆孩子。除了老婆孩子,孙鹏在外面就没有一个能让他稍稍在乎的人了。
孙鹏刚入狱的时候老婆就想和他离婚。但不知为什么后来没离。离婚可能只是探视时的一句气话,可能也怕离婚再嫁委屈了孩子。就这样消停了一年之后,他老婆突然来信旧话重提。他以为又是气话,心里堵了一阵,没太当真。直到两周前他老婆写了信来,并且在其后的探视时把这事说得相当认真,他这才真的急了。
他老婆说得也很实际,过去家里的生活来源主要靠孙鹏在外面当厨子挣钱,隔三差五还能把饭馆里的鸡头鸭架往家里头顺。孙鹏入狱以后,他老婆一个月八百块工资,养活自己还得养个孩子,虽然孙鹏父母每月也能给孩子送个二百三百的,但孩子前一阵子病了几次弄得入不敷出。这一年当中有不少男人找过孙鹏老婆,表示她只要离婚再嫁即可吃穿不愁。孙鹏老婆自己犹豫再三,和父母商量再四,终于提笔给孙鹏写了那信,而且在来监狱会见的时候,正式向孙鹏提出离婚。
这回可是真的。
孙鹏老婆说:你在里边政府管吃管住,棉袄棉裤都是政府发的,我们娘俩也找政府要吃要喝要棉袄棉裤政府管吗,所以现在只能谁管我们我们跟谁。我们也没别的办法,你要是仨月半年就能出来,我们还能勒紧裤带熬着等你,你这一判十年这才两年不到,等你出来我早都熬成白骨精了。
在那次亲属会见的第二天,孙鹏在监区长约谈箱里连投了三个条子,先是要见监区长钟天水,后又要见监狱长邓铁山,第三天他又找到管号民警庞建东,急不可待地催促狱长接见,结果让庞建东板着脸训了一顿:监狱长又不是管你一个人的,你想啥时见就得啥时见吗,你慢慢等着吧!第四天上午,监狱办传下话来,要分监区长冯瑞龙先找孙鹏谈话,摸摸他到底要谈什么内容。中午,冯瑞龙还没来得及谈呢,孙鹏就已按捺不住地闹起来了。
这天三分监区的犯人都在压板车间干活,午饭前冯瑞龙命令集合讲评,在大家纷纷放下手中的工具到车间门口集中的时候,孙鹏突然占据了稀料库房,用桌子顶住房门不肯出来。他手里不知从哪儿弄了个一次性的打火机,威胁要不让他立即见到监狱长就把库房点了。冯瑞龙一边命令干警立即将全体犯人带回监舍,一边赶到库房隔着门展开劝降。监狱长邓铁山和一监区长钟天水接到报告赶过来时,孙鹏的要求已经进一步提高,监狱长他是不打算见了,改口要见监狱局长。干警们扒着门缝看到孙鹏将一桶桶稀料倾倒在地上,并且把打火机的火苗调得老高。稀料的呛味弥漫得百米之内都能闻到,一旦见火也许能将整个库房引爆。监狱长邓铁山冒着被炸死的危险,与冯瑞龙一起站在库房门外,冯瑞龙听明白了,孙鹏说来说去还是关于他的老婆孩子,他要求监狱批准他假释回家,他说如果他老婆改嫁他也不想活了,还不如现在就点火自焚图个痛快呢。在邓铁山耐心软化孙鹏态度的同时,副监狱长强炳林和监区长钟天水迅速调集警力,毫不迟疑地准备强攻。强攻的方案经过短暂研讨,确定要以防火防炸为先。他们命令民警拉出车间的全部防火水龙,又调来了一辆救火车悄悄开到稀料库房的窗外,车上的高压水龙也接好了附近的水源。当一切准备就绪的时候,孙鹏的态度已经软了,绝望的哭泣代替了狂喊,然后开始降低要求。他不再奢求获得假释,而是要求政府替他做主,劝劝他的老婆。很快他的要求又进一步降低,那要求几乎变成了一种乞求,乞求政府答应他一旦投降,保证既往不咎,不送集训,不做处罚,就当这事儿压根就没发生一样。邓铁山尚未表态,钟天水便匆匆过来,附耳低语了几句,邓铁山随即转身离开库房门口,同时对身后的众民警下令强攻。三位身强体壮的民警一齐用力,撞开库房房门,三支高压水龙一起喷出水柱,大力射向孙鹏,几乎同时库房的后窗也被撞开,又一只高压水龙从身后加入攻击。四条急射的高压水龙将孙鹏冲倒在地,冲得他满地翻滚全无招架之力,手上的打火机也不知飞到哪里去了。在他身上炸开的水浪吞没了他的躯体,民警们手执电棍钢铐冲进门去,擒住孙鹏比预想的还要轻而易举。
干警们也没想到高压水龙的威力如此之大,四条水龙目标集中,距离又近,竟在刹那将孙鹏射得人事不省。眼睛和鼻子都有出血,经医生检查幸为外伤。只是监狱长邓铁山为这事差点心脏病发,冯瑞龙为这事险被停职,钟天水为这事写了三份检查才被通过。那一阵干警们天天开会反思教训,犯人们天天开会整顿思想,全监上下各个角落,又开展了一次彻查违禁品的清监行动,搜出交待出揭发出的香烟、白酒、铁钉、绳子等各种违禁品数量虽然不多,但也足够触目惊心。狱政科专门办了一次收缴违禁品的巡回展览,并且处罚了五个涉禁的犯人。
经查,孙鹏的那只一次性打火机就是上次在食堂捡烟头时,跟外面进来送货的那人要的。点完了烟头他就没还,那人也没好意思再要。
孙鹏当然要送集训队了,好在他并没真的点火,否则还得报法院加刑。在送集训队之前,孙鹏又来了花样,他也学了前阵刘川的把戏,在三分监区正要宣布将他送到集训队的时候,他突然生了病。他生病的目的并非仅仅要躲集训,而是和刘川一样,也是企图谋求保外就医。
第九卷 第七章
和刘川装病的手段相比,孙鹏的病法,可就狠得多了。他玩儿的是屎尿失禁!在冯瑞龙把他叫到办公室通知他回去打行李去集训队报到时,他当场就把一大泡尿撒在了裤子里,然后就势瘫在地上,自称下肢麻痹,怎么扶也扶不起来了。在抬到医院的途中又拉了一裤裆屎,弄得抬他的几个犯人中午都吃不下饭去。经过天监医院和监狱局的滨河医院几次检查,都没查出器官上有何毛病,可他就是不分车上路上床上地上,有屎就拉有尿就撒,弄得没人能跟他在一间病房同住。天监医院的病犯监区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