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陆天明
一、紧急召见
相安无事地跟随贡开宸六年的那双皮鞋,竟然在那一霎那间,露出了它早该显露的那种颓相:鞋跟突然松动,并眼看就要脱落下来。当时,他正应中央领导的紧急召见,躬身上车,要从省委大楼前那个极其庄重开阔的院子里,赶往十六公里外那个军区空军专用机场,飞赴北京。鞋跟的脱落,着实让他好一阵不自在,不痛快。夫人病逝快一年,类似这种小小不然的“不自在”“不痛快”已经发生过多起。
上车前,他用力地跺了几下脚,把松动的鞋跟又强安到鞋底上。
家里应该还有几双质量很不错的皮鞋。但他懒得去找。此时此刻,困扰着他的很难说是一种焦虑急切,还是烦恼忐忑。
下午六时左右,中央办公厅通知,中央领导要紧急召见他。让他当晚十点前务必赶到中南海勤政殿。他马上让小郭查了一下民航班机时刻表,六点到十点之间,有三个航班飞北京,机票并不困难。但问题是,起飞时间或者太早,或者太晚,都不合适。经稍许犹豫,他亲自拨通军区空军刘司令员的电话,“求助”。十五分钟后,刘司令员打回一个电话来,告诉他,非常“巧”,军区空军正好有一架运输机要飞北京执行任务。起飞时间合适。有关各方,也均已安排妥当。半个小时后,将有军区空军作战部的一位副部长驱车到省委大院来接他,陪同他前往空军机场……
……现在,那位还不到四十岁的作战部副部长亲自驾驶着一辆挂着空军车牌号的高级轿车,引领整个车队,穿越繁忙的市区,快速而平稳地向机场进发……
对今天的“紧急召见”,贡开宸既感意外,又觉得是意料之中事。贡开宸进入K省省委领导班子,作为一把手全面主持省委工作,已有六七年了,从来还没有被“紧急召见”过。六七年来,他一直告诫自己,居此高位,当然要尽可能地做到“俯仰天地”“泰然处之”“举重若轻”“游刃有余”;但是,肩负这样一付重担,上对集民意于一身的中央,下对化生灵于千万的百姓,累卵系于一发,又不能不保持一种“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心态,任何时候,任何事情,都不可疏忽大意,要慎之又慎。他觉得自己一贯以来,是坚持了这个原则的。所以,一旦接到紧急召见的命令,还是感到一点“意外”,“突然”,有一点紧张,甚至还有一点点“委屈”和“震惊”。但从另一个角度说,近一段时间以来,他一直预感要出事——而且是要出大事(在K省,在省委和省政府的决策层中,这一段时间,有这种“预感”的,远不止他一个人)。所以,对这样的“紧急召见”,隐约之中,似乎又觉得是早晚要发生的事,是“文中应有之义”,只不过,它终于在今天发生罢了……
……事情的缘起,大概都因为大山子。
大山子,没有大山。出城圈,地平线上雾蒙蒙,灰蒙蒙,在高耸的烟囱和庞大的炼铁炉炉体群背后,起伏着一片片褐黄色的丘陵。在这片雾蒙蒙、灰蒙蒙、轻易见不到净蓝色天体的地方,常年生活着三十一万到三十四万人。一个城市,只有三十来万人口,在中国,无论怎么算,它都只能被认为是一个“很小很小”的城市。但你千万不可小觑了这个小城。它小,但它有一些地方却是那些即便比它大几倍、甚至十几倍、几十倍的城市也难以匹敌的。比如说,它拥有中国最大的一个国有企业。这个企业之大,即便拿到全球去比,也应该被认为是数一数二的。全城三十多万人中间,有三十万人在这个企业里工作。这个企业叫“大山子冶金总公司”。由于拥有这家总公司,大山子曾经是中国著名的钢城,又是名震遐迩的煤城。也曾是远东最大的钢城和煤城。论规模,它虽然相当于一个县级“小市”,但它的市长和市委书记历来都是副省级的。那个大山子冶金总厂的厂长和党委书记历来也都是副部级的。几十年来,它们给K省输送过好几位和省长,给国家冶金部和煤炭部输送过好几位部长和部党组书记。有人说,它是我们这个共和国“国宝级”的特大型工矿企业。有人说,共和国的工业化进程,曾经是踩在它的肩膀上起步的。还有人说,四五十年前,大山子发一天高烧,中国的工业生产就得报三天病危……等等等等,所有这些说法,即便稍许有一点夸张,但确确实实并非故弄玄虚,骇人听闻。然而(请注意这个让人无可奈何的“然而”),四五十年后的今天,当整个中国摆脱种种羁绊,犹如初春开河时的黄河河道,涌起千万重冰排,訇然怦然染绿左右两厢那一大片深沟大壑的古老土地时,大山子却在持续发着高烧,报着“病危”……哦,这个曾被誉为中国和K省的骄傲,共和国最重要的钢铁煤炭生产基地啊……
三年前,在中央财政的支持下,由贡开宸亲自拍板,省委决定向大山子投入二十多个亿的技改基金,意图挽救这个老基地。三年过去了,收效甚微。
更为棘手的是,在K省,像大山子这样的老工业基地,还有好多处。虽然不能说都在发着高烧,都已经报了“病危”,但大部分确实都处在举步维艰的境地之中。高炉的烟囱不冒烟便罢,越是“冒烟”亏损越多。巷道不掘进,也会亏得少一点,越是掘进反倒亏得越狠……
真是出鬼了。
更严重的是,由于它们的存在,连带整个K省无力变革,同样显得“老态龙钟”。而拥有七千万人口的K省,也曾是中国一个工业大省。
问题在哪里?下一步到底应该怎么办?如此局面又能残延到何时?!!
……
半年前,中央领导带人来视察。前后十天,贡开宸一直相侍左右。十天后,中央领导走了。他作为K省的一把手,却越发地忐忑不安起来。对中央领导的此次视察,一向比较敏感的贡开宸即使不用仔细掂量,也觉出了几处“非比寻常的异常之处”。一,以往,不管哪一位中央领导来K省视察,在视察过程中,总有一两次,会跟省委省政府的主要领导分别“促膝长谈”。这样的长谈,总是很深入,很坦诚,针对性也强,谈得非常知根知底,非常知心。每经历一次这样的谈话,贡开宸都自觉受益匪浅。当然,受益的主要方面是在工作上。但同时,他觉得自己和中央领导在内心里走得更近了,相互更加了解了,得到了进一步的沟通。要知道,这样一种沟通,是极为难得的;另一方面,在这种“私下”的接触中,可以品出中央领导个人更为丰富的执政经验和更为宏观的政治把握,从中他也总能比评出自己某些方面的不足,可以做及时地调整。而这一点,也是平时从公开的文件、指示、讲话中不容易获取的。他确信,中央领导只有信任你,才会跟你“促膝长谈”。如果没有一点可信性,还跟你谈什么呢?但这一次,就没有谈。他不知道是否跟别的省领导谈了。他也不便去打听。二,以往,不管哪一位中央首长来K省视察,结束视察前,总会召开一次全省的干部会议,就中央最新的工作精神和此次调研中觉察到的该省必须解决的一些重大问题,作一些相关指示。但这一回没召开这样的会,也没做这样的讲话。为什么?他不安……三,中央领导此次来K省的主旨就是为大型和特大型国有企业的体制改革做调研。K省的问题着重表现在大山子。但十天中,中央领导偏偏没去大山子。平时在跟贡开宸的交谈中,也很少提及大山子。为什么?难道中央决策层对大山子问题已经有了明确的结论,只是觉得还不到“摊牌”的时候?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别的……还有什么呢?贡开宸越想越不安。
二、马扬是何许人
不到一个月,国家计委、国家经委和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联合派出一个工作组专门到大山子做“调研”。在大山子差不多待了有两个星期。让贡开宸感到十分不安的是,他们走时,也是一声不吭。以往这些部委来人其中不乏从K省调去的同志,见了贡开宸,总是有说有笑的。贡开宸向他们了解一点内部精神,内部动态,他们也总是少有忌讳,把说话的界限、忌讳放得很宽。最多,说完了,再笑着追加一句:“贡中委贡开宸是最近这一届的中央委员,咱们这可是哪说哪了。一切都以正式文件为准。”一句抹平。但这一回,却完全一副公事公办的架势。事先和整个调研过程中,只跟省委办公厅打招呼,一直回避跟贡开宸打交道,说他们这一回“只是做一些常规性的社会调查,就不惊动省委主要领导了”。他们临走时,贡开宸特地赶到他们住的宾馆去看望。这几位一向以来和贡开宸打过不少交道,也很熟悉的“钦派翰林”却个个显得既“木讷”,又谨慎。现场气氛也相当“沉闷”。
后来,贡开宸便听说,在他们逗留大山子期间,省里有一个叫“马扬”的年轻干部,曾去“告”了省委一状,在这些北京来的同志跟前,“历数”贡开宸和省委这些年在“大山子问题”上的“失策”。足足谈了四五个小时。以后,又把这些“失误”,写成了一份六七万字的“条陈”,给调研组的同志带回了北京。据说这份“条陈”在中央决策层里引起了相当的“反响”。于是,就有了这次“紧急召见”。
听说此事后,贡开宸让人从侧面“查”应该说“了解”了一下,省里确有这么一个叫“马扬”的人,曾在大山子冶金总公司属下的矿务局干过,担任过一届该矿务局局长兼党委书记职务,几年前调省城,现任省城经贸委主任。正局级。年纪不大,四十刚出一点头。此人“脑袋瓜相当够用”,跟调研组的同志的确长谈过一次。至于,此次长谈,是他主动找人家调研组的,还是调研组得知K省有此等知情者后,主动去找的他,就不得而知了。事后,马扬是否真写了一份六七万字的“条陈”,矛头所向,“直斥”贡开宸,那就更不得而知了。
贡开宸没有让人进一步去“追查”条陈的事。
他觉得,没必要显得那么“小气”。“谁挡得住哪块云彩要下什么雨算了吧”
他觉得,此类事,本不该追查。当然,也不便追查……飞机起飞时,一块黑突突的雷雨云恰好在机场上空以东四五公里的地方形成,并急速地向四周扩散翻滚。雷声因此不绝于耳。浅蓝色的闪电一再地把已然融进夜色的两片机翼刻画出来示众。很明显,今年最后一场雷暴雨正在逼近。这也是秋即将逝去的信号,是秋告别的倾诉吧。
机长过来请示,要不要推迟一点时间起飞,等这一阵雷雨云过去贡开宸问,那要等多长时间机长答,很难说。也许三十分钟。也许就得三个小时……贡开宸迟疑了一下,再问,假如在平时,你们执行军事任务,遇到今天这样的情况,会起飞吗机长答,那,当然要起飞。但,今天您不是在机上吗贡开宸笑了,说,我也在执行任务啊。而且是中央特派的紧急任务。那就起飞吧。赶紧飞。
随后,秘书郭立明送来一片预防晕机的药片,送来一份由省经贸委汇总的本省近期相关经济活动的一些数字。虽然汇总者已经把它们分类列成了清晰的明细表,但仍然密密麻麻地占据了整整两页半的篇幅。{奇书手机电子书网}每一回见中央领导,这都是必不可少的准备。不仅是数字,更重要的是数字和数字之间的关系。数字和数字后边的背景。这堆数字和那堆数字碰撞以后可能发生的变化。那堆数字影响着这堆数字必然会产生的某种走向。趋势……当然,必不可少的还有这样,或那样的存在问题和一系列解决措施……这些都还没在这份明细表上列出。要是在以往,去一趟北京,总还要捎带办一些其它方面的事,比如,省委组织部会请他顺便去中组部谈某个干部问题,省财政厅或省长邱宏元会请他去财政部谈一点什么补充预算问题。有一回,省安全厅的同志还把他带到了国家安全部,听了一回“惊心动魄”的情况介绍……他自己也许会抽一点时间去广电总局或新华总社看一位中央党校省部级干部班的“老同学”,去琉璃厂古文物一条街品品铜绿,嗅嗅墨香去年,经北京方面老朋友介绍,他去了一次京东南角的潘家园文物市场。不可能有那么多时间在那人堆里挤擦、蹲在地摊前跟摊主讨价还价的他,觉得还是琉璃厂那购物环境更适合来去匆匆的他。但这一回,所有这些捎带要办的事,一概都免了。也没人请他捎办什么事了。所有人忽然间都变得非常知趣。小心。
……密密麻麻的数字其实早已记得烂熟……飞机开始动了……他合上眼……往后靠了靠……并不想喝茶,但还是下意识地把手伸到了那只青花茶杯冰凉的杯把上。空军的同志想得很周到,准备了他喜欢喝的信阳毛尖。惯于运货的这位运输机的机长在操纵飞机爬升时,显然想到了今天运的不是货,爬升得比客机还要平稳。但即便这样,贡开宸还是感觉到了一阵阵头晕。药片得过三十分钟才生效……夫人在世时,曾教过他一个预防晕机的“绝招”:临上机前,把治跌打损伤的狗皮膏药贴在肚脐眼上。这招,他使过不止一回,应该说,每回还真管点用。自从夫人去世,他依然乘机,却再也没使过这一招。他并不是已经把夫人那时的“谆谆教导”丢在脑后了,也不是担心使旧招会触景伤情……只是……只是……只是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就跟皮鞋一样,家里备用的大衣,也有好几件。但自从夫人去世,他总是盯着今天上飞机时穿的这一件灰呢大衣。为什么同样说不清。
……他知道,此时此刻自己的脸色有一点灰白,甚至说它“苍白”,大概也不为过……他还知道,郭秘书此刻一定坐在机舱过道对面那个离他最近的座位里,在密切地注视着他。郭立明是个好秘书。该他做的事,一件都不会少做。不该他做的,绝对不会多做一件。特别难得的是,他总是消失在需要他消失的时候,出现在需要他出现的那一刻。贡开宸还知道,此刻,郭立明内心里一方面是担心他身体状况发生意外变化,另一方面是在想寻找一个合适的当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