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山妞和光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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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路·山妞和光棍-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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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进除了显老外,还多了另一样东西,就是有了一个响亮的外号。“老钱紧”就是钱进的外号。因为他姓钱名进,加之家里穷,又经常把“我就是钱紧啊”这句话挂在嘴边上,所以,有人取其家穷“钱紧”之意,送他一个外号,叫“老钱紧”。

金有也有了“二脱产”这个外号。

金有的外号是这样得到的。自从政策允许社员家里养自留畜那时起,金有家里就开始养猪。当时,政策对养猪的数量是有规定的,四口人以下的户,只允许养一口猪,五口人以上的户可以养两口猪。他家五口人,属于可以养两口猪的户。刚开始允许养猪时,仔猪是缺货,人们到处掏弄猪崽,大队猪场的猪崽很快就被抓光了,猪崽的价格涨得很高。看见猪崽值钱,很多家庭就养母猪。母猪多了,公猪就不够用了,卖猪种的又涨价了。金有是个精明人,他提前抓住了这个机遇。在大家都抢购小猪崽的时候,他用非常低的价格,就把大队猪场仅有的两口公猪买到手了。金有买的公猪,正当壮年,精力旺盛,一配一个准。

二脱产养的两口种公猪对自己的业务非常熟练。就是不用绳子遛,不用棍子打,它们也特别愿意跟主人出门。它们似乎明白,每次出门,都有好事。因此,二脱产指到哪里,它们就打到哪里,把种子撒遍沟里沟外。

二脱产经常赶着种公猪,走村串户,为十里八村的母猪配种。可以这么说,他家的公猪把籽撒遍了沟沟岔岔。这几趟沟里,家家户户圈里养的猪,多数是他家公猪的后代。

自从有了这两口公猪以后,金有就对生产队长说自己有了腰疼病,再也不下地挣那不值钱的工分了。有人取他常年脱离生产之意,送他一个外号,叫“脱产”。因为他排行老二,就叫他“二脱产”。

 你在头道沟这一带打听金有,没几个人知道,你一提二脱产,那是家喻户晓妇孺皆知,连三岁的小孩子都会告诉你,他今天赶着跑卵子▲为谁家的老母猪配种去了。

沟里人,相互称呼外号是习以为常的事,明明有大号不叫,偏偏叫外号,甚至有人说“马不吃夜草不肥,人不得外号不富”。这些外号,有褒义的,有贬义的,一般都有调侃的寓意。对有人称呼自己的外号,本人都不嗔不怪。一个人的外号一旦传开,他的姓名就被淹没了,也就很少有人称呼姓名了。

给人起外号,是一门学问,是一种创造,讲究形象、生动、贴切、响亮,叫起来琅琅上口,听起来有滋有味,回味起来有嚼头,意味无穷。一般说来,起外号必须把人的特征琢磨透,要抓住人的某一方面特征,比如相貌特征 、习惯特征、语言特征、举止特征或家庭特征等等,加以提炼加工引伸附会而成。

“老钱紧”和“二脱产”的外号,是头道沟的赵老万起的,起得很贴切。关于赵老万,在以后发生的故事里,大家会见到他,这里就不细说了。

二脱产很会过日子,家庭生活虽说不是很富裕,但是在头道沟也是上等户。俗话说,一分精神一分财,十分精神财就来。二脱产就是一个有十分精神头的勤快人。这不,他今天又起了一个大早。

正在晾柴禾的老钱紧撂下手里的活计,对二脱产说:“这阵子沟里沟外的老母猪脚跟脚地打圈子,老弟你卖猪种可发财了。”

二脱产说:“嗨嗨,靠猪配种发不了大财啊,也就是黑瞎子打苍蝇,将供嘴。隔两天跳一脚▲,跳太勤了籽不成,种不上,白瞎籽啊。现在是配准了才给钱,配准一窝猪,给五毛钱或五斤棒子▲,还得赊着欠着,也就是闹一壶酒钱罢了。”

老钱紧说:“那可不算少了。日进分文,骡马成群嘛。不管咋说,你家不少进钱。可不像我家,成天病缠着身子,每天花钱。要是拿现在生产队的工分相比,你家的收入那是相当可以了。在生产队里挣劳动日,每天十分工才一毛五分钱。你赶着跑卵子配种,一年下来,比下庄稼地挣的多多了。人家不都说吗,在大队当支书,也不如二脱产的种公猪。我给你搂计过,你两口跑卵子配种的收入,比大队的支书挣的都多,起码能顶一个公社主任的收入。我看你可该知足了。”

这几句话很受听,说得二脱产心花怒放,满脸的褶子都笑开了。他说:“老亲家,说实在话,这几年靠这两口大跑卵子配种,积攒了几个小钱。我寻思着,这几个钱也不能胡悦悦了,一定要花到正地方。咱们两家的孩子都老大不小的了,干脆把玉柱和茉莉的婚事办了得了。”

说着话,二脱产从怀里掏出那几张发黄的纸,递到老钱紧眼前。

老钱紧说:“老弟,这些文书我就不看了,你收起来吧。你说的这码子事,我也不知琢磨多少遍了。脱产老弟,咱哥俩共事这么多年,你是了解我的,我老钱从来就是吐口吐沫钉个钉,不是那拉屎往回坐的人。要是我能说了算,我立马就答应你。可是,现在不比从前了。嗨,你是知不道啊,儿大不由爷喽。你老弟再容我几天的空,等我和家里人商量一下,再给你回话,行不?”

二脱产说:“老兄,行啊。孩子们嘎的是娃娃亲,也没有正拉巴北的▲媒人,只好咱老哥俩商量着办了。老亲家,这事全靠你费心张罗了,我就等你的好消息了。等过个三五日,我请你到我家喝两盅,核计核计这事,行不?”

“行啊。要是能商量通,我立马告诉你。”老钱紧终于答应了这件事,二脱产挺高兴。这么多年,一提到给孩子办喜事,老钱紧就没痛快过。

老钱紧以前为什么不痛快?有两个原因。其一,茉莉坚决不同意。姑娘不吐口,当爹的也不好硬逼。要是当爹的答应人家,丫头死活不过门,能把姑娘捆着送到婆家去吗?其二,老钱紧巴不得让茉莉在家多干几年活计,每年至少挣四百多个劳动日呐。不过,这次老钱紧再也不想拖了,他怕茉莉退婚,他怕还不起老金家的钱。一想到这,老钱紧的心里就发慌。“再不能拖下去了,必须尽快把这个事办了”,老钱紧下了逼茉莉出嫁的决心。

一场秋雨,忽紧忽慢地下了两天了。

春雨贵如油,秋雨没尽头。这个地方就是这样,用雨水的时候不下雨,不用雨的时候下起来没完。

头道沟里,浑浊的山洪裹着泥沙,放着浪头泻入拐把子河,河水涨得上了岸。

据老年人说,早先年,这一带渺无人烟,林木繁茂,水草丰美,号称八百里松海。清朝以来,口里一批又一批逃荒的人来到这里,开荒种地,把满山遍岭的大树都砍光了。沟里的人越聚越多,山上的树却越来越少。原来郁郁葱葱的大山变了模样,就像扒了光腚的乞丐似的在那里趴着。天一下雨,洪水没有挡掩,放着浪头冲下山,冲走了山坡上肥沃的植被和土壤,也冲走了人们安居乐业的生活,留下的只有贫困和饥饿。这是破坏环境造成的恶果,是大自然对人类的报复。

大雨把头道沟村的人都逼回屋里。

一处三分地的小院,带豁子的土墙,院子里的主要建筑是三间低矮的土房和一个驴圈。这就是老钱紧的家。

全家人都在屋里躲雨。

圈里的驴不停地叫。

老钱紧披上一件草编的蓑衣,冒雨出了屋门,进了驴圈。

驴槽上拴着的那头豆青色的草驴,看见老钱紧,咴咴直叫。

老钱紧一看,驴嘴上戴着的箍嘴没摘。槽里的草被驴拱得到处都是。

老钱紧给驴摘下箍嘴,收拾干净被驴拱到石槽外的干草,气呼呼地进了屋。

屋内,茉莉一边往灶堂里添柴烧火做饭,一边看一封信。

信是她的惠民哥从部队里寄回来的。惠民在信里说,部队领导批准他探家,阴历八月初八就到家了。

盼星星,盼月亮,又苦苦地盼了一年,终于把朝思暮想的他盼回来了。茉莉心里泛起一阵喜悦的浪花。

茉莉聚精会神地看信,忘了烧火。灶堂里的火炼荒了,燃着了灶前的柴禾堆,她却全然不知。

这时,老钱紧正好进屋,看见火炼荒了,马上用脚把火踏灭。

茉莉这才把走了的魂收回来。

爹狠狠地瞪了茉莉一眼,说:“咋啦?整天像丢了魂似的。夜来个后晌▲是不是你经营的毛驴?”

“爹,是我经营的。昨天晚上轧完碾子,我把驴栓好,就给它添好了草,这次我没忘了喂驴啊。”茉莉不知道自己犯了啥错误。

“你是喂驴了,可是你没给驴摘箍嘴啊。它是个不会说话的牲口,你让他自己摘箍嘴吗?驴戴着箍嘴,能吃草吗?它听了一宿书▲。刚才,我听见它咴咴乱叫,以为它闹什么毛病了,原来是饿的。你这个死丫头片子,整天心不在肝上。你烧火时看的是啥?是不是郑惠民的信。我告诉你,我打心里看不上那个郑惠民,他和他那个爹一样,不是什么好鸟。我听说他要探家了,他回来以后,不许你和他再有来往了,你和他必须一刀两断。你要记住,你已经是一个有了主的人了。以后你们要是再有来往,我非打断你的腿不可。”

茉莉挨了爹一顿数落,不敢反驳,只是怨自己。这些日子她就像中了魔一样,脑海里想的只有惠民了,干活丢三落四,办事心不在焉。

茉莉把炼荒的柴草推进灶堂,继续做饭。

老钱紧一边数落茉莉,一边给生病在炕的老伴熬药。他在地中央立两块土坯,土坯上架着一个药锅子。药锅子下面是劈柴点燃的一团火。屋里烟雾弥漫,冒烟咕咚。

老钱紧的老伴围着一条破被子,佝偻着身子坐在炕头上,面容憔悴,看样子病得不轻。

连天阴雨,屋内潮湿,茉莉娘总喊冷。

茉莉从仓房里找出一只往年只有到了冬天才用的泥火盆,从灶膛里扒了一盆火,摆在炕中间,让久病体弱的母亲除湿取暖。茉莉娘伸开两只像枯树枝一样的手,守着泥火盆烤火。

屋地上踔着一大捆麻桔秆。老钱紧的其他四个孩子立在地中央扒麻。

老钱紧的大儿子哑巴钱大成,二十七虚岁了,一米八的高个,浓眉大眼,鼻正口方,天庭饱满,地阁方圆,膀宽腰圆,五大三粗,身强力壮。由于先天聋哑,加之家里穷,还没上过媒人。这孩子除了不会说话,其他样样都好,尤其是为人仁义厚道。若论长相,绝对是头道沟顶尖的俊把子。现在仍然是生产队的羊倌。二丫头杏花,今年也十九岁了,因母亲有病,需要照顾,掇学在家。狗剩子和猫剩子这对淘气小子今年也十三虚岁了。

一家人的手没都闲着。

老钱紧边熬药边说:“前几天,二脱产说他家今年的日子挺宽余的,想在打完场以后把孩子的婚事办了。如果咱家没意见,立马就择日子下大礼。我看这事赶早不赶晚,丫头早晚是人家的人。把丫头打发以后,正好用这些钱,给大成子张罗着娶个媳妇。这是我的一块心病啊。”老钱紧这番话像是说给茉莉娘听的,其实是说给茉莉听的。

茉莉娘接着老头子的话茬说:“闺女啊,你爹说了,人家要人啦。你也老大不小的啦,总不能守着爹娘过一辈子吧。再者说,打发了你,也该给你哥张罗着说个人了。你要是不出嫁,你婆家答应增加的那些彩礼就不给。没有这些钱,你哥说媳妇就没有指项。你大哥都快三十的人了,又是哑哑巴巴的,我看这事不能再拖了。”

老钱紧的老婆一辈子都是听汉子的,啥事也没当过家。用庄稼人的话说,是“羊胡子草不叫羊胡子草,叫顺山溜。”老头说鸭子,她马上就说扁扁嘴。这次她仍然是顺着男人立的竿子往上爬。

茉莉泪流满面,一声不吭。

老钱紧问:“该咋办,你吱一声。每次一提到这事,你就挤猫尿。你哭啥?大人和你商量事,你总是烟不出火不进的。”

“有这样的吗,卖了丫头给小子换媳妇?”茉莉边擦泪边顶撞爹娘。

老钱紧说:“用丫头换媳妇有啥不对吗?这也不是咱家的发明,沟沟岔岔家家户户不都是这么办的吗?”

茉莉娘说:“闺女啊,嫁汉嫁汉,就是为了穿衣吃饭。你婆家那可是过日子的人家,在咱们这疙瘩▲可以说是数一数二的户了。你嫁过去以后,起码有疼有热,冻不着也饿不着,不受贫困,还能当家作主,我看你该知足了。”

茉莉哭着说:“女儿家嫁人,是和人过日子,又不是和钱过日子。找婆家是女人的终身大事,你们就忍心让我和那个脏猪、大瞎子、一头圪猱过一辈子吗?如今是新社会了,你们还死抱着这门子娃娃亲不放。这不是把我往火坑里推吗?”

老钱紧说:“这咋是往火坑里推你呐,你能找到这样的主,简直是到了天堂了。这居家过日子,可不能光看人样子。要是没钱,日子一天都过不了。”

茉莉娘接着说:“茉莉啊,自古以来,在咱们这疙瘩,儿女的婚姻就是父母做主。我和你爹就是你姥姥和姥爷包办的,我们也过来大半辈子了,不也挺好吗?”

茉莉说:“那是你们那个年代,现在是新社会了,早就提倡婚姻自主了。我就是不跟那个脏猪,我要退婚。”

老钱紧听茉莉说要退婚,气得胡子翘了翘,激头白脸地训斥道:“退婚?想得美。你也不想想,自打你订了娃娃亲以后,二十多年啦,咱家花了人家多少钱?你算过吗?那是大鼻子他爹……老鼻子了。眼下你娘又病得这样,天天花钱买药。你要悔婚不嫁,咱还得起人家的钱吗?就是全家人搓了骨殖渣子,也还不起啊。你公公已经答应再给增加一些彩礼钱,你要是不过门,他就不会给。咱家就是罗锅子上山……钱紧啊?你哥和你的两个弟弟,总要娶媳妇吧。要娶媳妇就得花钱。咱们家哪有来钱的道啊。除了那头毛驴值钱外,没有能换钱的东西。那头驴能卖吗,咱家拉碾子拉磨种自留地都指着它哪。天上不掉钱,地下不出钱,拿啥娶媳妇啊。我把话说白了吧,你哥和你的两个弟弟的媳妇就指望你和杏花换呐,要不都得打光棍,咱老钱家就得绝后。”

茉莉娘也接着话茬说:“茉莉,你可不能有退婚的念头啊,咱家花了人家那么多钱,哪能退得了啊。”

茉莉说:“退了退不了,我不管,反正我就是不嫁,死了也不嫁。花他家的钱黄不了,人不死,债不烂,十年八年还好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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