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保姆说:“你只要愿意,那些大知识分子,还不是可以成把抓呀!”
冯怡哈哈大笑:“你还小,你不懂,不懂!”
小保姆也笑了:“找个男人,能一起好好过日子,生娃娃就行呗!”
冯怡又是一阵哈哈大笑。
小保姆说:“我看你们这些人,越是有学问,越难找对像,你是不是条件太高了?”
“你不懂,给你说不清楚。”看了看表“睡吧,都十点多了”
小保姆立即睡着了。可是冯怡睡不着。
这天晚上张敬怀先是看了一会书,关了灯,却怎么也睡不着。又起来看了一阵书,再关灯,还是睡不着。他似乎有一种渴望,这渴望是什么,他自己也不明白。他觉得需要有一个人说说话吧?他一看表都十点多钟了,不能叫冯怡陪他聊天了。可是,他犹豫了很久,忍不住拿起电话,打到小保姆房间:“小怡,你过来一下。”
过了三四分钟,冯怡站在他面前了。
两个人对立着,谁都没有说话,只隔着一米远。
像尊远古的雕像。
像两座相持的冰山。
像两个凝固的幻影。
地震了,雕像要崩裂!
火山爆发了,冰山要熔化!
幻影出窍了,灵魂要狂舞!
可是寂静着,寂静着,寂静着……
不知过了多久,冯怡打破了沉默,她近乎耳语般地:“爸……”
这一个“爸”字,似乎把眼前的一切都消熔了。
张敬怀沉默着,喃喃自语般地说:“没有事啦,你回去吧。”
冯怡泪水猛地涌出了眼眶,她再没看张敬怀一眼,转身走出了房间。
一切似乎都归于沉寂。
次日早饭后,张敬怀对冯怡说:“我今天要到机关去一趟。”
“有什么事吗?”冯怡问。
“我的办公室还留着,去看一看。你也该跟我去一次,你不去看看卜奎吗?他知道你回来了。”
“是,是,我是得去看看他,谢谢他。他很关心我呀!”冯怡说。
不多时厉秘书也来了,问:“张书记今天有什么事?”
“我要去机关办公室。”
厉秘书忙去备车。其实省委机关离他们家只有十分钟的路。张敬怀说:“我和冯怡走着去,不要车了。”
两人散步似的出了院子,沿着一条胡同,向省委走去。到了大门口,两根巨大的门柱前,站着两个塑像似的卫兵。卫兵们都认识张敬怀,向他敬礼。倒是收发室那老头叫着:“呃呃呃,我说那位女同志,你站住!”
张敬怀对老头说:“她是跟我来的……”
老头忙摆手:“进去吧,对不起,进去吧。”
两人进了大门,绕过一个花坛,又走了一段路,进了办公大楼。书记们的办公室在三楼,最近新安装了电梯,可是张敬怀说:“我练练腿脚吧。”随即拾级来到三楼。掏出钥匙,打开301 房间,冯怡也跟着进了屋。
办公室是里外两个大套间,外屋摆着一张长桌,桌上铺着四边低垂的白线毯,放了一套茶具,周围有十多张椅子,很显然这是开小型会议的地方。里屋靠一角摆了一张大写字台,靠两边墙壁放着两套沙发。一面还放着一台电脑。冯怡禁不住问:“你都用电脑了呀?”
“他们给安装的。一直摆在那里,我没有学,也没有时间和心思学。”张敬怀说。
“我教你,手脑并用,能延迟脑子老化呢。况且你将来写个回忆录什么的,用得着呢。”
冯怡又满屋撒了一眼,觉得房间太大了,摆了那么多东西,中间还可以容纳五六对男女跳舞。里外间加起来有一百多米。她说:“你要这么大办公室干什么?”
“是他们设计的……”随即拿起电话,“卜奎呀,小冯冯怡从国外回来了,你……”他本来想说“你不来看看她呀!”因为地位不同了,他改口说:“她要去看你,现在在我的办公室。”
卜奎在电话中犹豫了一下:“哎呀,八点半有个会……”又一顿“我马上去看她。”
过了两分来钟,卜奎进来了。先和冯怡紧紧握手:“哎呀,我听说你回来了。
祝贺你得了博士学位。怎么样?”
“简单说吧,一切都好!”
“工作谈了吗?”
张敬怀插言:“人家是靠亲朋好友自费留学,工作得找个自己满意的地方。”
“大博士,还怕大家不抢着要呀。有什么问题言一声。我八点半开会,要他们推迟了十分钟。有时间再详谈吧,对不起了!过两天我去看你。”
“开你的会去吧。”张敬怀说。
卜奎出了门,冯怡说:“还是那么热情,热心。”
“他不忘本。”
“一阔脸就变阔了不变脸,就很难得。”冯怡说。
这天的下午,午睡过后,冯怡对张敬怀说:“关于你离休的事,我有一些想法,想和你彻底谈一谈,可以吗?”
“当然可以,我正想听听你这位社会学博士的意见呢。”张敬怀笑着答。
于是,冯怡和张敬怀又一次进行了长谈。
冯怡首先从省委留给张敬怀的办公室谈起。她说:“今天我看了你的办公室,就有感慨:你既然已经决心退下来了,还留那套办公室干什么?从组织上说来,是照顾退下岗位同志的情绪,怕退下来的同志,一下失落得太多,感情受不了。
可是,我不相信你的感情会那么脆弱。在战场上,你连死都不怕,还怕丢掉个办公室吗?况且办公室给你留着,你是去也不去?你去了,无公可办。偶尔去一次,见着卜奎他们,让他们怎么办呢?他们如果冷淡了你,他们自己也过意不去。如果热情些呢?再向你‘ 请示汇报’ 呢?他们都忙得很,你又担着‘ 垂帘听政’ 的嫌疑。所以,留着这个‘ 闲物’ ,是不必要的。”
张敬怀耐心听着。
冯怡接着说:“再说,这个厉秘书,你退下来后,除了给你发发文件,并没有很多事可做。我最讨厌他那双眼睛,东张西望的,疑神疑鬼。好像家里时时刻会进来贼似的。留着这个闲人没有一点必要!”
张敬怀还是耐心听着。
冯怡说:“再说,给你留着这部车子。你退下来之后,每天不去上班,又不去逛商店,有多少社会活动?就算一个星期有一次社会活动,去一次书店,一个星期才两次。过去咱们不算经济帐。可是国家养着一辆专车,不算司机的工资,各种费用,得一两万元吧。你这个一辈子为人民利益奋斗的老党员,让几十个农民一年的劳动,养着你很少用得着的一部车,心里能平衡吗?再说,一个大司机闲着,你能保证他不出事?前天”晚报“上登了一则消息:一个汽车司机,借由拉着一个女孩子,到了市郊,在车上先行强暴,再杀人灭口。后来公安局侦破此案,原来是某退下来的首长的司机。首长可以不负刑事责任,负不负管理教育不严的责任?”过了一刻,冯怡又补充“况且现在出租汽车越来越多,出门招手就有车,方便得很。我想你不会因为坐着出租见了同志、朋友什么人的,觉得低人一等吧,我不相信你的觉悟那么低。”
“最后,最重要的是你的工作,我看你不想接受人大主任这个职务,是对的。
要退,就彻底退!何必再搞一段‘ 安慰赛’ 呢?”
冯怡停了好久,不说话了。但张敬怀等着她说下去。
冯怡把一杯茶,像饮酒似的,一小口,一小口喝完了,才接着说:“咱俩个比起来来,你好像是一座大山,我只是一芥草民。这些事,本来不该我说三道四,可是谁让我是你的‘ 友女’ 呢?说错了,说了一些让你不高兴的话,说了我不该说的话,这就要请你原谅了!”冯怡在这里才停下来。
张敬怀还是半天沉默不语。
冯怡接着说下去:“你问我美国,我讲了许多情况。他们是资本主义,不和他们比,好像也没法比。美国总统换了届,上任总统在下台那天,办公室、汽车、秘书、服务和保安人员,要在当天24点0 分交出来,法律都是有规定的。一下台,就是普通老百姓。你这个无产阶级革命家,还没有他们开明?我不相信!”
张敬怀也端起茶杯,像饮酒似的,一小口一小口,把一杯茶喝完,才说:“小冯,我的好女儿,你这些话,我何尝没有想过呢?你说得对,也完全说到我心里去了。但是要真正下决心,总得一个过程吧?”
冯怡说:“难什么?也许这些东西,你丢不得!但丢掉了,就说什么也没有了。可是有一点你是有的,就是你有了自由!我在出国之前,就有这种想法,让你退下来。一旦退下来,离开你生活的圈子,你就是‘ 自由’ 的富翁。”
张敬怀叹息着说:“地位,以前是没有的,后来有了,现在又没有了,返朴归真;权力,以前是没有的,后来有了,现在又没有了,返归真;威望以前的没有的,后来有了,现在又没有了,返朴归真。”
冯怡哈哈大笑,拍着巴掌:“我的好老爸呀,你还是想通了。”
“不,早就想通了。可是还得吃一副‘ 催化剂’ 呀!”
冯怡想了想,又说:“下面这些话,就有点‘ 干涉内政’ 的嫌疑了:我建议,你还是应该把艾荣和胜美接回来。不管有多少矛盾,到底是一家人呀!”
“破镜重圆?”张敬怀迟疑了一下“她们娘俩都是自尊心很强的人,况且我听说,她们的事业有大发展,日子过得比我舒服多了。她们既然出去了,就难再回头的。”
“我可以去说服她们。”
“那就劳驾了,就看你这个‘ 社会学’ 博士的三寸不烂之舌了回来也是多生闲气。你试试吧。”
停了一刻,张敬怀问:“你的工作呢?总不能老是跟着我吧?”
“你说呢?”
张敬怀说:“你原来是林钢的干部,出国时是‘ 停薪留职’ ,你还回林钢怎么样?你总得生活,要生活总得有个地方给你开工资呀!这一点很容易做到,和卜奎说一声就行。况且你还有你自己的事业呀!”
“我已经想好了,”冯怡说“我想,我研究社会学,就研究你。你这一生所走过的道路,政治经验,生活历程,党内外的运作规则,‘ 风土人情’ ,从苏区、长征,到解放战争,抗美援朝,历次政治运动,改革开放……够我研究一辈子了。
研究了你,就研究了中国社会,研究了中国革命。以前我听卜奎说过,你要他研究过苏区的什么事。我想和你谈谈你的一生,你所走过的曲折道路,帮你写一本回忆录,这可能是一本很有价值的社会学著作呢。”
“再说吧。”张敬怀叹息地说。
就在第二天,由张敬怀口述,冯怡笔录,写了一份张敬怀给省委并转中央的要求辞去一切职务并不再出任人大主任的报告。
过了两个星期,原来省委的单秘书长,陪着卜奎书记到了张敬怀家里。冯怡知道他们要谈工作,便回到她和保姆住的房间。
落坐之后,先是单秘书长问了张书记的饮食起居等情况,张敬怀的回答是一切都“好得很!”
接着卜奎说:“张书记给省委和中央的报告,我们研究了一下,又向中央组织部打电话请示过,有几个问题,觉得还是和张书记商量一下,再听听您的意见。”
“你说吧。”
卜奎说:“先说这人大主任一职,中央的意见要和我们和您商量,认为你还是做一届人大主任的好。有你在岗,我们有什么疑难问题,找你帮助拿个主意也方便一些。……”
张敬怀打断了卜奎:“按年龄,我再过半年多就到‘ 岗’ 了。再干岂不是就‘ 超龄’ 了。你所说的‘ 有什么问题找我商量’ ,不是要把我推到‘ 垂帘听政’ 的地步!我真的累了,身体不行了,我要休息,干部离休的权利,谁也不能剥夺。
我决心下了,你们谁也别再劝我了。”
卜奎最了解张敬怀的作风,他下了决心的事,是很难改变的。也不再说话了。
张敬怀又补充:“以后有什么事,也别再找我了。这一年,你们干得不错嘛。
国民经济总产值以每年百分之八点九的速度递增,比我干得好嘛!”
“那是中央给的政策好。”卜奎又问“关于厉秘书的工作呢?怎么安排?”
“厉秘书一直要解决他的正厅级待遇,我没有解决,他对我是有意见的。我有一个原则:要官的人就是不给。秘书我是不要了。至于他工作如何安排,按什么级待遇,已经不是我的事了。”
“你报告上说,连秘书也不要了。不要个秘书怎么能行?总会有些事情需要服务吧。厉秘书可以另行分配,但你还是配一个新秘书吧。”
“没有秘书怎么就不行!”张敬怀的态度很坚决“天底下的人有几个有秘书的?人家不是照样工作、生活、创作吗?弄个秘书,没有多少事情让他干,纯粹是浪费人才!”
“那……厉顺为同志的工作怎么安排?”
“看看看!这是你们工作中的职责,又问我!”张敬怀有点生气。
卜奎不便再说什么了,停了一刻,说:“您报告上说,连汽车也不要了。这恐怕不行,出个门,社会活动,总会需要的。”
“你们要我走点路,锻炼锻炼嘛!我这身体主要是让坐车惯坏的!”
“这样……”卜奎不知道往下怎么说了,停了一刻“要是张书记这样安排,别的离了岗的老领导怎么办,他们的秘书、汽车、办公室……”
“别人是别人,他们对什么有兴趣,我管不着,反正这些我全不要了!”
谈话在这里僵住了,谁也不说话。
过了一刻,张敬怀打破了沉默,说:“关于小冯的工作,我得说几句:她原来是林钢的干部,出国留学,是‘ 停薪留职’。现在回来了,得了个博士学位。现在打算让她帮我写点东西。写完东西,再由组织分配。这算我一点请求。总得有个地方给她发工资吃饭呀!如果你们觉得可以,就让林钢给她再发工资。如果你们认为不合适,饭,我还是管得起的。”
卜奎忙说:“这好办,这好办,让林钢恢复发工资好了。将来她的工作,也好办,一个社会学博士,留在省委都是可以的。省委第一要研究的,应该是社会。”
冯怡征得张敬怀的同意,在某一天的下午,先是和胜美在电话中约好,她只说是:去参观参观她的企业,胜美表示热烈欢迎,说:“你如果来敝公司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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