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夹边沟记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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夹边沟记事- 第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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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不愿说,是真说不上话,也真不敢说去。你想一想嘛,我一个放羊的,去找干部,人家还不一脚把我踢出来吗!——你是干啥的,你不知道你的身份吗?

甭哄我了,许哥。我知道你能说上话,你和崔干事关系不一般。

许霞山一怔:我和崔干事又有啥关系嘛?

王朝夫肯定地说,有关系,你们的关系还不一般。我问你,你去年怎么调到羊圈来的?

许霞山又是一怔:我怎么调到羊圈来的?

你不要装了,我知道,我真的知道。

你知道啥嘛!

王朝夫龇着牙一笑:我问你老哥,你脚上的这双棉鞋是哪来的?

我表侄女婿给我的。

是你表侄女婿给你的,可那是我从崔干事那儿给你捎过来的。

对,是崔干事叫你捎给我的。怎么了?

怎么也没怎么,这说明你和崔干事关系不一般呀。

瞎说,什么关系好不好。崔干事是在酒泉开会碰上了我的表侄女婿,表侄女婿叫他给我捎一双鞋来。我的表侄女婿在公安处当干部。

还有一袋炒面。

鞋和炒面都是我妈叫他捎的。那一年他回家看岳父,就是我的表哥,我妈见了他,说,你表叔在夹边沟劳改,你能帮助就帮助一下你表叔。还叫他捎了一双鞋一袋炒面。

对呀,就为这,崔干事就把你调到羊圈了。那你再找一下崔干事嘛,下个话,叫他把我也调一下。

啊呀,人家看在表侄女婿的面子上,把我调了一下,就好大的面子了。我怎么再求人家帮你呀!

求一下去嘛,求一下他去嘛。你就救一下我嘛。

不行嘛,我没那么大的面子嘛。我拉不下这个脸嘛,就是拉下脸去了,人家要是说,给你帮忙就不错了,你还给别人当说客来了,你不是得寸进尺吗?你说,我怎么说?

你求一下去嘛,不行了再说不行的话嘛。

许霞山果决地说,这嘴我张不开!管教干部徇私情的事,也不是啥光明正大的事,不能叫人知道的。我去求他,他知道帮我的事我给人说了,他一生气,不叫我放羊了怎么办!

王朝夫明白,话说到这分上,再讲也是白搭,但他又不甘心,便露出哭腔说,许哥,帮个忙,求你了,我真害怕到了明水活不成了,你就看在我老娘的份上帮我这个忙吧。我就一个老娘呀,六十多岁了,我父亲十几年前就殁了。我死了没关系,我的老娘没人管呀……

说着话,他把手伸进怀里,从贴身的衬衣口袋里摸出一块手表来,向许霞山递过去,眼里含着眼泪说,给你,老许,这块表你戴去。这是块英纳格,是我父亲从甘南藏民那里买来的。我娘说,我父亲拿两百块银元买来的。我父亲就戴了两年,去世后一直在家放着,一直到1956年我进农林局工作,我娘才拿出来叫我戴……

许霞山涨红了脸,大声说,有啥,你还有啥值钱的东西?

王朝夫哭着说,没了,啥都没了……我的大衣,毯子,都换了吃的了。就这块表,我想留到最艰难的时候……你拿去戴吧。

许霞山还是那么大声地说,你收球起来吧!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我勒索你吗?敲你的竹杠吗?

不是的,是我自愿给你……

行了,行了,你走吧,你快走吧。我要睡觉了。谁能帮助你你找谁去吧,行贿去吧。你的事我办不了!

许霞山声严厉色的话语把王朝夫吓住了。他停止了哭泣,瞪着泪眼。后来他把表塞进怀里,下炕,往外走。他说,不行就算了,不行就算了,你发这么大的脾气做啥……

王朝夫走到门口了,他知道外边风大,他把棉布帽子的帽翅拉下来挡住了脸,拉开了门,但这时许霞山说:

兄弟,你把你的表放好,小心不要丢了,那是你父亲留下的纪念品,你要爱惜。你的事,我找人试一下去,给你说个情去,但办好办不好,我就不敢说了。我也不是看上你的表了,我是看在你这种时间还想着老娘没人养的孝子的分上,试一下去。

王朝夫的眼睛里燃烧起希望的火苗,又要掏表,但被许霞山推出门去了:我不是说了吗?你的表你保存好。

王朝夫走后,许霞山吸了一颗烟,接着就披上大衣出了门,直奔场部的杂工大院而去。

他是刹那间作出决定来的:去找找车马组的张天庆。1959年的上半年,他刚调到羊圈干挤奶的活,有一天一个大个子的人到羊圈来转,在他身旁站了一会儿,问他:你是叫许霞山吗?他回答是叫许霞山,然后反问,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那人说,你是不是罗仁天的同事?他回答是,我们一个学校的,天祝县下西坝小学的。那人站在旁边笑。他问你笑啥嘛?那人说,看你挤奶,可笑得很。他问可笑什么?那人说,这么强壮的年轻人,干个啥活不行,怎么挤奶哩?他没说什么,心想能叫我挤奶就不错了,不用下大田下苦了。但是那人在他旁边站了一会儿之后又问,给你换个活好不好?他当时心里想,这个人看着像劳教分子,怎么说话这么大口气?就问:叫我做啥去?那人说赶马车你去不去?赶马车当然好。和他一批来夹边沟的他的同事罗仁天一到农场就赶马车,罗仁天对他说过,赶马车到哪里都能吃上饭,还能偷粮食,车赶出去还自由,能在酒泉的饭馆里买饭吃,很多右派求着带这捎那……

他在心里这样想着,又问那个人:你是干啥的?你说叫我赶马车,我就能赶马车吗?那人回答,我是车马组的。他问你叫啥名字?那人说叫张天庆。一听张天庆这个名字,他就知道这个人是车马组的组长。罗仁天跟他说过,车马组的组长叫张天庆,是个就业人员,解放前在胡宗南的部队当过连长,在四川起义的。解放后回到老家武威,在一个小学当老师,1951年被抓起来判了五年,释放后送到夹边沟就业。这人才三十几岁,个子高大又有力气,劳动特别能干。管教干部特别信任他,叫他管车马组。车马组有八辆马车,还有十几辆牛车。车马组直接由农场生产股管理。

那天许霞山对张天庆说,赶马车就赶马车。张天庆就去找生产股的股长了,说把许霞山调过来赶车吧,那小伙子身体好,能干。生产股长问,他会赶车吗?张天庆说,我带他,带上几天就中了。于是,许霞山就调到车马组去了。后来,他赶的马车调到新添墩作业站去了,没车赶了,就又把他调到羊圈放羊了。

许霞山此时想起张天庆,就是因为张天庆在干部们眼里是个红人,说话有分量。再说,他跟了张天庆的车半个多月就能独自赶车了。张天庆很喜欢他。他想就王朝夫的事去求一下张天庆,说不定张天庆能赏这个脸。

杂工大院就在基建大队的院子西边。这个院里有马厩,有磨坊,有木工房……车马组的宿舍就在这个院子里。许霞山来到这里,张天庆已经睡了。张天庆和罗仁天、高北峰住在一间房。高北峰是张掖地区水利处的干部,右派,一进夹边沟就赶马车。

许霞山砸门把张天庆砸醒了,张天庆问他有啥事。他说张组长你起来一下,有件事跟你说一下。张天庆说有啥事明天说不中吗?他说不中,是件急事,今晚上就要给你说。张天庆披了衣裳开门,说他:啥球事嘛,这么日急慌忙的!许霞山说,急事,还就是急事。张哥,我有件难肠的事求你帮个忙。

张天庆是个性情温和但表面冷漠的人。他穿上衣裳坐在炕沿上,毫无表情的样子说:有啥事就说。

许霞山说,我有个熟人,过几天就要去明水;今晚上找我来了,叫我帮个忙,把他调到羊圈里。想来想去这事我办不了,求张组长帮个忙,跟领导说一下,调到车马组来,赶车喂牲口都行。我听说你们车马组喂牲口的人调到高台去了。

张天庆静静地听他说完,冷冷地说:你答应办这事了?你能得很,那你办去嘛。

许霞山赔着笑脸说,张组长,我哪有那能力嘛?能有那能力,半夜三更找你吗?

张天庆提高了嗓门:找我,找我就能行!你没球想一下,我一个就业工人能有这神通:把一个人调到车马组来!

你们车马组不是缺个喂牲口的吗?

喂牲口的人早补上了!

许霞山哀求说,唉呀,我求你了张组长,你搭救一下这个人嘛,这个人要是再不改变一下,就没命了!他的身体垮垮的了,过两天要调到高台去。高台的情况你知道的,去了能活几天?

张天庆说,你求我也没用,你跪下也没用,这话我不能找生产股长说去。你知道有多少人想钻到车马组来吗?领导要是说,好呀,叫他到大车组去,你到大田劳动去。你说我怎么办!

许霞山说,不会的,你跟领导关系好。

关系好?有啥关系?啥关系都没有!我就是会劳动,能劳动,人家用我。人家一翻脸,我就得下大田去!啊呀呀,许霞山,你这个人还没改造好呀,你的心太好了!这都是啥年头了?饿死人的年头呀,你还顾别人活成活不成哩!你先顾你自己吧,小心把领导惹恼了,把你弄下去种地挖沙子去。

睡在炕上的罗仁天也说话了:老许,你快回去睡觉去吧,不要操那心了。饿死的人多了,你能救过来吗?

罗仁天是许霞山在天祝县下西坝小学的同事,五七年反右时因为提意见定了个极右,开除公职送来劳教的。这个人聪明,刚来夹边沟的那天,管教股干事问新来的人有什么特长,他说在老家吆过车,就直接分到车马组来了。

在张天庆处碰壁以后,许霞山的心凉了半截。他觉得张天庆和罗仁天说的有理,自己的确没有能力帮助王朝夫,那就算了吧,不操这个心了。

时间过去了三四天,一天傍晚,他赶着羊群回来,在地头上遇到了崔干事。崔干事正在督促几个右派往菜地浇冬水呢,看见他还招呼了一声:许霞山,还不快回去吃饭!

他应了一声:这不是正往回走吗?崔干事,你吃过饭了吗?

崔干事说吃了,吃了,提前吃的。今天头一天浇冬水,我来看看,不要跑水。这些坏熊,你不看紧,他们就给你浇得一塌糊涂。

寒暄两句,许霞山就走过去了,但是快出菜地的时候他的心突然动了一下:王朝夫的事,跟崔干事说一下,说成就说成,说不成也没啥吧……

于是,他又走回来,他想,今天崔干事情绪好,说不定开恩呢?

他和崔干事之间,还真有点微妙的关系。那是来夹边沟的第一年,冬季。有一天,吃过了晚饭,他在铺上躺着,等队长喊开会,去办公室取信的王朝夫回来了,把一封信和一个包裹递给他。他以为是家里给他寄来的,可是接过包裹之后竟发现包裹上没有一颗字。再看那封信,信封上只写着许霞山收四个字,没有收信人地址,也没有寄信人地址。他感到奇怪,问王朝夫信件和包裹是哪来的?王朝夫说崔干事给的,叫我捎给你。他便打开了信。信是表哥的女儿的丈夫写来的,说他现在边湾农场工作。前几天去了一趟兰州,路过武威去看女人和岳父,见到了许霞山母亲,才知道许霞山在夹边沟劳动。还说,许霞山母亲叫他带一双鞋和几斤炒面,他托人转许霞山。这封信叫他有点糊涂,他知道表侄女婿在酒泉地区公安处工作,怎么又到边湾农场了呢?边湾农场是个啥性质的农场?他还不明白的是这封信怎么到崔干事手里的,表侄女婿和崔干事是什么关系?他原想转天在工地上问一问崔干事,但又好几天没看到崔干事。后来,大概是春节前的一天吧,在工地看见了崔干事,他还没去问崔干事,崔干事竟跑到他跟前来了,问他,前几天我叫王朝夫捎给你的信收到了吗?他回答收到了。崔干事又问,陈世康是你的啥人?由于弄不清崔干事和表侄女婿的关系,也弄不清表侄女婿为何从公安处去了农场,他便撒谎说,那是我的同学。崔干事说你不要骗我了,陈世康都跟我说了,你们是亲戚。你不要怕,说实话,你们是啥亲戚?他只好回答,陈世康是我的表侄女婿。他反问崔干事怎么认识他表侄女婿的。崔干事说在酒泉开会认识的。过一会儿崔干事又问,怎么样,农场的劳动你还抗得住吗?他回答,老汉们都干着哩,我抗不住怎么办?

那天他从崔干事说话的口气里听出来,崔干事很关心他,说话很和蔼,就问了一句:崔干事,陈世康在边湾农场干什么工作? 他原来是公安处的,怎么到农场去了?崔干事说,他犯了错误了,同情右派,下放到劳教农场当干部去了。

听说表侄女婿犯错误下放到边湾农场去了,他再也不敢吭声了,但没想到的是过了几天,崔干事竟在农业大队宣布:以后许霞山是全大队的技术员,各队的地平好了没有,都要他验收。他说不合格就返工,他说合格了才能收工。就这么个技术员,就使他每天免除了几个小时的劳役,因为农业大队辖属九个分队,

时不时的就有那个分队来叫他验收,他可以这儿溜溜那儿走走。

后来,1959年开春的一天,在田野上播种,崔干事又问他:你是从天祝县来的吗?他回答是天祝县下西坝小学。崔干事又问,你会挤奶吗?他是不会挤奶的,但他回答,牧区来的人,哪个不会挤奶呀?崔干事说,明天你到羊圈挤奶去。

于是他当了挤奶员。

许霞山走到崔干事身旁了,崔干事听见了脚步声,扭过脸看见了他,问他,你有啥事吗?

崔干事,我有件事……求一下……你……

许霞山犹犹豫豫地说,由于胆怯,他的嗓门磕巴了。崔干事问:

啥事?

是……是这么个事……

许霞山鼓着勇气把那天对张天庆说的话又说了一遍,然后就静静地等着。他知道,王朝夫能不能到羊圈,就是崔干事一句话了,也可能崔干事不同意,并且训斥他。

他猜得不错,崔干事眼睛在他身上打量了一下,低沉的但却严厉的口气说,你还管球的多得很!王朝夫到不到羊圈,用着你管?

许霞山低声下气地说。崔干事,我知道,这事我不该说,可是我妈来信了,说能不能跟崔干事下个话,帮一下王朝夫的忙。

崔干事瞪大了眼睛,一脸狐疑:你妈知道我?

我几次写信给我妈说了,崔干事对我好,照顾我在羊圈放羊。

崔干事在他的脸上看了几秒钟,口气变得和蔼了:你妈认识王朝夫?

他回答,王朝夫是我姨娘家的亲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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