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夹边沟记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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夹边沟记事- 第4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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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干事在他的脸上看了几秒钟,口气变得和蔼了:你妈认识王朝夫?

他回答,王朝夫是我姨娘家的亲戚。

崔干事用一种怪怪的眼光看许霞山。许霞山心里都发毛了,直感告诉他:要坏事了。崔干事却说,啊呀呀,许霞山,我在劳改队工作过,到夹边沟也几年了,我还是头一次碰上你这样的人!自己落难着哩,还给别人说情哩。你想过没有,你现在是啥身份,你有啥资格给人说情!

许霞山一下子哑了。他原本就被艰辛和饥饿折磨得又瘦又黄的脸一下子变得白白的像是石灰的颜色。他的头嗡的一声响,胀大了。他内心里羞愧之极,恨不得脚下裂开个缝隙叫他钻进去。但突然间崔干事又笑起来:

好了好了,你不要害怕,我是开玩笑的,你不要往心里去。你是个好人,有情有义的人。去吧,回去吃饭去吧。这事我记着,有机会就给你办。

许霞山没想到事情会这样峰回路转,这样的结果。他脑子有点发蒙,一时转不过弯来,站着没动。以至崔干事有点奇怪了,说他:

去呀,快回去吃饭去呀。

他还是有点疑惑,说,崔干事,你说的真话?

崔干事说,我哄过你吗?

这他才真相信是真事了,谢谢谢谢地说着,转身走去,走出几步又回过头来叮嘱崔干事:这事你要抓紧呀,崔干事。听说过两天他们就要调走了,要到高台去。

崔干事说,这我知道。你可要记住,这事跟谁也不要说。

知道,知道。

许霞山满心欢喜地往回走。这时候天已经黑了,田野上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灯光。那是浇冬水的人们照亮用的风灯。天冷了,10月初正是浇冬水的时候。水一灌进地里,就结一层冰,这冰像一床棉被盖在田野上,一直到春天。当它化开的时候。土地就像放了酵母的面团,变得很是暄软,正好播种。

只是夹边沟农场适宜播种的土地太少了。

过了两三天,最后一批调高台县明水农场的人离开了夹边沟。这次调人,羊圈又调走了两群羊。崔干事说羊在路上要走几天,怕牧羊人照管不过来,多派了两个人,结果羊圈就缺了两个牧羊人,王朝夫就很自然地调到羊圈来了。放牧组的苗组长把一群绵羊拨给他。

王朝夫调羊圈那天,许霞山早两个钟头回羊圈的。他忙前忙后张罗着把一间调走的人空出来的房子打扫干净,铺好被褥,并且告诉王朝夫许多生活的门道:出牧的时候背上个背斗,在草滩上拾牛粪,拾柴,回来后可以烧火取暖,还能煮些啥东西吃。背背斗还有个好处,在外头搞到啥食物,装在里边,上边盖上牛粪或是柴禾,就是遇上管教干部也看不出来。如果搞到了什么吃的,要悄悄地吃,半夜里煮着吃,防止干部来检查。菜地立即就要上冻了,漏挖的胡萝卜和糖萝卜就挖不着了,那也没关系,肚子饿不着,因为羊的鼻子尖,能闻出来。看见羊在哪达啃,你就在那达往下挖,不是糖萝卜就是胡萝卜。

他还告诉王朝夫,放羊要特别经心,不要叫羊群跑散了;跑散丢掉一只羊,回来可没法交待。领导认为你偷着宰掉了,吃肉了。那可就说不清楚了。

记住,羊意外地死掉了也不敢吃肉,要交上去,要不领导会说是你故意整死的,你想吃肉。

王朝夫问,羊奶叫不叫喝?

哪有羊奶?

母羊没奶吗?

傻子。母羊要到春节才下羊羔哩,下了羊羔才有奶哩。这时间母羊怀着小羊,哪来的奶?

有这个道理吗?我听人说你们羊圈的人喝羊奶,喝得饱饱的。

下过羊羔,到八月份之前的这半年有奶。过了八月,母羊又怀上羔子了,就不挤奶了。

那就是说不挤奶了,但还是有奶。

刚停的时候有奶,时间一长就没了。

现在没了吗?

傻子,几个月不挤了,早干了!

王朝夫笑着说,我还当成你们一年到头都喝羊奶。

一年到头?噢,你就是为了喝羊奶才钻到羊圈来的呀!迟了,迟了,八月以前能喝上奶,现在啥也没了。再想喝奶就要等到明年春天了。记住,跟谁都不能说喝奶的话。规定是不能喝奶的,只能偷着喝。要是叫领导知道,你就放不成羊了。不光是不叫喝羊奶,就是死羊羔也不能吃,要上缴。

王朝夫说,管得这么严呀?

不管严还行呀,不管严羊羔不叫人偷着杀完呀?对了,有一样东西是可以自己吃的,那就是胎衣,母羊下羔子时羔子身上的胎衣。那东西领导不管,下几个你可以吃几个。那东西可好吃呀。有营养……

收拾房子的时候,许霞山看见王朝夫有个奇怪的箱子,是用两个步枪子弹箱接起来的,一个锁子锁着。他问了一声:这里装的啥。王朝夫支吾着说,没啥,就几件家里带来的衣裳。

但是,过了几天的一个晚上,他来串门的时候,看见王朝夫正从箱子里取什么。一看他进来,王朝夫喀哒一声把箱子盖上了,当时就上了锁。

起先他对这事并没在意。在劳教农场里,由于生活艰辛,盗窃成风,人和人失去了信任,互相提防是正常的。

可是坐着说话的时候,他看见土炉子上放着个饭碗,碗里像是装着半碗炒面,炒面里有一种奇怪的黑色的渣渣子。他问,这是啥嘛?王朝夫装出不在意的样子说,一点点炒面,棉花籽炒下的。

他当时虽然刚吃过饭,但肚子还是空荡荡的,便想吃点炒面,就说,是炒面吗?棉籽炒面我还真没吃过,好吃吗?

王朝夫说难吃得很。

哪来的?

上个月我们家的一个亲戚出差到敦煌,从敦煌给我捎过来的。

他应了一声,噢,敦煌出棉花。听说敦煌的气温比这里热。

说完他就出来了。当时他心里很不高兴,心想我把你调到羊圈来了,你连口炒面都不叫我吃!

回到宿舍,他煮了一碗麦子吃。

农场的形势骤然变得严峻起来!最后一批人去了高台县明水农场不几天,劳教分子们的口粮又减一次,减到一天吃七两,还不到半斤。食堂把一天三顿饭改成了两顿,不敢烙饼和蒸馍了,顿顿都喝面糊糊。没几天,农场里留下来的人都干不动了,有些人躺倒了,没躺倒的也都不下地干活了。那些原先就衰弱的人立即就濒临死亡,死亡的人数陡增。干不动活尚能走动的人整天在菜地里挖菜根子,拾干菜叶子。有的到草滩上去搓草籽。食堂旁边的垃圾堆上整天都有人转来转去,如果食堂的炊事员倒出来一筐烂菜叶子,好几个人就涌上去抢。他们把菜叶子菜根子拣回来,再从麦场旁的草垛上抱些麦草回来,用碗、茶缸和罐头盒煮着吃。草籽炒着吃。

放牧组和车马组的优待也取消了,也是吃七两。许霞山一米八十五厘米的孔武汉子一天喝两顿糊糊,还要出去放羊,他的肚子一整天都空荡荡的,走路腿发软。每天夜里,他都要煮点麦子或糖萝卜吃,填补空虚的肚子。

有一天晚上他正在煮糖萝卜,罗仁天进来了,问,老许,有啥吃的没有?

他回答正煮糖萝卜哩,今天才挖回来的。

罗仁天说,糖萝卜不想吃,挼心得很。

他说,你的胃口还贵气得很,糖萝卜不吃。那你想吃什么?

麦子还有没有?

还有几斤,不多了。

那煮上一碗,煮上一碗。拉了一天粪,回到宿舍喝一碗面汤,哪行呀!

许霞山说等一下,你等一下,糖萝卜熟了我给你煮麦子。后来糖萝卜熟了,他从房顶的梁上拿下一个用裤子筒儿改成的口袋。里边有五六斤小麦,他用饭盆挖出半盆盆来,倒进锅里煮。两个人先吃糖萝卜片。吃着糖萝卜罗仁天问他,你从哪里搞来的这么好的麦子?

哪里搞来的?我有你那本事吗!拉粮食的时候半袋子半袋子地偷?我这是夏天藏下的——有一次出去放羊,有个农民正在麦地里掐麦穗,看见我吓得丢下口袋跑了。我用鞋底子搓出来埋在沙滩上了。这两天才挖出来的。

说着话,他又往炉膛里丢了两块牛粪。

煮了半个多钟头,麦粒还很硬,罗仁天就忍耐不住了,拿个碗从锅里舀了半碗,又在锅沿上倾斜着把水滗出去,然后就用手捏着嚼。许霞山把锅盖盖上,也从碗里捏着吃。没有煮软的麦粒嚼起来柔梗梗的,有劲道,且香。这是今年的新麦。

正嚼着,突然有人敲门。两个人吓了一跳,一起停止了嚼麦,互相看看,立即跳下炕,一个人藏碗,一个人把锅端下来。

但这时门外传来熟悉的声音:许哥,我到你房子舀点水。

许霞山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说,没关系没关系,不要藏,是王朝夫。

说着话,他把手里的锅又放在炉口上,走过去拿开顶门杠,拉开了门。

王朝夫进了门先是一怔,说,哟,你这达有人呀。

许霞山说,闲谝着哩。你有啥事?

王朝夫说,食堂打来的糊糊太淡,我放些盐,又太咸了。喝罢了嗓子干得很,到你这达舀些水喝。

许霞山说,盐吃多了人要浮肿,食堂不敢放盐了,吃的是甜汤'3'。舀吧,就在那桶里,凉水。

凉水就行。王朝夫说着就去舀水,舀了水站着就喝了一通。就在喝水的时候,他的眼睛看见了炉子上煮的麦子,他说,哟,你们煮麦子吃了。

许霞山没应声。

王朝夫又说了一声:怪不得一进门就有一股香味。许哥,哪搞的?

许霞山说了声拾下的。他明白王朝夫想吃麦子,但他不愿给他吃,便扭过脸去不看他。

王朝夫看出他的冷淡来了,便看了罗仁天一眼。罗仁天眼睛定定地看着他,但一句话不说,手在碗里抓着麦子往嘴里送。一副视而不见的样子。他再也不说话了,又弯腰舀了满满一缸子水,走出去了。

许霞山跟过去顶上门,刚转过身来,罗仁天说,看出来没有,他想吃麦子?

许霞山说,他想得好!前些天我进他的房子,他正从箱子里拿吃的;我一进去,他啪的一声把箱子盖上了。

是吗?

就是呀。箱子里的不叫我看就也罢了,可他碗里装的炒面。连让也没让我一下。

这样的东西,你就不能可怜他,就叫他在大田劳动去。

唉,我是可怜他。

你可怜他个什么呀,可怜的人多了,你可怜得过来吗?

许霞山说,不一样,情况不一样呀。你不知道,他还救过我哩,救过我的命。

怎么救过你的命?

你听我说呀。刚来的那一年,头几个月,我不是在六队的浇水组吗?浇水组六个人,三个人一拨分开。一拨人上白班,一拨人上夜班。有一天我们那一拨上夜班,就是我和他在一起,还有个省公安厅的警察。那两个都不会浇水,队长叫我带着他们两个人。浇水到半夜里,饿了,也累了,我叫他们两个人先睡一会儿去,我看水。他们睡了两个钟头,接我的班,我就找了个偏远些的地方干部检查来了看不见的地方,在田埂上睡着了。浇水的活就这么一点好处,没干部的时候偷着睡一会儿。我也不知道睡了多长时间,可能也就半小时,最多一个小时,忽然惊醒了——我觉得雨点子下来了,落在脸上凉丝丝的。我睁开眼睛了,但是心里又觉着奇怪:天上星星麻麻的嘛,连一块云彩都没有,怎么会下雨呀。那一阵子我的确瞌睡得很,也乏得很,我的眼睛就又闭上了。可是怪得很,刚要睡着的时候,水点子又落到脸上了,又醒了。我就闭着眼睛想,我这是做梦吧!于是,我把裹着的皮大衣往紧里拉了一下,又接着睡。也就是怪呀,这时候我听见远处有人喊我的名字:许——霞——山——我想,这是渠冲开了,那两个人堵不住了,叫我哩。我坐起来了。就在我坐起来的时候,听见了哗哗的溅水声,像是有人从头顶浇过水的地里跑,跑远了,钻进苞谷地里去了。我以为有人跟我耍着玩哩,开玩笑了,没当回事。我站起来往前走,就碰上顺田埂走过来的王朝夫了。我问他,是你往我身上泼水了吗,跟我开玩笑?他说没有呀,我是来叫你的,渠堤叫水冲开了。我说那谁跟我开玩笑,往我脸上泼水。第二天,我把这事跟我们队的人说了,一个姓刘的就业人员说我:谁跟你开玩笑了,那是狼要吃你哩。我说,何以见得?他说,你们没来之前,我们在这里种地,浇水的人叫狼吃掉了两三个。浇水的时间狼不敢吃,它看见你手里拿着铁锨。狼就吃浇水睡觉的人。我说谁往我脸上泼水的?他说,狼吃人,先要弄清楚你是死人活人。它也要找机会:泼水,叫你翻翻身子,等你裹着的皮袄散开了,脖子里没挡挂'4'了,它一口就咬住你的要害,置你于死地。

许霞山刚讲完,罗仁天就说,这就是你说的王朝夫救你?你算了吧,那是赶巧了,并不是他有意来救你。

许霞山说,不管怎么说,他喊我的那一声把我喊得坐起来了。我要是不坐起来,说不定就没命了。

由于粮食供应太少,许霞山很快就把那半袋小麦吃完了。他不得不又一次动用自己的储备粮。在农场的田野上,他还埋藏着两份粮食呢,一份是豌豆,一份是小麦。那都是他一年多来在放羊的路途上钻进庄稼地揪麦穗揪豆荚搓下来的。搓下来之后不敢放在宿舍里,而是埋在田野上。那份小麦数量少,就五六斤,埋在戈壁滩上。挖回来几天就吃光了。他又去挖那份埋在田埂旁的豌豆,却发现粮袋空空如也,被田鼠咬开了两个窟窿。口袋旁还有散落的豌豆。

这是十一月上旬的日子,劳教分子已经吃了一个月低标准——一天七两粮食——许多人衰竭了,死亡了。许霞山怀着对未来的强烈的恐惧,这天傍晚提着空空的粮袋跑到罗仁天的宿舍去,痛心疾首地抖着口袋说,你们看,这不是老天爷要我的命吗?夏天收拾下些粮食,埋在地里,叫老鼠吃得光光的!

第二天他就把羊群赶到种过胡萝卜和糖萝卜的菜地里去。他想仰仗山羊灵敏的嗅觉挖些萝卜,谁知山羊们连一个胡萝卜和糖萝卜也找不到了。菜地早被饥饿的右派们翻过几遍了,然后被冰冻得实实凿凿的。

他只能在草滩上捋些草籽回来炒着吃。实在饿得招架不住的时候,他便跑到罗仁天的宿舍去。罗仁天也没啥吃的了,就给他抓几把喂牲口的油渣叫他嚼。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呀!饿了七八天吧,那是一个黄昏,他赶着羊群回圈,十几只山羊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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