吗!
炊事员要拿,他不叫拿,炊事员就抓住袋子从他怀里夺。他硬是抓紧了不撒手。又哭又喊:
不行呀,这是我的救命食呀,你们先把我杀了吧……
人是有理性的,有思想的,但理性又是有限度的,也是脆弱的。当他受到强烈的刺激,当他的生存遭受威胁而无路可走之时,理性就退居其次了,那原始的不可理喻的本性就奔突而出了!此刻的许霞山就是如此!曹保管和炊事员抓住了他怀里的布袋子,又抢又拉,他就是不放。他又哭又喊,你们把我杀了,你们把我杀了,再把我的麦子拿走……
黄干事哪里见过这样的“犯人”呀,他也愤怒了,厉声吼起来:捆起来,把他捆起来!
但这时的许霞山已经疯了,曹保管和炊事员一人抓住了他的一条胳膊,他竟然的一声吼,就挣开了他们的手:
捆我,你们凭啥捆我,我犯了啥王法了?你们把我杀了吧,反正是个死,你们拿枪去,一枪把我打死……
原本冷清寂寞的羊圈,来了人们不常见的黄干事和他领着的身强力壮的曹保管和炊事员,就已经很引人注目了,此刻这小小的牧羊人宿舍里又传出又响又凄厉的哭喊声,哭喊声就惊动了几个在羊圈院子里积肥的人。夹边沟农场原本是个劳改农场,后来改为就业人员农场,为了羁押五七年揪出来的右派,这里原有的几百就业人员被迁移到下河清农场去,只留下了几十名就业人员。右派进场后,这些人就分配到各部门各队给右派们当技术指导,和各队的右派队长带着右派分子们种粮种菜,做各种杂役。现如今右派们躺倒不能劳动了,他们中的一部分就被派到羊圈积肥来了——把一年来堆积在院子里的牛马粪挖开砸碎,准备开春前把粪肥运到地里去。
有七八个就业人员围到许霞山的门前来了,往门里边看。有一个姓曾的,在农业六队当过技术指导,和许霞山熟悉。他看见眼前的一幕,知道许霞山要倒霉了,就挤进房子来了,貌似公允地说,出啥事了?出啥事了?不要哭嘛,不要吼嘛,好好地说,把情况说明白嘛。你的麦子是哪里来的,给黄干事说清楚就行了嘛。不大的个事情嘛,闹哄哄做什么嘛……
黄干事听出了他话里边的意味了,大声训他,走开,滚出去!有你说话的地方吗!
姓曾的就业人员不敢出声了,退出房去。黄干事又朝着门外吼,走开,你们站在这里做什么!
有个人嘟囔着说,我们看一下。
黄干事说,看啥哩,有啥看的,滚开!干你们的工作去!
事情就这么凑巧,这帮人被黄干事骂得散开了,但他们聚在许霞山门口的情况却被正朝着羊圈走来的梁步云书记看见了。1959年反右倾,夹边沟农场的书记张宏被定为右倾机会主义分子送到圣地湾农场改造思想去了,劳改局把梁步云调来当书记。这是个性情温和心地善良的人,右派们私下里叫他梁善人。他每天到处转悠,这天不知道为什么转悠到羊圈来了。
出什么事了?他走到许霞山门口问了一声。
房子里的人怔了一下。黄怀仁怔了一下,曹保管和炊事员怔了一下。这时候,挣扎多时的许霞山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了,他的双手已被吃得饱饱的身强力壮的炊事员和曹保管紧紧抓住了,但是他看见了梁书记,突然奋力一挣,抢到梁书记面前哇哇地哭:梁书记呀,你救救我呀……
怎么了,出啥事了?梁步云看着偌大个子的许霞山满面泪水,不由得皱了皱眉头。
他们抢我的粮食,还要捆我。你救救我呀……
不要哭,你不要哭,你说,到底出啥事了?梁步云说。
黄怀仁抢先说,梁书记,前几天他丢了几只羊,有人检举,他和外头的人里应外合……这是我们搜出来的粮食。
许霞山打断黄怀仁说,不是,不是这样的。梁书记,我就不干这样的事。我到羊圈两年了,你查一下去,问我们的组长去,我和外头的人打过交道吗?我一天就是放羊……
黄怀仁说,证据确凿,你还抵赖,胡搅蛮缠……
但梁步云打断了黄怀仁:叫他说,叫他说他的粮食是哪来的?
许霞山说,梁书记,是这么回事,前几天放羊,我走过麦场的时候……
他一口气把拾麦子的事讲完了。黄怀仁说:你听,你听,梁书记,这不是胡说吗?哪有这样的事——谁敢把粮食藏在麦场上?他刚才就没这么说。
刚才是你不听我说的,你们一进来就要拿我的粮食,我顾不上说……
两方争执不下,梁步云皱着眉头说,不要吵了,你也不要哭了,是不是这样的情况,调查一下不就成了吗?走,到麦场上看一下去,是不是有那么个坑坑,有没有藏粮食的痕迹。
又聚拢到门前来的就业人员有人说,对呀,梁书记说得对呀,到场上看一下啥都清楚了。
于是,在许霞山的带领下,一行人走到麦场。沙包上的土坑依旧,只是由于刮风、新落在坑里的沙土把许霞山挖出粮袋的痕迹盖住了。黄怀仁指着土坑说,这能说明啥问题,这坑坑是牲口或者牛踏下的,这能说明问题吗?可许霞山信心十足,他跳进坑里挖了几把,把表面的浮土扒走,下边的沙土里就出现了稀稀拉拉的麦粒。他捧了一把举到梁步云面前说,你看,梁书记,这里还有羊扯着淌下来的麦子哩。黄怀仁说,这能证明什么?场边上的沙包,扬场的时间风刮过来的。许霞山往旁边抠了几把,又捧了一捧土说,风刮过来的,这土里怎么没有麦子?
黄怀仁不说话了。
梁书记一直也没说话,他静静地站着,思索着,然后自己从坑里抓了一把沙土,两手倒来倒去,一边倒一边吹。最后手里剩下了几颗麦子,他说了一声:回去。
回到许霞山的房子,他从土布口袋里抓了一撮麦子,和从麦场拿回来的麦子放在一起,迎着门口的光线看了看,说:对着哩,两处的麦子一样的。
许霞山的心咚咚地跳了几下,一股喜悦之情从他心头流过,他说,梁书记,我说的实话吧。
梁书记转过脸看着他说,你说的对,麦子不是你偷的,但是也不能说就是你的。这是打场的人藏下的,是公家的麦子,麦子还是要收走。考虑到这麦子是你拾来的,给你留下一些,其他的送到食堂去。
许霞山考虑到这是事情比较好的结局,再说啥也没用,就问,给我留多少?
梁步云的眼光落到炉台上他的饭盆上,说,挖出一饭盆来。
许霞山把他的口径很大的饭盆伸进粮口袋,深深地挖了一下,估计有三四斤。
梁步云朝着门口站着的人们喊了一声都去干活去,就走出去了。黄干事恨恨地在许霞山的脸上剜了一眼,对炊事员说把粮食提上,也跟出去了。人们都散开了。
这天傍晚吃饭,许霞山在食堂门口遇见了罗仁天,很气愤地对他说,我收拾下的些麦子叫黄干事搜走了。罗仁天问多少?他说十几斤。罗仁天惊讶地说,你从哪里收拾下的?他把从麦场上拾麦子的过程讲了一遍,并讲述了黄干事搜麦子的情况。罗仁天听完了,问,你估计谁举报的嘛,他怎么知道你有麦子?
许霞山说,肯定是王朝夫举报的。
肯定?
肯定。我有麦子的事就他知道。
你不避人嘛。现在是啥年头嘛,人家见了眼红嘛。
不是眼红,驴日的想害我。
罗仁天很惊讶:他为啥害你哩?不是你找人把他调到羊圈的吗?
许霞山恨得咬牙切齿:我做错了,不该把这驴日的调过来。
他又说了羊被人偷走的事,说了黄干事审问的事。最后他说:驴日的汇报我,是想着出卖了我,我下放到大田去,他就保住了。
罗仁天听他说完,也气愤得很,说,这狗日的怎么这么可恶!我把他整死!
许霞山一惊:你怎么整死?
他狗日的这些天吃什么?
吃炒面。他有一箱子炒面。
我把他的粮路断了。
那不好,太狠了!那娃娃没别的办法,你把粮路断了,还就死路一条。不能,千万不能。那样干也太明显了。
什么太明显!
就是太明显了。黄干事把我的粮食弄走了,我就把他的路断掉,这不是太明显了吗?惹麻达哩。
有什么麻达?
丢羊的事还没下场哩,黄干事正找碴碴哩,这就偷人家的炒面,还不惹麻达吗?这是明显的报复。不行不行,不要叫抓住把柄把我整下去。
我干嘛。我偷来你吃。顶如把黄干事搜走的粮食又找回来了,你不吃亏。
不行不行。你干顶如我干,黄干事还猜不出来吗?
唉。你这个人呀!现在是啥年头嘛,就是你偷我我抢你的世道嘛,你还顾这顾那下不了手!你太善了!
许霞山说,他偷了我我还能凑合,可是他的粮路一断,就没命了。这事我们从长计议吧。你快回去吃饭吧,看你的饭都凉了。
转天早晨,许霞山去食堂打饭,路过杂工大院的北门,罗仁天在避风的墙角上站着,叫他:
你过来。
他走到门口的避风墙角,罗仁天说,那事我跟老张说了。老张说把他的粮路断了。
许霞山惊骇地说,我不是说过从长计议吗?
你不要管,这事我来办。老张说了,那娃娃这么可恶,还孽障他做啥哩。我偷,偷来了我们大家吃。你放你的羊去。
许霞山坚决地说,不能这么做,不能这么做。
罗仁天看着他的脸:那你说怎么办?就叫他害人吗?太便宜他了!
许霞山咬着嘴唇站了一会儿,说,那就惩罚一下吧,打他一顿,不要断粮路。
黄昏,这又是一个黄昏。太阳已经沉没了,仅仅是回光映亮着天空。夜色从东边的田野上升起,夹边沟的田野一片昏暗。依然刮着强劲的寒风,风在房顶上打着呼哨。已经很晚了,但才到开饭的时间。
前几天张天庆和罗仁天出车去了高台县明水农场送粮食,今天才回来。卸完了车,他们在井台上饮牲口。突然,罗仁天小声说,老张,你看。张天庆刚把一桶水提出井口,扭头问,什么?罗仁天手里提着一根赶大车的长鞭子,鞭梢往食堂方向指了一下说:那个临洮娃。
王朝夫打了饭刚刚走过来,正在绕过食堂的山墙。为了躲避风把尘土刮进碗里,他偏着身体走路,用脊背挡风。他没太注意井台上的人,但井台上的罗仁天和张天庆都看见了他。张天庆啪的一声把手里的水桶一撂,朝着一匹饮水的骡子的前胛狠狠地砸了一拳。那骡子吓了一跳,头猛地一扬,哗啦啦跑走了。他大喊一声:
你站住!
王朝夫穿着厚厚的棉衣,里头还穿着绒衣,就像个矮胖子。他的头上带着一顶棉布帽子,为了取暖,帽翅上还缝着两块羊皮。由于帽翅下的带子在下巴上系得紧紧的,他没听见张天庆的喊声,继续往前走。于是张天庆又吼了一声:
听见了吗,叫你站住!
王朝夫转过身来了,一脸诧异的神情问,做啥了?
张天庆喊,你过来!
王朝夫往前走了几步,怯怯地站住,又问,啥事呀。他看出来了,张天庆模样很凶。
张天庆走前几步低沉的嗓门说:啥事?你不知道啥事吗,你个混账东西!你把牲口惊跑了,还问啥事!
王朝夫惊愕极了,他往远处看看,是有一匹骡子站在十几米远的地方,其他四五匹骡子静静地在水槽上饮水,有的还打着响鼻。他说,我哪里把牲口惊跑了?
张天庆对罗仁天说,哎,你看,这王八蛋还嘴硬,你说怎么办?
罗仁天说,打这个瞎熊!
罗仁天一扬手鞭子就甩过去了。就听见啪的一声响,王朝夫手里的饭盒就掉地下了。第二鞭又打在肩膀上,小伙子的棉袄就露出棉花来。两鞭子打得王朝夫有点懵懂,连跑的念头都想不起来,只是吱哇乱叫:干什么?你们要干什么?为什么打人?
张天庆说,狗日的,你这个瞎熊!你还装傻,还问干什么,你不知道干什么吗?打,往死里打,叫他知道一下干什么。
根本就用不着张天庆说打,罗仁天的鞭子就呼啸着落在王朝夫的身上。王朝夫痛得叫的时间都没有,只是双手护住了头乱转,每挨一鞭子嗓子里就发出一声短促的哎呀声。后来他明白了,这不是打几下的事,这是有意打他。他被打清醒了,转身想跑,但这时张天庆已经抓起一根不知什么人撂在井旁的扁担走过来了,一扁担打在他的大腿上。
王朝夫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第二棍子又打在腰上。他哎呀呀惊叫一声扑倒在地。但是,张天庆还不停歇,棍子高高举起,连续打在他大腿上。罗仁天的鞭子怕打着张天庆,走上来踢他。
王朝夫刚趴在地上时没哭出声音来,像是被气噎住了。后来喘过气来了,便大声喊,他们打人了!他们打人了!
有几个端饭的人走过来了,问出什么事了?
张天庆不直接回答,而是朝着趴在地上的王朝夫骂,狗日的你想把牲口挣死吧!拉了一天车的牲口,你给惊跑了。罗仁天,打,看他还惊牲口不了!
那几个人看看站在远处的牲口,劝张天庆:行了,打几下就行了,叫回去吧。
也有人说,你说怪不怪,你走你的路嘛,把人家的牲口惊跑干什么?牲口也饿得皮包骨了嘛,也孽障得很嘛。
几个人说说就转身走了,张天庆接着又是踢,又是搧嘴巴子,并且骂:狗日的,你以后还干坏事不?还害人不?
也不知道王朝夫听懂他的话没有,他爬起来跪着,连声哀求:张爷,饶了我吧,罗爷,饶了我吧。不要打了,我知道错了,我以后一定改正……
他哀求再三,泪流满面,张天庆和罗仁天这才赶着牲口回马厩去了。
第二天的傍晚,许霞山去伙房打饭。这天天变了,风不大,但冷飕飕的,气温很低。天空布满厚重的灰色云彩,像是要下雪的样子。他端上饭就往杂工大院跑,进了张天庆和罗仁天的房子。他想暖和一会儿,吃完饭再回去。
张天庆和罗仁天已经吃过饭了,正围着火炉吸烟。他们不知道从哪里弄到的烟叶,许霞山一进去就闻出烟叶的味道和他平时吸的向日葵叶子的味道不一样,很香。他在炕沿上坐下说,给我一撮,我也卷一个。罗仁天从上衣口袋里捏出一撮烟末来。但就在他卷烟的时候,罗仁天问:
老许,昨天晚上看见那娃娃没有?
他回答没有。
今早上见了没?
见了。
他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