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夹边沟记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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夹边沟记事- 第5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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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我就把她们调走。真不像话,自己的屁股不干净,还打人家的屁股,真的是胡作非为无法无天了!听人说,农场党委书记原先是陇东一个地区的法院院长。有一天他正和别人下象棋,手下的干部拿来一份文件叫他画圈圈,说省高院已经批准了前些天报上去的关于几个犯人的审判决定,那个人枪毙,那个人劳改。他拿过文件画了圈之后接着下棋,结果一个判了劳改的人被处决了,判了处决的人被送去劳改了。为此免了他的院长职务,后来又调到夹边沟农场当书记来了。

过了几天,我、那秀云和其他六七个人就被夹边沟农场的马车送到酒泉城郊农场去了;城郊农场是个劳改农场;一个右派医生给我们讲了几天医学知识。学习期间我们听说酒泉劳改分局医院要我们去当卫生员,可是学习结束之后,劳改医院把张香淑、杜可等四五个人要走了,嫌毛应星、李怀珠、那秀云和我岁数大,把我们四个人送到了高台县境内的高台农场。高台农场,是个劳改农场,还有一部分刑满就业人员。

在高台农场,毛应星和李怀珠种菜,我和那秀云当统计员,以刑满就业者对待我们。每月发三十元钱的工资。

真是因祸得福呀!我们离开夹边沟农场不久,夹边沟农场的口粮就减少到二十斤,每天都有人饿死。更为甚者是到了六零年九月,劳教分子们调往高台县境内离着高台农场仅十多公里的明水乡组建新农场,口粮减到了十四斤,还没有房子住。劳教分子饥寒交迫,死亡过半。

在高台农场的一年多,李怀珠也是饿得饥肠辘辘形销骨立;夹农饿得剩下了一把骨头,就像他刚出生时一样瘦弱。原因是1960年的冬天高台农场的劳改犯和就业人员也挨饿了,而李怀珠还要从自己和孩子原本就不够吃的口粮里节约出一部分粮食支援在明水农场的丈夫毕可成。

她每月都给丈夫送一次粮食。

我永远也忘不了1960年12月13日那一天。那天早晨七点半钟,我吃过了早饭正要去办公室上班,李怀珠抱着夹农来到我的宿舍说要去看看毕可成,送几斤粮食去,叫我给她看着夹农。我说你放下吧,放下你走吧。我在上班时候每过一两个小时就跑回来看看夹农。夹农这时刚刚两岁零一个月,但是那孩子很听话,已经习惯了母亲上班后自己玩的日子。你只要给他一张旧报纸,他就翻过来翻过去玩,一会儿折起来一会又展平。到最后他再把报纸撕掉。他撕报纸的时候要是没人管,便会把一张报纸撕成一堆指甲大小的碎片,就像是碎纸机粉碎的一样,很专心地撕呀撕呀,不哭也不闹。但是这天不知什么原因,十点多钟,我第二次回房子看他的时候,他竟哇哇哭个不止,喊着要找妈妈。没办法,我只好不上班了,就待在宿舍里哄他玩。中午吃过了饭他睡着了,我又去上班。后来一个就业人员跑来喊我,说听见我房子里夹农哭,她进去哄怎么也哄不住。我又跑回去看他,告诉他妈妈去看爸爸了,一会儿就回来,但这会儿我却怎么也哄不乖他。他总是哭,抱着也不行,哭呀哭呀。时间已经是黄昏了,我觉得该是李怀珠回来的时间了,便抱着夹农走到场部外边的路上去迎她。我抱着夹农在通往明水农场的路上站了一个多小时,才看见李怀珠从南华镇方向走过来了。

往常,李怀珠一看见夹农马上就跑过来抱住,亲着叫着:我的儿子想死妈妈了,想死妈妈了,可是这天她看见我抱着夹农站着,仍然慢慢腾腾地走路,像是没听见孩子的哭声。到了跟前,孩子张开双手喊她:妈妈抱,妈妈抱。她竟一声也不应,冷漠地接过孩子往回走。她跟我也不说话。我看见她的脸色不好看,认为她走累了,就什么也没说,跟她并排往回走。走了一截我才问,老毕那边的情况怎么样?她站住了,扭过脸来看我,眼睛有点发红,嘴咧了一下——凄然一笑:他死掉了。

我吃了一惊,心猛地一沉,眼睛就湿了。但是我没再说话,怕一说话她哭起来。我默默地跟在她身后回到宿舍。我边走路边想,她是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悲痛,一进房子定会号啕大哭起来。可是回到宿舍她一声也没哭,也没流泪。她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很平静地说,和以前一样,今早我去了,直接找到他住的窑洞。我原打算把粮食放下坐一会儿就往回走,可是到了窑洞,人们说他死了,已经死了一个星期了。我问埋在哪儿了,都说不知道,不是他们埋的。后来找到一个掩埋组的人,领我去找坟墓。他把我领到明水北面的沙窝子里,找到了老毕。风把沙子刮走了,人露出来了。那人帮我挖了个深点的坑,又埋上了,做了个记号,我就回来了。

她说她把带去的粮食给了那个掩埋组的人。

她一声也没哭,只是眼圈红红的,干巴巴的嗓门讲完了她去看丈夫的过程。

这个月底我们就回家了。中央工作组和省委的工作组来到了夹边沟农场,抢救人命,叫夹边沟的右派和其他劳教分子都回家去。其他农场只是准许右派回家去。工作组说不管这些人有多么严重的错误,先把命保住,错误以后再说。

以后的事情我就简单说一下吧。一听说可以回家去,我也没等单位来接,就乘火车去了四工农场把章宗昌接了出来。我半个月前就接到他的来信说他病了。我们从柳园火车站上火车回到兰州。到兰州我把他送到大沙坪的省劳改局医院以后我就去省公安厅了。张掖市公安局早就不存在了,我只好回公安厅去。公安厅不要我,说我在送夹边沟的时候已经开除公职了。领导叫我们自己找工作去,自谋生计去。但我赖在公安厅不走:我说我本来就不是右派,你们把我整错了,送到夹边沟劳教差点死掉。我没死掉,回来了,现在又不要我,叫我自谋生计去。你们还讲理吗?反正我赖着不走,他们也没办法,后来他们就把我送到省劳改局的医院去当勤杂工,每月发三十元工资,和刑满就业人员一样。1978年平反后我就调到客车厂工作了,在宣传科当了个副科长。夹边沟的那十八个姐妹,我们八九个人调出之后,剩下的人就不喂猪了,又都调回磨坊磨面去了。后来磨面的石磨改成机械化了。有一天何世珍的一根辫子夹到机器里去了,半个头上的头发拔掉了,头皮拔掉了好几块。后来我在兰州见过她,头皮没拔掉的地方又长出头发来了,拔掉头皮的地方一块一块秃着。何世珍是我们十九个人当中最年轻的一个,那时才22岁。她长得也最漂亮。她原是小学教师,释放回兰州后一直没工作。后来和母亲远走他乡——去了新疆——去谋生了。再也没看见过她。豆维柯回交通厅了,“文革”以后我见过她一次,还是那样洋气,五十多岁的人了,抹口红擦红粉,可是红粉掩不住眼睛上的皱纹。有个叫苗青的女右派原是省话剧团演员,回兰州后干什么我就不知道了。我是不看话剧的,不知她还当演员没有。杜可是省建工局宣传部的干部,回兰州后在崔家崖建工局职工医院当干部,也可能是护士。李丽,兰州铁路局干部,很漂亮,她在夹边沟劳教时丈夫就死掉了,回来后是否再嫁人我不知道。我想是嫁人了,她很年轻呀,又很漂亮。敏惠萍是个很活泼的人,张掖人,在夹边沟劳教时演过戏剧节目《拾玉镯》。她后来到省建委当了处长。那秀云也当了处长,在公安厅。她运气好,六二年甄别的时候平反了,不是右派了。她和我同时参加工作的,“文革”后算是老干部,升了处长。你说我为什么没升上去吗?就因为我在张掖市公安局得罪了那个局长,六一年甄别时他咬住我不放,我的右派帽子戴到了1978年。毛应星在文化大革命中“一打三反”时被枪毙了。她从夹边沟回到兰州后和一个同样是右派的人结婚了,那时都三十六岁了。组织部门认为他们两口子不宜当教师,把他们下放到静宁县的农牧站,男的在一个公社种胡麻,女的在另一个公社种小麦,一年见不上两次面。“文革”当中两口子都被揪出来了,因为“恶毒攻击”文化大革命被枪毙了。上刑场之前和张志新一样被割断了喉咙——怕她在公审大会上胡来。由田回到兰州后完全神经了,在马路上捡树枝;人家问她捡树枝干什么,她说烧火煮饭吃。医学院就把她送到清水神经病医院去治疗。住了两年医院,出来后就病休了。她现在住在八里窑附近的老年公寓,她的一个孙子,就是宋亚杰的儿子伺候着。宋亚杰?你是问宋亚杰吗?早在1959年秋季,农场给三个劳教分子摘帽子,其中一个是宋亚杰。摘了帽子也不叫回家,直到1961年1月才和由田回到兰州。这时候他父亲在宁夏大学当教授,来兰州看他和由田,把他接到宁夏去了。文化大革命中搞“一打三反”,法院说他父亲是美帝国主义派遣来的文化特务,判了无期徒刑,1975年死在狱中了。廖兆玲,“文革”中“一打三反”,她看见许多夹边沟出来的右派又被揪出来批斗,有的判刑劳改,有的枪毙了,她吓坏了,从兰州又跑回酒泉去了。她在酒泉劳改医院当卫生员时认识了一位酒泉新生机械厂的就业人员,她跑到酒泉和这个人结了婚,在劳改厂就业了,逃过了文化大革命的劫难。那秀云告诉我的,改革开放以后在劳改局见到过廖兆玲,她和丈夫来劳改局办理移居美国的手续。她那个劳改释放犯的丈夫有亲属在美国。哟,我刚才忘了:改革开放之初宋亚杰在兰州炼钢厂学校当老师,他读夜大,毕业后考托福去美国上学,现在是耶鲁大学的教授。宋亚杰也五十几岁啦。张香淑我再也没见过,也没听到过她的消息。赵经忠是南方人,军阀家庭出身。父亲是国民党军长。她原在地质局工作,反右斗争中她大义灭亲揭发父亲,但终归没能逃脱劫数去了夹边沟。她回到兰州后干什么我也不知道。张启贤很惨:她男人陷害她当了右派送到夹边沟;出来后到了兰州,和客车厂的一个劳改就业人员结了婚。那个男人经常打她。我见过她,说她,你怎么和那么个人结婚。她说,我一个右派,没人要,我还能跟谁?李怀珠回到兰州后从兰州农校下放平凉农校,又嫁人了。还有个叫李默的,武威人,不知她到哪里了。其他几个人的名字我都记不起来了。四十年过去了,记忆力不行了。

对了,夹农如果没死掉,今年应该是整四十岁了,应该有家有孩子了。我已经老了,还能活几年?我最近想着去平凉看看李怀珠,看看夹农。李怀珠还活着,肯定能看到,夹农不知道能不能看到。他要是不和她妈在一起我就看不到呗。

在列车上

1990年夏季,我从省警校毕业即被分配到地处白银市的王家坪农场工作,在教育科当干事。王家坪农场的正式名称是银城监狱,就因它在白银市境内的原因。王家坪农场劳改的都是判了十五年刑期以下的刑事犯。上班不久,那是年底前,我就执行了一次公务,奉命去武汉押解犯人。还在我去王家坪农场之前,那儿逃跑了两名犯人。听老同志讲,那两名犯人逃跑得特别蹊跷:几十名犯人被带到农田里劳动,在警卫的看押下干活,傍晚收工时少了两个人。警卫战士坚决不承认从他们眼皮底下跑了人,因为那是一片出苗不久的玉米地,犯人们在锄草,每个人影警卫都看得很清楚,不可能逃走。经过分析,农场管教干部和警卫人员共同认为犯人是藏起来了,藏在沟坎或是草丛里了。这时候天已经黑了,不便于搜索,警卫部队便把田野封锁起来,准备明天搜索。第二天,像是篦子一样,警卫战士们把田野篦来篦去篦了一天,没有任何结果。后来就撤除了警戒四方追捕还是没有结果。这次是武汉市公安局拘捕了两个入室盗窃者,经审讯是从王家坪农场逃跑的犯人。武汉市公安局将此事通知了甘肃省劳改局,劳改局打电话叫王家坪农场立即去武汉接犯人。

接到电话的当天上午,科长就带着我和张祥出发了。科长叫李天庆,已经五十八岁了,过一两年就要退休,借着这次出差的机会回老家看看。他的老家就是武汉。张祥是老干事了,三十五六岁。农场的汽车把我们一直送到兰州火车站,我们上了从兰州去武汉的直达列车。

因为走得急,也因为农场经费困难,我们买的是硬座票。看起来,科长和张祥已经习惯这种外出的差事了,火车一开,他们就都倚着椅背歪着头和身体打盹。我真是不习惯这种枯燥的差事:没人打扑克,也没人聊天,睡觉吧,歪着身体挺难受的,根本无法入睡。再说,车上人满为患,拥挤不堪,空气龌龊难闻,令人窒息。时间真是难挨,到黄昏吃过盒饭,我就忍不住了。向科长建议买一张卧铺票,三个人轮换着睡睡觉。科长不同意我的建议,说买了卧铺票回单位无法报销。我说,咱不要公家报销,咱三人凑点钱买张卧铺票,换着睡觉不行吗?科长更不同意了,说,出差给公家办事,为什么要自己掏钱呢!你坚持坚持不行吗?我老头子了,能坚持,你个小伙子这点苦就受不了?我明白,不是能否坚持的问题,他是舍不得掏钱。于是,我改口说,科长,你看这样行不行,不要你和老张掏钱,就我自己掏钱,买了票咱们三人轮流休息,回去后我也不要求报销。他不说话了。不说话就是默许,我又说了声我去买票啦,他还不出声,我就去补票了。我们科长的小气在单位是出了名的。我是在警校学会吸烟的,到监狱上班的第一天,我吸烟的时候递烟给他,他不要。我以为他是不吸烟的,但过了不一会儿,他就从口袋里摸出烟卷吸了起来。这样的事遇到了两三次,我以为他嫌我的烟不好,但仔细观察,他吸的烟更是差劲。我觉得蹊跷,问同事们,同事们告诉我他就是那种人,从不吸别人的烟,自己吸烟时也不让人。机关分鸡蛋,他总是要找个秤来称一称,看够不够分量;若差了一两二两的,都要跑到后勤部门去要回个鸡蛋来。有一次我去他家找他请示一件事情,恰好遇上他和老伴吵嘴。我听了听,原来是儿子要结婚了,女方家里要一笔钱,儿子拿不出那么多钱,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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