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翰章追问:“难在哪里?”
“我说话缺少权威性,不够分量,恐怕说服不了他们。”
迟翰章感到奇怪:“你是一把手,说话怎么没分量?怎么会缺少权威?一把手没权威,谁还有权威?”
曾牧野讪讪一笑:“自从报社传出要搞社长负责制改革,一些人就不那么听我召唤了。我名义上是总编辑,但在很多人心目中,我不过是一条即将被抛弃的狗,什么时候抛弃,只是时间的选择问题。俗话说人走茶凉,我现在人还没走,茶已开始凉。一些人巴不得我出点什么差错,好赶我下台。姜沙白之所以公开跟我叫板,就是认为领导对我已经不那么信任,他想趁机落井下石。您说,在这样的情况下,我能有什么威信?”
迟翰章不悦地说:“你怎么这样说话?恐怕没有那么复杂吧?”
曾牧野沉静地答:“我说的话虽然难听,但事实就是这么回事。迟书记,您应该也看到了,我对您是忠心耿耿的。但有些人却在背后笑话我,说我一心一意追随您,到头来什么都得不到。别人都在嘲讽我、可怜我,我还怎么做别人的思想工作?”
迟翰章凝视着他,冷冷道:“那你说说,要怎样你说话才有分量?”
“报社的人事安排必须马上明确!社长负责制改革,改与不改,怎么改,必须马上确定。”
“你是说,要我马上宣布你当社长兼总编?”
“怎么安排是你的权力,我无法干涉。但人事安排确定了,一些想趁改革之机捞位置的人,也就死了心,知道闹也没用,闹了也得不到更多的好处,就不会再闹下去。现在一切悬而未决,大家人心浮动,各打各的算盘,我说话当然没分量!”
“如果我马上宣布不了呢?”
曾牧野一咬牙,“人事安排不明确,我很难开展工作。你交待的任务,我恐怕完不成。”
迟翰章愤怒了,训斥道:“曾牧野,你这不是要挟我么?想不到你居然敢借此机会拿我一把!我想提醒你,不要以为你是在为我迟翰章个人做事。配合市委的中心工作,维护安定团结的政治局面,是报社每个员工必须履行的职责。不管是我在这里当书记,还是别人在这里当书记,你们都必须这么做。你没有理由跟我讨价还价!如果连这点最起码的认识都没有,别说当社长总编,就是当一般编辑,都不称职!”
曾牧野被他的气势震慑了,心里暗暗发慌,眼里噙着泪花,委屈地辩解道:“迟书记,我可不敢要挟您。我只希望您能多体谅我的苦衷。这两年我一心一意支持您的工作,在别人眼里,我早就是您的人。您马上就要高升了,您离开了枫城,谁还会关心我的前程?官场人事关系这么复杂,既然我是您的人,以后换一个人来当书记,必定不会用我。我的苦衷不跟您说跟谁说?我的问题不找您解决找谁解决?我的话虽然难听,却是大实话!您让我当牛做马我都没意见,但我也希望您为我的前途想一想!”
迟翰章脸色缓和了些,关切地说:“你对我的支持,我心里有数。这段时间枫城日报版面编得不错,广告经营也很有起色,我感到你还是有能力管理好这个报社。其实最近我正在考虑你的事,我原本有个设想,近期要把你的问题解决好。问题解决了,将来我留在枫城也罢,到别的地方工作也罢,心里都不留遗憾。但干部安排有个程序,不是说任命马上就能任命,总得履行一些手续,你不能操之过急。眼下的当务之急,是要安抚好报社内部的人。不要让他们捅什么漏子,影响大局。具体怎么办,你自己掂量吧!”
2
回到报社,曾牧野急匆匆找到姜沙白,态度坚决地说:“我已经请示过迟书记,他的意见非常明确,现在不能报道。沙白啊,既然他表了态,我们只能服从,有关生命之神的报道就不要再提了。”
姜沙白感到不可思议:“如果有人再喝生命之神喝出毛病,怎么办?迟书记有没有采取别的预防措施?”
曾牧野愣了一下,他根本没跟迟翰章接触,迟翰章对生命之神的真相一点也不了解,哪谈得上采取措施?但他脑子反应很快,信誓旦旦地说:“迟书记当然有安排。但他会采取别的方式,而不在报纸上渲染炒作。”
姜沙白却非常认真,追问道:“他准备采取什么措施?”
曾牧野哪里答得上来,支吾道:“当然是行之有效的措施。”
姜沙白明显感觉出他在搪塞,执著地说:“当前最紧要的事情,是告诫消费者慎用生命之神。新闻媒体影响面广,其他任何宣传手段都无法同媒体比,要想最大限度避免悲剧发生,在报纸上刊发文章,把真实情况告知消费者,是最有效的办法。迟书记为什么不同意?”
曾牧野漠然道:“我们没必要探讨迟书记为什么不同意,迟书记站在全局的高度来考虑问题,这样做肯定有他的道理。我们要考虑的只有一点,怎么贯彻执行好他的指示。按他的意图做,即便做错了,将来出了问题,责任也不用我们承担。不按他的要求做,万一错了,责任非同小可!”
姜沙白焦急地说:“情况已相当危急,这样一个时候,我们怎么能光考虑如何躲避责任?这件事直接关系老百姓生命安全,老百姓的利益高于一切,我们应该想一想新闻工作者的良知!报纸是办给老百姓看的,如果心中不装着百姓,不想着百姓的利益,报纸的凝聚力何以产生?老百姓怎么会看我们的报纸?”
曾牧野道:“这些大道理我懂,但现在不是探讨新闻理论的时候,我们需要面对现实!你应该明白,这一事件如果曝光,市委的工作就会陷于被动,我们报社也会面临不利影响。毕竟前一阶段我们大张旗鼓宣传了生命之神,一些读者确实是看了我们的宣传,才购买、服用生命之神的,如果他们知道生命之神有问题,告我们刊登虚假广告,我们将吃不了兜着走。倘若他们提出索赔,即使我们把家底赔光,也打发不了他们!那样的话,报社的经济状况就会雪上加霜,这直接威胁到报社每个人的利益!我们绝对不能引火烧身!老姜,你是副总编,班子成员,难道你不为报社考虑,不为报社说话?你不是希望报社越乱越好、越穷越好吧?”
姜沙白说:“把生命之神的真相告诉公众,可能会引发一些读者告状,我们也可能会面临一些经济损失。但同群众的生命安全相比,这又算得了什么!在生命之神的宣传上,我们确实是错了,错了就得纠正,如果及时纠正,读者也许还能谅解。如果知错不改,继续瞒骗下去,读者更是无法谅解我们。万一有什么严重后果发生,我们会遭到更多谴责,要承担更严重的后果。到了那时候,我们更是承受不起!”
曾牧野冷冷一笑,鼻孔里奔出两团粗气:“你不要开口读者,闭口百姓。还是务实点吧!说白了,老百姓再喜欢,也不能任命你当总编。反过来,你违抗市委的指令,乌纱帽就可能马上被摘掉!这些话我轻易不说,但你我共事多年了,我今天还是想跟你说说心里话。沙白,你一而再再而三地鼓动我违抗迟书记的指令,是不是有什么想法?是不是想让迟书记撤我的职?你对我有再大的意见,也不能把我往火坑里推呀!”
姜沙白连忙辩解:“我没有这个意思。”
曾牧野的眼神高深莫测,“不管你心里怎么想,我要明确告诉你,作为一级党报的总编辑,我必须不折不扣地执行市委的指令,只要我在这里当总编,就不能让这条消息出现在报纸上。如果你不希望我被撤职,那就别再劝我违反命令!另外,我也劝你遵守组织纪律,服从迟书记的决定。迟书记明确说了,谁违反纪律,必定严肃处理。受处分终归不是什么好事。你从事新闻工作几十年了,从一个普通记者干到副总编辑,非常不容易。干吗要拿自己的政治前途下赌注?你还是考虑考虑自己的利益吧!”
姜沙白感到无论如何说服不了对方,妥协了,思索片刻,艰难地说:“好吧,我尊重你的意见。”
曾牧野见他终于回心转意,脸上露出笑容,加重语气强调:“那我们就说定了,这事不要再提。不仅枫城日报不报道此事,你也别把情况透露给别的媒体。有关生命之神的一切,严格保密,全面封杀,一个字也不要外传!”
姜沙白沉默片刻,艰难地点一下头:“好吧。”
陶永惦记着姜沙白与曾牧野交涉的情况。见他们商谈完毕,立即来到姜沙白办公室,着急地问:“情况怎么样,曾总同意吗?”
姜沙白摇摇头说:“中午你到我家来一趟。”
陶永想问一问具体情况,姜沙白低声提醒道:“办公室说话不便,咱们见面再说。注意,你自己悄悄来,不要让人知道。”
陶永见他神秘的样子,明白他和曾牧野的协商必定没有取得什么结果,同时也预感到姜沙白一定有什么新的打算。
中午吃完午饭,陶永悄悄来到姜沙白家。正要敲门,门却无声地开了,露出姜沙白结实的身影。他招招手示意陶永进去,随即将门关上。陶永走进屋子,发现报社照排车间主任小孔也在。小孔对姜沙白一向十分敬重,与姜沙白关系密切,是姜沙白信得过的人之一。他显然也是来参加这次秘密会议的。
姜沙白招呼陶永坐下,庄重地说:“有关生命之神的情况,刚才我已经向小孔做了简单介绍。我找你们来,就是为了商议下一步的对策。曾总已经明确表示,要严格保密,不能报道。争取他的支持是不可能了。刚才我特意到街上转了一圈,发现很多消费者依然在购买生命之神,如果不尽快提醒大家,很可能还会引发新的悲剧。情况确实相当危急,我们有责任让公众知情,这是我们的职责,也是我们新闻工作者存在的价值!生命之神的真相,我们必须告诉读者,而且越快越好!”
陶永兴奋地说:“既然曾总不同意刊登,在本报刊发文章看来不可能,我们是否找别的媒体?”
姜沙白道:“这个问题我考虑了很久。找别的媒体当然也是一个办法,但省报也罢,中央大报也罢,在枫城的发行量和影响力都不如我们枫城日报。而生命之神销售最集中的地方是枫城。要让消费者了解真相,在枫城日报上刊登报道最有效。如果找别的媒体,他们未必能及时刊发,很可能会先进行调查核实。这无形中会耽误宝贵的时间。现在时间紧迫,报道早一天刊出,老百姓的利益就能受到多一些的保护,我们要争分夺秒,不能把时间耽误在这上面。如果找枫城电台、电视台,我们不敢发的东西,他们也未必敢发。如果在网络上刊发,一是网上虚假报道较多,读者对文章的真实性会产生怀疑,未必真正重视。二是枫城网络还不够发达,影响力有限,在网上发宣传效果不好。生命之神是枫城日报一手捧红的,由枫城日报来揭露它,最能说明问题,最能引起读者重视,所以这篇报道还是应该在本报刊登!”
陶永感到担心:“曾总硬卡着不发怎么办?终审权在他手上。”
姜沙白显然已深思熟虑,干练地说:“从目前情况看,通过正常的发稿程序确实无法见报,要刊发此文只能采取非常措施。我找你们来,就是商讨如何采取非常措施。我首先想问,你们是否支持我的想法?”
陶永郑重表示:“坚决支持!”
小孔也说:“我也支持!”
姜沙白道:“因为要采取非常手段,将来必然面临如何承担责任的问题。事关重大,上面会怎么处理,目前谁也无法预料。我们宁可把事情估计得严重些,做好充分的心理准备。我首先表明态度,如果上面追究起来,我会主动承担全部责任,尽力保护你们。但我担心,即使我想把责任揽过来,你们很可能也会受到牵连。万一出现这种情况,你们能不能承担后果?”
陶永激动地说:“姜总,请你放心,不管什么后果,我都能够面对!”
小孔也说:“只要事情能做成,个人的得失算不了什么。你不必为我们担心。我们还年轻,就算被报社开除,我们也能找到饭吃!你吩咐吧,要我们怎么干!”
姜沙白默默望了他们一眼,心里涌起一股暖流,眼睛也湿润了,果断地说:“既然如此,我们这就商议具体方案……”他介绍了自己的打算,征求陶永和小孔的意见,又和他们商议了细节,最终形成一个周密的方案。
末了,姜沙白又叮咛:“你们要高度保密,不管对谁都不能透露。这样的机会只有一次,一旦计划受挫,恐怕永远难以弥补。”
陶永和小孔点点头,悄悄散去。
3
报社弥漫着一种特殊的气氛。下午,曾牧野两次到各个部室巡视,查看人员在不在岗,有无异常情况出现。他发现各个部室的人员都按既定的工作规则和工作程序忙碌着,编稿的编稿,画版的画版,紧张而有序。
姜沙白不再与曾牧野争执,也闭口不谈生命之神,似乎真的已经接受了曾牧野的意见。他甚至还主动找曾牧野商议有关枫城重点工程的报道,谈了不少自己的设想,谈得很投入,仿佛已将生命之神的事全然抛在脑后。而陶永也一直呆在办公室,曾牧野进去时,他正在与一位广告客户通电话,催要广告款。在照排车间,小孔也同往常一样,指挥录入员、排版员按编辑部门的要求制作版面。报社里也有少数人聚集在一起闲聊,但聊的都是全球恐怖主义泛滥、伊拉克局势、互联网上奇闻等与生命之神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题。
曾牧野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报社表面上显得很平静,但在姜沙白、陶永、小孔他们的内心,却有一种特别的紧张、焦虑。
计划在秘密实施着。按照姜沙白的安排,陶永负责起草一则新闻稿。下午他装着联系广告,实际上却在悄悄写稿。广告部平时很少有人在办公室,他的行动无人干扰。他在新闻部呆过很长时间,写新闻稿件轻车熟路。没多久他就把初稿写完了,题目就叫:“专家紧急呼吁:慎服生命之神”。文章有一千五百余字,客观报道了刚刚发生的史新生的猝死事件、尸检结果和专家们对生命之神的检测结果。文章完全是客观描述,没有议论,也没有评判。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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