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就能保住公司的部分资产和资源,不至于全给拖进债务陷阱里去了。可财务部老赵说这个办法操作起来挺难的。你说这办法能行吗?”
蔡东萍求问的问题,边缘于合法与违法之间,律师的回答自然特别小心谨慎:“这个……从理论上说不是不行,但债权人在百科公司不能全额偿债时,也有权请求法院牵连百科系统的关联资产。既然法院现在已经接受诉讼,对百科公司的资产自然会很快冻结或者监管,所以这个时候资产运作的动作如果太大,显然不太现实。而且注册新的公司也不是一两天的事。从资质审查到入资验资到工商发照再到建立税务户头,不是马上就能接手业务的。”
第十九章欢(11)
蔡东萍面孔僵硬,既像镇定,又似瘫痪,她问:“你的意思是,李总的这个办法不行?那你告诉我,百科公司如果全都垮了的话,我是不是连喝碗粥的钱都没了?”
“那倒不至于,”律师说:“我问过赵经理了,公司对外欠的那几笔债务其实加起来也就是七八千万,所以我认为如果能有七八千万的资金周转一下,或者找到债权人大体可以接受的等价物抵押一下,还是力保公司不要破产为好。公司账面资产有八亿多,净资产也有一亿多,不良资产虽然比例较大,但为七八千万的现金缺口就破产,就太吃亏了。”
“到哪能找到七八千万,或者你说的等价物呢……”
不到几分钟的间隔,蔡东萍的声音一反常态地疲软下来,软得近乎茫然和祈求。但是律师接下来的提示让她渐渐枯萎下去的眼眸又重新活动起来,似乎又找到了绝处逢生的盼头。
“仁里胡同三号院不也是你父亲留下的遗产吗?那个院子按现在的市值估计,不会低于两亿元人民币。即便有价无市,作为七八千万债务的抵押物,各方肯定都可以接受的。这份财产现在归你弟弟管理,你弟弟恐怕也不愿意看到你父亲亲手建立的百科公司走到破产变卖的地步吧。他毕竟是你们蔡家的一员,毕竟血浓于水嘛,在蔡家发生危难之际,按理应当施以援手。”
从仁里胡同的院子转而说到她的这个弟弟,蔡东萍目光中的亮色又渐渐熄去,只留下一个微小的光点,幽怨地缩进瞳孔。律师不无惋惜地说道:“您当初搬出来的时候,怎么没把你父亲收藏的那些家具拿出来呢?那些紫檀黄花梨的家具很容易变现的。赵经理查了一下账,十年前你父亲陆陆续续买下这些家具,就花了两百多万,现在至少涨了十倍。”
蔡东萍长出一口怨气:“我一直不喜欢那些中式的家具,坐也不舒服躺也不舒服,我对这些玩意儿从来没兴趣,我怎么知道值那么多钱哪。”
律师恨铁不成钢地:“紫檀黄花梨,有点知识的人都知道是值钱东西啊。特别是黄花梨,现在都绝迹了,不是有钱就能买得到的!”
蔡东萍糊里糊涂地说道:“当初我爸还想往我屋里摆呢,我坚决不同意,我那屋沙发坐着多舒服啊。”
律师无可奈何,又把话题转移开去,还是试图说服蔡东萍去恳求弟弟。几个月前她的弟弟还是她的仇人,而现在,却成了救命的神仙。
律师说:“其实让你弟弟出手拯救你父亲的公司并不是让他去做一件为难的事,他只需要同意把仁里胡同三号院用做抵押物就可以了,并不影响他在那里继续住下去……”
律师的话还没有说完,蔡东萍已经表态:“他没对我父亲尽过半点孝心,就得了这么大的一份财产,现在我父亲的公司需要他帮一把,还用我去说吗?他自己就应该主动把院子交出来,他的良心在哪儿啊!”
律师见蔡东萍又激动起来,便极力把话朝现实和理性的方向去说:“我印象中你弟弟还是个比较厚道的人,和你又有血缘关系,你可以避开他的老婆周欣,直接去找你弟弟谈谈。周欣是个比较精明的女人,而且个性也比较强硬,但你弟弟就比较……”
“我不去找他!”蔡东萍毫无耐心地打断律师,关于她的这个弟弟,她的心口似乎永远堵了一口怨气:“我不去找他,他也活不了几天了我还求他干什么!等他不在了这院子自然就是我的,我父亲死前有话的!”
律师不得不再次提醒:“您前两天不是还让李总派人去医院问了情况吗?医生不是说你弟弟现在病情比较稳定了吗?医生不是说他的身体情况在渐渐好转吗?”
蔡东萍立即闷住了声音。
律师说:“哪怕他病情恶化天天住院,只要他还活在世上,院子就仍然还在他的手里,除非他死了,或者,除非他和周欣离婚了,你才可以重新回到这个院子,行使继承权或者代管权。可惜的是,你弟弟无论是死亡还是离异,主动权都不在你的手里。”
第十九章欢(12)
蔡东萍冷冷自语:“你是说,他如果不死,我就得死……”
律师承受不了这股阴煞之气,笑笑解脱自己:“作为一个人,我希望人人长命百岁,家家百年好合。作为一个律师,我只负责把法律上的各种可能性,向我的委托人做出告知。”
蔡东萍的逼问,仍然像是自语:“你是说,我最大的可能,就是等死?”
律师摇头:“任何可能都是存在的,比如我刚才说的由你亲自出面去求你的弟弟,你求他……”
“还有别的比如吗?”
蔡东萍不能接受这个“求”字,不假犹豫地打断律师。
律师咽了口气,回答:“我刚才也都说了,比如,死亡,比如,离婚。”
“但你刚才也都说了,这两点我都没有主动权,所以你要告诉我的,就是等死!”
“条条大路通罗马,就看你选哪一条了。只是在我知道的案例里,最常见的几条道路,并不适合你。”
“比如!”
蔡东萍抬头,逼问得不留缝隙,律师也只能出语极端:“比如,谋杀!”
蔡东萍当然愣住了,律师也就一笑:“你敢吗?”
“谋杀”这个词显然让蔡东萍感到意外,“谋杀?”她慌乱地摇头:“我是女人,我不擅长这种事情。还有别的比如吗?”
“比如,间离。”
“间离?”
“只有把周欣从你弟弟的生活中间离出局,你才可以接管你的弟弟,也就是,接管那个院子。”
律师说完之后,屋里静下来了,静得没了一点声音。没有声音的时候人的表情会被放大,大到无法遮掩地残忍和狰狞。
第二十章辱(1)
君君入学报到的日子终于到了,这一天的意义对李师傅一家非同寻常。高纯和金葵也都跟着高兴,送君君上学成了三号院这一天的头等大事。一大早高纯就让金葵订了两辆出租汽车,他和金葵要陪李师傅夫妻一起送君君入学。金葵也乐于让他走出这座院落。院落的外面是嘈杂的街市,街市便是人间烟火,便是正常的生活。
出租车把他们拉到商贸大学的门口,金葵用轮椅推着高纯走进校门。新生入校的喜庆气氛扑面而来,张灯结彩的校园无比热闹。君君兴奋得很快就跑得没了踪影,李师傅拖着蹒跚的老婆到处去寻。到处可见兴奋不已的学生和家长,到处充斥着喧哗与欢笑。金葵推着高纯也与李师傅走散,每一处场面都仿佛是他们昨夜的梦境,他们索性信马由缰地在梦中徜徉。
他们在这座大学的校园里盘桓了半个上午,午饭前才余兴未尽地回到家中。没进后院就听到电话的铃声远远在响,两人都没说话,但心里共同猜到了那是周欣。电话果然是从法国打过来的,依然打到了高纯的卧室,金葵把轮椅推进屋子刚想接听,犹豫了一下又转身把高纯推向前去,由高纯拿起了那只响到烦躁的电话听筒。
周欣第一句先问:“你没在床上吗?出去晒太阳了?”
高纯说:“啊,我们今天送君君上学去了,君君今天第一天报到。”
金葵这回没有接听电话,周欣反而有些奇怪:“金葵呢,她没在吗?”
高纯说:“在,她在呢。”
“电话等这么半天,她怎么不接?”
“噢,她,她,我们刚回来。”
“噢,君君今天报到啊?”
周欣接下来问了君君上学的情况,又让高纯向李师傅夫妇转达她的祝贺。周欣是在巴黎凯旋门附近的一个画廊里给高纯打的电话,她最关心的当然还是高纯的身体,当听到高纯已经能自己行走的时候,周欣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高纯告诉周欣,金葵每个星期带他去看一次中医,他觉得吃中药挺管用的,不过看中医吃中药的事并没告诉光明医院的刘大夫他们,他们西医看不起中医,怕告诉他们他们该不让吃了。对高纯的说法,周欣觉得有点不妥,建议高纯还是要跟刘大夫去说,刘大夫他们毕竟一直看你的病,对你的情况最了解,你还是让他们看看中医开的方子,看看和他们的治疗方案有没有冲突。
吃午饭时高纯把周欣的意见告诉了金葵,金葵马上表示了反对,她说这一段中医看得不是挺有效吗,不会和西医那边有什么冲突。你告诉刘大夫他们,他们要不让你吃了你听不听啊。也许金葵太把自己当成与高纯最亲的人了,完全忽略了周欣才是高纯的妻子,才是这个家庭的女主人,而她自己的公开身份,不过是三号院里的一个佣人。所以她的态度强硬得妥与不妥,连她自己也懵懂不清。她的坚决和强硬让高纯只好转变立场,表示顺从:好吧,那就先不和刘大夫说。
好在周欣远在欧洲,鞭长莫及,对中医西医的不同看法,在这个家里不会触发任何现实的摩擦与纷争。
接下来的日子,金葵照例每周带高纯看一次中医,看一次西医,中药西药兼收并蓄。把女儿如愿送进大学之后的李师傅有了更多空闲,除了日常照顾妻子之外,也能抽出更多时间,帮金葵干些粗活重活。清洗被褥,整理花园,修缮门窗之类,都由李师傅一手包办了,显示了李师傅劳动人民吃苦耐劳的本性。那一段时间是高纯和金葵散而复聚以后最幸福的时光,是金葵当上保姆后与李师傅的关系最融洽的时光,也是三号院最为安定祥和的一段美妙的时光。
李师傅还担负了三号院各种生活用品的采购任务,副食店、百货店和五金用品商店是他经常光顾的去处。李师傅那一阵也享受在工作和生活的快乐之中,完全忘掉了他还有一身债务尚未了清。
他几乎忘了为君君遂愿考上商贸大学而付钱的那位孙姐,会在消失多日之后忽然现身,像从天上掉下来似的把李师傅堵在一家五金商店的门口。李师傅一见到孙姐那张永远一个表情或者永远没有表情的面孔便心生畏惧,乖乖地跟着她上了路边的一辆汽车。
第二十章辱(2)
李师傅没有猜错,孙姐找他,是逼债来了。
他们在离五金商店不远的一家没人的小吃店里坐下,孙姐说话的方式与她的相貌几乎相同,阴冷、干脆、开门见山。
“李先生,你女儿的学上得还好吧?”
这当然不是寒暄,不是祝愿,但李师傅还是客气地躬起屁股堆起笑脸,相当卖力地表达谢忱:“啊,还行,这还得谢谢孙姐,看哪个星期孙姐有空,她周六周日不上学的时候,我带她去当面给孙姐道谢,得谢谢你栽培抬举的大恩呀。”
“李先生,咱们也不是头一次打交道了,你应该知道我是一个很实在的人。实在人今天要跟你说句实在话了,我最近有点困难,李先生你也帮我个忙吧。”
李师傅舌头发紧:“哎哟,我哪有本事帮孙姐的忙呀。”
“有啊,把上次我为你女儿上学付的钱还给我,就算帮了。”
“那钱……那钱当时不是没说非得什么时候还吗?还我肯定会还的……”
“没说什么时候还就是随时都可以还呀。既然你也说了肯定还,那就现在还吧,我现在有事急用!”
“现在,现在我一时还拿不出……”
“我知道你拿不出,你要是能拿得出当初也不会让我付了。你拿不出你可以借去呀,我给你付的那笔钱我也拿不出,我也是找人借来的。”
“您有地方借,我在北京人生地不熟,一时也没个地方去借呀。”
李师傅始终陪着笑脸,孙姐始终一脸严肃:“你有地方借,你住那么大一个院子,你能没地方借吗?你到北京十区八县问问去,北京有几个人能住你们那么大院子?”
“那是人家的院子,我是给人家打工的,我不可能跟人家去借……”
“找谁去借是你的事,我只是给你提个醒罢了。”
“孙姐你看,这钱我肯定认账,你再容我一段时间好不好,你再让我想想办法,好不好?”
看来孙姐也并没打算今天立等拿钱,她意思表达完了,见好就收:“好吧,你去想办法吧,今天一天明天一天,我等你回音。后天你不还钱,我就不劳驾你了,我自己上商贸大学找你女儿去。反正现在都有专业的讨债公司了,那些专业的商业追账师你见识过吗,不打人不骂人,专门跟你女儿讲道理,讲一天讲不通讲两天,两天讲不通讲三天,反正他们那工作就是死皮赖脸耗时间,看谁耗得起谁……”
“我女儿,我女儿又不知道这个事你们找她干什么!”李师傅急了,他这才开始明白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了:“而且她一个女孩子你让人到学校找她,万一让她老师同学知道了……这影响太不好了,这影响……”
“追账就是要造成影响,不然谁怕?你女儿是这笔钱的受益者,她有知情权。她不还钱就得丢面子,让老师同学也都知道知道,她能考上这个学校这个专业,那可是花了钱的!”
李师傅转守为攻,试图脱身:“其实说实话,按我女儿的分数,不花钱也一样能考上这个学校这个专业,这我后来都打听了。你找的那个公司拿了钱到底办没办事,谁也说不清楚。反正我女儿也考上了,我也不去追究了,我觉得那个中介公司很可能白骗了你的钱,你可以找他们要去……”
孙姐不让李师傅说下去了:“李先生你要是这样说那咱们就免谈了,再见吧,咱们后会有期。”
孙姐说话干脆利索,动作也毫不拖延,拂袖起身,扭头就走,把李师傅一个人留在桌前。李师傅想用软话再做挽留,嘴张得慢了半拍,孙姐已经推开店门,瞬时绝尘……
李师傅并没有追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