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姐说话干脆利索,动作也毫不拖延,拂袖起身,扭头就走,把李师傅一个人留在桌前。李师傅想用软话再做挽留,嘴张得慢了半拍,孙姐已经推开店门,瞬时绝尘……
李师傅并没有追出去,他心里乱了方寸,就算追出去也不知该说什么,所以只能留在小饭桌前发呆。他不知道自己后来是怎么站起来的,怎么走出去的,他走回三号院之后步子还有些恍惚。妻子问他干什么去了,他答得心不在焉:买钉子去了。妻子问:钉子呢?李师傅这才发现自己的两手空空,买好的钉子不知是落在五金店里,还是小吃店中……
第二十章辱(3)
当天晚上李师傅找了金葵,他在反复思考之后,在晚上十一点钟去敲了金葵的屋门。往常这个时候高纯早就睡了,高纯睡了,金葵也就该睡了。但他敲了半天,金葵屋里没人应声。扒着窗缝看了半天,里边漆黑无影。他疑惑地往回走,走近院子之间的穿堂时,才注意到高纯卧室的厚窗帘里,隐隐露出幽黄的灯。随着灯光一同泄露出来的,还有亲亲热热的说笑声,那说笑声似乎有些可疑,他猜不出快半夜了高纯为什么还不睡,猜不出快半夜了金葵为什么还留在高纯的卧室中。
李师傅没有再找金葵,夜里他向妻子坦白了他为君君考专业而欠下巨额债务的事情,因为疾病而一直精神脆弱的妻子不堪惊恐,几乎哭了整整一夜。她不明白,怎么考个专业要交这么多钱呀,这钱怎么还得起呀。丈夫的脸色告诉她这钱是必须要还的,而她能做的唯一的事,只能是让自己做出牺牲。
“那我的病不治了,药不吃了。把钱都省下来,都省下来,还债去!”
李师傅烦躁地白眼她:“你就别再添乱了好不好,还嫌我不够烦的吗?你不治病了不吃药了病再发起来还不是要麻烦我,你往床上一躺不动了,操心劳神的还不是我!”
妻子泣不成声,哭着说:“我和你结婚的时候,还想着能一辈子照顾你,没想到,这么多年一直让你照顾我。你要是没有我,怎么也不会过得这么累呀,所以我死了倒也省事了,我死了你和君君都不会再烦了……”
李师傅看她越说越不像话了,又哄她:“你扯哪里去了你,你这么胡思乱想胡说八道我就不累不烦了?你不治了,你省下的钱要是真够还上债了那也行。别哭了别哭了,好好睡吧,钱的事我再慢慢想办法。我就不相信那钱一时还不上,那个女的又能把我怎么样,她有本事让学校把君君开除啊,我借她本事!”
李师傅这样安慰妻子,也安慰自己。但他还是动了一夜脑筋,思想可有最便捷的途径,能够把钱尽快凑齐。他想遍了离自己最近的几乎每一条财路,翻来覆去,唯一现实的只有高纯。
第二天早上,在厨房里一起做早饭的时候,他先向金葵开了口。他知道他必须赶在周欣回国之前,从高纯的存折里拿到他要的数目。而周欣留下的那张存折,实际上控制在金葵的手中。
“金葵,我昨天晚上十一点多找你,你还没回屋呢。高纯现在都几点睡呀,他不睡你也睡不了吧?也够熬人的。”
李师傅肯定急于介入主题,但又不得不绕着圈子,挑起话头兼带表示关切,博得金葵的好感是李师傅首先要做的功课。
果然,金葵被诱导发问:“昨天晚上你找我了?什么时候呀,找我有事吗?”
“咳,这事你叫我怎么说呢,金葵你都知道,这几年我最大的心思就是让君君上学,为了君君上学……”
“君君不是已经上了吗?您的目标不是已经实现了吗?”
“是,可是为了君君上学,我和高纯的师娘背了一身的债。现在人家逼债逼上门来了,我老婆昨天晚上都不想活了,她想用治病的钱去还这笔债,想用自己的命去顶这笔债。问题是想顶也顶不起呀,我们这种人,命不值几个钱的。”
“你,你们到底借了多少钱呀?”
金葵疑惑的眼睛,盯着李师傅的面孔,她想象不出李师傅会说出怎样一个数目。
“三万。”
“三万?”
李师傅说出的这笔欠债,大大超出了金葵的预估:“你什么时候借的,怎么借了这么多钱?”
“君君上学前借的,当时我……”
“高纯不是出了君君的学费了吗?你们怎么又借了这么多?”
“我们当时怕君君的分数不高,她报了商贸大学,报了商贸英语,考这个学校这个专业的人太多了,不花钱进不去的。”
“怎么可能,上学都凭分数,怎么还要花钱?”
“现在没办法,大家都花。肯为孩子的前途倾家荡产的不是我们一家。”
第二十章辱(4)
“怎么可能要三万,要花这么多?”
“怎么不可能,据说现在连孩子上个好的幼儿园都要花好几万呢。”
“那……”金葵语塞了,她和高纯整天准备着去考北舞院那会儿,还以为把头一年的学费凑齐了就行呢。而此时李师傅言之凿凿,是非真伪她也分辨不清,只能问:“那,你跟谁借的钱?”
“跟……跟我过去认识的一个朋友。”
李师傅当然不能说出孙姐,所以金葵有点奇怪:“你怎么认识这么有钱的朋友,肯一下借你这么多钱?”
“人家当时凑了笔钱要开个铺子,”李师傅只能顺嘴编排:“一时没找着合适的地方,就把钱先借给我了,都是为了孩子嘛,怕耽误孩子的前途。现在人家找到合适的地方了,所以急着让我还钱。我也不能耽误人家这么大的事啊,人家开铺子也是攒了多少年的心血啊。”
“那怎么办呀,你有钱还吗?”
“我一时还不了啊。金葵,现在只有你能帮我了,只有你和高纯能帮我了。这事我本来可以直接去找高纯说的,我过去是他师傅,师傅这点情面开口求他,估计他肯定帮的,何况他和我们家君君一直感情不错,一直当自己妹妹似的。可毕竟高纯已经帮了我不少了,我再开口,有点过意不去了。所以我想先找找你,想让你帮我出出主意。而且,周欣不在的时候,高纯的钱也是由你管着。我听说高纯的爸爸给高纯留了两个亿,那我这点小钱,那真是小钱了,对高纯来说,九牛一毛的事情。”
金葵没太听懂他的意思:“你,你是想跟高纯借钱?”
“你觉得行吗?”李师傅反问。
“我觉得……”金葵这一阵和李师傅处得不错,但她的个性,还是让她实话实说:“我觉得可能……可能还是得和周欣说一下吧,这么大的数。”
“周欣在国外,不是说什么欧洲巡回展览吗,欧洲那么大,她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呀。”
“打个电话吧要不,欧洲现在这会儿应该是晚上……”
“这种事电话里说不清楚,国际长途也挺贵的。”
“你借这么多钱肯定得跟她说,不说肯定不行。”
“我这不是想跟你商量吗,我是想,你和高纯过去好了这么久,现在感情也不错,你现在拿这么一点工资能这么尽心尽力照顾高纯,要不是凭感情肯定不干的,这一点高纯也应该知道。我估计高纯肯定也会想办法感谢你回报你的。所以我想,你能不能帮君君一个忙,也就算帮我和君君她妈一个大忙了,你能不能以你的名义向高纯借三万块钱,就说你家里有急用。你借,高纯肯定不会要你还的。”
“这可不行……”金葵听明白了,她马上表态拒绝,但李师傅的话还没说完。
“然后,这个钱我还你,我肯定还的。我还不上,君君来还。咱们签个借条,或者立个协议,我和君君都签上字。君君学的是商贸英语,将来跟外国人做商贸,赚钱还不容易吗,你不相信我,你肯定相信君君吧。”
金葵说:“君君我当然相信啊,你我也相信。问题是我跟高纯肯定不能开口借钱的,我来这里就是来照顾他的,就是来工作的……”
李师傅说:“你对高纯这么好高纯肯定会……”
金葵说:“我不会要高纯报答我的,我来这里,是来报答高纯的。高纯过去对我那么好,我来就是来报答他的!”
李师傅见金葵有点激动了,抬手示意让她打住:“好好好,你不方便借,我就不麻烦你了,我自己去跟高纯说,好不好,我自己去跟高纯说。”
金葵让自己安静下来,忍住了将要满眶的眼泪,她回过身去,干活的手有点发抖。李师傅也不再说话,彼此的激动和烦乱,各自闷在心里,锁在嘴边,闷闷不响地做着早饭。
这个早上变得相当沉闷,吃早饭的时候,高纯也注意到金葵的情绪有些低沉,他问她:怎么了?金葵说:没怎么。没怎么怎么心事重重的?高纯用疑惑的目光盯着她。对高纯来说,金葵现在是他生活的全部。他除了金葵,几乎没有任何其他的人际交往,他的生活单调而又封闭,金葵脸上开心,他就随之快乐,金葵闷闷不乐,他就紧张压抑。他眼中惶然的目光让金葵连忙把笑脸堆出,真的没怎么,她说:谁心事重重啦。高纯这下放松下来,说:噢。
第二十章辱(5)
早饭后金葵收拾完厨房,又来打扫高纯的卧室。她打扫卧室时高纯就坐在窗前的轮椅上看她,等着她干完活推他到花园去晒太阳。在花园的入口他们碰上了李师傅,李师傅像是专门在这里等他们的,见他们过来便掐了香烟从门前的台阶上站起。高纯问:李师傅你怎么坐在这儿啊?李师傅看了金葵一眼,回高纯话:呃……没事,我是想……高纯忽然想起什么,扭头对金葵说道:哎,对了,我得先去给周欣打个电话,她让我告诉她昨天验血的结果,现在正好是欧洲的晚上,再晚打她该睡了。金葵点头推着轮椅要往回走,高纯才又再问李师傅:李师傅你没事吧?李师傅显然不想在高纯与周欣通话之前谈他的事情,于是仓促推托:啊,没,没事,没什么事。高纯回头又问:君君在学校住得怎么样,能习惯吗?李师傅勉强回答:好,还好。
君君上学住校已有两周,感觉确实一切都好。第三周刚刚开始的一个早上,感觉一切都好的君君,碰上了一件感觉不好的事情。
这天她照例在学生餐厅吃完早饭,溜达着走回宿舍去取书包,在宿舍楼的门口被两个夹皮包穿夹克的陌生人拦住。和君君一起的同学还以为君君犯了案子,被公安便衣找上门取证来了,遂回避进楼。那两人开口问了君君几句,君君才知道他们并不是公安局的。
“你叫李君君吧?”
“是啊,你们是哪里的?”
“你们家是住在仁里胡同三号院吗?”
“是啊,你们是哪里的,有事吗?”
“咱们找个地方谈谈吧,好吗?那边怎么样,那边安静一点。”
“你们是干什么的?”
君君没动,坚持对方表明身份,对方只得说:“我们是商业咨询公司的专职追账员,我们到那边谈一下可以吗?”
君君还是没动,追账员这个头衔听来有点陌生。她说:“你们找我有事吗?有事就在这儿说吧,我还要上课呢。”
一个男的说:“还是到那边人少的地方谈吧,这事对你不是个光彩事,我们是为你考虑的,不想搞得太张扬了。”
“什么事不光彩呀?我又没犯法!”
君君嘴硬,声音反而高起,两个男的看看左右,周围已有过路的同学驻足侧目。男的声音依然平和,语速依然稳定,说道:“你父亲李福友借债三万元为你考大学选专业买通关系,现在欠账不还,你认为这事对你特别光彩吗?你要认为光彩我们可以帮你嚷嚷。”
君君脸红了,她的汗也出来了:“你们胡说,我上学是我自己考的,我们家从来没给我花过钱,你们胡说……”
“这事你不知道吧,不知道我们可以告诉你。你看咱们是就在这儿谈还是到那边去谈?”
君君的脸变得白了,脚步不由自主移动,口中已经说不出话来……
当天晚上君君从学校赶回家里,向父亲哭诉了早上发生的一幕。她本想父亲会与她一样感到奇怪,事实随即可以澄清,但父亲阴晦不语的神态,让她明白早上两个男人的那番疯话,看来并非空穴来风。
“他们还说什么?”父亲问。
“没,没说什么了……他,他们还说,今天只是过来先跟我打个招呼,不想马上在学校把我搞臭。”
君君依然抽泣,如果说这件事是她人生遇到的第一个耻辱,那么给她带来耻辱的,显然不是早上堵她的两个男人,而是眼前闷头耷脑的父亲。
“他们说,要是你把钱还上,或者你去找债主求情,他们就不再找我了。要是你不还,也不主动去找债主,他们就再来。他们再来就要把事闹大,让同学老师都知道我……”
君君越说越委屈,越愤恨,越六神无主。母亲在一旁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都知道你什么?”君君的恼怒这才汇聚成河。
“都知道我是靠钱考进来的!都知道我不行!都知道我没本事!都知道我欠债不还!你们为什么去借钱?借了钱干吗不还人家?让我跟着你们丢脸!让我跟着你们丢脸!”
第二十章辱(6)
君君的哭叫声开始刺耳,母亲还试图安抚女儿:“君君,你爸爸会想办法还人家钱的,你爸爸也是为了你好……”但女儿不听。女儿已经为自尊心的受损而恼羞成怒。
“你们借钱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我是大人了,你们有什么权利瞒着我!我自己的路我自己走!我不要你们为我好!”
李师傅在君君脸上抽了一巴掌,这一巴掌抽的,把一家三口全抽愣了。连李师傅自己都没想到,那一巴掌抽得如此之重。
“你……你说我没权利!你上了大学学了两天本事你跟我来谈权利?我,这么多年拉扯你长大,我照顾你妈,我为你们娘俩端茶倒水,我起早贪黑我没权利?我养你十八年我把你送进大学就是让你跟我来谈权利?你知道你爸爸为了你跟多少人低三下四,求爷爷告奶奶,你觉得丢了你的人是不是,你觉得咱们家只有你是人,我和你妈都不是人是不是!是人也是伺候你的人,是不是?”
君君哭得伤心极了,不知是被父亲感动还是更加委屈。李师傅的妻子挣扎下床,想拉住丈夫,想哄劝女儿,口齿迟钝地不知该说哪边。李师傅低了头,不再说话,拉开屋门走了出去。
秋天的夜已经很冷,树叶尚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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