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心。于是,花一斤二两粮票,十二块钱买了一斤桃酥,一斤酥皮脆。提着点心,揹上包,抱着大壮走出店门。刚刚走出几丈远,大壮吭吭哧哧地叫唤,李明珍一听,知道大壮要撒尿。她放下包包,擱下点心,架起大壮,大壮哗哗撒了一泡尿。尿完了,李明珍抱起大壮,去提两包点心。谁知两包点心,只剩一包了。定睛一看,一个蓬头垢面,摇摇晃晃的精瘦汉子,正撕着点心包狼吞虎咽。李明珍抱起大壮去追那汉子,那汉子却向点心上呸呸呸吐唾沫。李明珍一看这点心是不能要了,回身再去提那包,包也不见了。只剩下那包点心。李明珍眼前一黑,不由瘫坐在地上。包里还有八十多块钱、十斤粮票、大壮换洗的小衣服和吃的东西。这八十多块钱丢了,如天塌下来一般。
自打李明珍抱着大壮、提着点心走出食品店,就引起一老一少两个人注意。而后来发生的一切,二人看得清清楚楚。当那个抢点心吃的黄皮汉子正在狼吞虎咽时,老者一看,没理他。后来那个小青年提走了包,老者就对身旁那个青年人说:“快追回来,不可下死手!”
青年人应答一声,飞也似地跑上前,一个“苍鹰展翅”,蹿到抢包小青年的面前。小青年“妈呀”一声瘫坐在地上。这个青年走上前,轻轻提起偷包的青年说:“走,把提包还给人家!”
偷包的小青年吓得浑身打哆嗦。偷包的小青年只有十六七岁,穿着破衣烂袜,脚上那双鞋早已前顶后裂。被拉到李明珍面前说:“大姨,我太饿了,我看见包里有吃食,所以趁机就偷了你的包,我错了.”
李明珍看了看小青年,说:“那包里有吃的,可还有别的东西,你要真拿走我的包,那不吭了我吗?好吧,你把包还给我,我把吃的送给你!”
小青年点头如同鸡吃米,说:“谢谢大姨,谢谢大姨。”他拿着李明珍给他的红薯大口大口地吃,一下子噎得他喘不过气来。一边吃一边说:“真好吃,太好吃了,这白薯就象栗子仁,干、甜,我、我从来没吃过这样的好白薯!”
老者走过来说:“小伙子,你应该谢谢人家,这是人家一天的口粮啊!”
小青年吃了两块红薯,有了力气,说:“我可不是想偷你包,只因为我太饿了!大姨您是好心人,我给您鞠躬了。”
李明珍摆摆手说:“好了好了,可别谢了。我应该谢谢刚才帮我的那个小伙子!”一转身,见那老者。
老者看了一眼李明珍怀中的孩子,又一把拉住拿包的小青年说:“小伙子,我知道你肚子饿,那也不要拿人家东西。我这里给你五块钱,三斤粮票,回家去吧!”
小青年拿着钱和粮票,跪在地上说:“我今天可碰上恩人了,我干了坏事,没把我交派出所,还给我吃的、花的,太谢谢你们了。”
老者拉起小青年说:“快回家吧,家里人正惦记你呢!”小青年一步一回头抹着眼泪走了。
李明珍眼见自己的包失而复得,对这一老一少万分感谢。她说:“今日事多亏二位相助,谢谢二位!”
那老者说:“举手之劳,不成谢意!只是今日能见施主,也是我们前世有缘!”
李明珍一听,心中不悦,说:“感谢二位相助,无法涉及其它!”
老者上前打个问讯道:“施主不要误解!”
李明珍这才认真打量二人。这一老一少可不一般。这老者年约五旬,个头不高,不胖不瘦,身板挺直,行动利索,两眼发着亮光,炯炯有神。那少者年不过二十,长得浓眉大眼,皮肤白皙。二人头戴无沿毡帽,上身穿毛兰土布对襟襻扣夹袄,下身穿土布青色薄棉裤,扎蓝色紧腿帮带,脚穿白布袜,双鼻梁洒鞋。李明珍一看,这二人有功夫,而且是和尚。便说:“二位师傅,肯助人为乐,还有什么要求么?”
老者说:“我二人乃是忠君山“忠君寺”出家僧人,只因奉师命寻找一周姓小儿。如施主方便,可取僻静处详谈。”
李明珍心细、胆大,心想这老和尚怎么知道大壮姓周?两位和尚想干什么?咱还是听听,到哪里也不用怕,说:“愿听师傅教诲,随师傅指定地点。”
老和尚用手一指,说:“过了这条街,去那边胡同口即可。”
李明珍抱着大壮,小和尚拎着包,老和尚提着那一斤点心,走到一胡同口。
老僧说:“施主不要误解,只是对你怀中小儿有缘分。”
李明珍说:“咱们是素昩平生,从不相识,和这孩子有什么缘分?难道想收我这孩子去当和尚?”
老和尚说:“人世复杂,内外关系,恐难一时得知。我师尊托给我一梦,指梦中小儿身体有恙,只有相救,才能躲过一劫!”
李明珍说:“人吃五谷杂粮,那家小儿不得病?难道都得去当和尚?”
老和尚说:“常言道,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识。只有你家小儿才有缘分,但请施主放心,你家小儿决不会当和尚,而要当俗家弟子。”
李明珍从小读古文诗书,知道俗家弟子的称谓。李明珍说:“说我家小儿有恙,我正想知道有什么恙?”老和尚口念“阿弥陀佛”说:“小施主自打呱呱坠地之时,他就有内在病疾。在施主怀胎之时,也正是施主受难之日,你内在精气不足,自然影响小儿发育。当时施主血气伤身,必然殃及小儿。这小儿不满足岁,但与同龄小儿相比,身材瘦小,多病多难,三天发烧,两天吃药,仍不知病因。其实很简单,只因施主受难,殃及小儿,后施主奶水不足,小儿无法吸吮母体乳汁,致使体无抗病之力,高烧、腹泻,反复发作。常此下去,必伤及五脏六腑……酿成后果,不堪设想。”
李明珍一听,心生奇怪,这老和尚如何能算命?又能诊医?而且说得头头是道,句句在理?李明珍说:“师傅说得对,但事已至此,还有无挽救之法呢?”
老和尚双手合一,道:“惟有将小儿由本僧抚养,一可彻底治愈小儿病疾,二可教他学文习武,终成人才!”李明珍说:“说一千道一万,还是想让我儿当和尚?”
老和尚说:“施主莫急,听老僧细说,今年二月二十日夜,老僧坐禅,在昏梦中见到师尊。师尊托嘱,命我去津卫接一小儿。在梦中师尊念了几句诗白,至今我还悠然记忆,我背给你听:‘刚烈才女文辞锐,话真语切被发配。怀儿伤身变拖累,周姓小儿不足岁。缺食少药身遭罪,小儿上山入寺内。传功授业喜成对,二十八年后再相会’。”
老和尚念罢诗白,问李明珍:“请问施主,可听明含义?”
李明珍说:“师傅所念诗白,我已听明白。只有一处不清楚。二十八年后再相会所指何意?”老和尚笑眯眯地说:“这就是说,小儿做俗家弟子,三十虚岁时,让他去认祖归宗。”
李明珍一直在琢磨老和尚所诵诗白,在这八句里,既有预测,也有实情。眼前这位老和尚慈眉善目,不像是骗人的和尚,一定是武功盖世、人品极佳的老方丈。大壮如跟这老和尚去,一定能学文习武,长成一个对国家有用的人才。李明珍从内心打消了顾虑,但有些事还要细琢磨、细探究竟。李明珍问道:“老师傅方才所念诗白,我认为所述符合事实,但不知师傅如何得知?”老和尚口念阿弥陀佛,说:“我师尊佛法无边。所言、所断、所测准确无误。上诵诗白,即我师尊所言。师尊远在五台。可透身说法,对面测吉凶,百言百中。”老和尚所说师尊便是五台山善仁大师。李明珍说:“我儿上山学文习武,二十八年肯定能回到我身边?”老和尚说:“出家人不打狂语。二十八年后,交给你一个壮小伙子就是!”李明珍听了心里高兴,但还是不放心。老和尚看出李明珍的心事,便说:“施主尽管放心。我忠君山景云寺四周群山。山地、坡地合百余亩,这是我寺建寺以来自有田亩。我寺有僧人二十二名,一天中一个时辰耕田劳作、两个时辰打坐诵经,另有两个时辰学文习武。每年春种秋收,一年收获足够本寺三年生活。另有菓木售卖,所赚足够花销。所以,本寺僧人从不外出化缘。请施主放心,小儿入寺生活给养足够,添丁增口,只是一桩小事。”
李明珍听后,把一颗悬着的心放进肚里。老和尚低头垂眉说:“眼下施主又快添喜,此儿在你手恐又遭苦难,希望施主尽快痛下决断。”
李明珍听了,又是一惊,连自己有身孕都知道,老和尚却一看便知。此时,李明珍连自己也认为应该现在就把大壮交给他。可又一想,此事不可大意,还是得稳一稳,便说:“看来师傅非要领走我的儿子?”
老和尚说:“老僧不便细说,你家庭有变故就在当前,所以这小儿我必须领走!”
老和尚说话从来是暗语不明说,让你细品味。听说家庭有变故,明珍心里不由一紧,能有什么变故呢?想了想,也想不出所以然。莫非老和尚为要大壮设的圈套?便说:“你说这话是逼我把儿子交给你?”
老和尚一笑说:“出家人不会做损人事。遇事你要静心就行了。要不要把小儿交给我,我说了不算,天说才认可。”
李明珍听罢,一咬牙,一跺脚,说:“好,我认可了。我倒要看看,您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我就把孩子交给你——但是今天不能办!”
老和尚笑着说:“不急不急,等施主处理完你家父之事后,再商议不迟。”
李明珍心里又是一惊。心想,遇到神仙了,这老和尚把我们家的事都算到了。李明珍心急,就问道:“师傅您如何知道我这次回家处理父事?”
老和尚慢条斯理地说:“施主脸上眉宇间,都写得明明白白,老僧如何不知?急,则眉显;丧,则目凶。信则有,细则清。……”
李明珍说:“奇怪了,别人怎么看不出来呢?”
老和尚说:“凡夫没学经,来去看人空。望施主快回家吧!”
看看天色已晚,李明珍急忙和两位和尚告别。师徒二人送李明珍上了公共汽车后约定,两天后,还在这里相会。
李明珍抱着大壮下了公共汽车,走进宁园胡同,心里激动。原来在小白楼住,后来北洋大学和另外两所大学并校,李明珍家就搬到八里台。三年多没回家,看看四周,这儿没有变化。还是老面孔,所以不用费劲就找到家。两排平房围成的大杂院,李明珍家在后排中间平房。这时,户户房顶都冒着炊烟,家家窗户都亮起了灯。大杂院还有几盏照明灯。李明珍走到后排中间。过去回家,总要站在门口,娇滴滴地先喊一声妈,如今妈已去了冥冥世界,再也看不见了。心里难受,鼻子发酸,流下热泪。屋里亮着灯,房顶上冒着烟,肯定妹妹在家,马上敲门。
屋里问:“那位?”
李明珍在门外答:“是你姐姐!”
只听屋里一阵忙乱,接着开了门。妹妹李明珠一脚在门里,一脚伸出门外,在灯下看了半天,李明珍也大眼瞪小眼看着妹妹。在李明珠眼里,姐姐身材苗条,一头乌黑的头发,一双杏仁大眼,一张白里透红的鸭蛋脸,朝气蓬勃的大学生、女志愿军翻译!靓丽而刚毅、大气而不娇滴!现如今,站在李明珠面前的妇女,一双大眼不再光亮,眼角已出现鱼尾纹。一头黑发已被拢到脑后梳一个牛粪鬈,鬓角还梳一绺鬓发。粉嘟嘟的脸已变得黄中透青,肩上揹着背包,怀里抱着一个孩子。上身穿一件斜对襟襻扣青布夹袄,下身穿一条黑灯芯绒裤,脚上蹬一双攀带尖口布鞋。这是我姐姐?
在李明珍眼里,妹妹李明珠长得更俊气。和她一般的高矮,黑发梳两根小辫,圆脸尖额,柳眉凤眼,一笑两腮边一对浅酒窝。她不用打扮,她穿什么都好看。如今,她已二十七岁,应该是风华正茂之时,站在面前的李明珠,脸无光泽,两眼无神,好象在病态。这姐俩相互对视了足足有两分钟。姐儿俩终于相拥在一起,呜呜地哭了。这一哭不要紧,大壮也哭了,姐俩这才相拥着走进屋里。
三间平房分左右各一间卧室,中间是饭厅,也是客厅。墙上还挂着一家四口“全家福”。全家福前摆着一张檀木四角方桌,方桌一溜边都是镂刻的荷花瓣儿。方桌两边摆着两张罗圈椅。父亲下班回家,坐在罗圈椅子上喝茶或者和来访客人聊天、讨论学术。这些摆设还是三年前的样子。李明珍看看四周,思绪万千,泪水不断地流淌。李明珠抱着大壮又亲又逗。一看姐姐哭了,她也哭。索性放下大壮,姐俩抱在一起哭。哭完了,又抱大壮玩儿,逗大壮乐。因为姐俩哭,不能大声哭,太扰民,小声哭又太憋气。所以姐俩哭哭停停,停停哭哭。大壮见二人哭,晃着小手啊啊地叫,李明珠一见大壮那样子,又破涕为笑。姐俩这才说起父亲去世之事。
去年十月一日放假,李明珠坐车去农场,当时父亲精神也很好,身体也不错。父亲告诉他,再过两个月就可以回家、返校。当时李明珠很高兴。元旦前两天,李明珠以为父亲可以回家了,就高高兴兴去农场接父亲回家。谁知管理人员告诉她:父亲已于十一月五日暴病去世。什么病?不知道,只知是急病,说不行就没有了呼吸。如晴天劈雳,李明珠瘫坐在地上。醒过神来她问管理人员:为什么不送医院?为什么不等候家属到来?管理人员说,二天上午通知家属,没找到家门。让学校通知家属,学校没通知。所以丧事就由农场处理。李明珠问,给没给我姐打电报?管理人员说,当时从父亲衣服兜里找出一封信,是你在一年前写给父亲的信,就按信上地址打了电报,结果没有回音。李明珠说:“我一连给你发了两封电报,那个学校都以“查无此人”给退回。我以为你不认父亲了,我开始恨你。我还发誓,永远不认你这个姐姐!我去父亲坟头烧了纸便回来了。”
“提起这件事,我那气就不打一处来。我受处理,连我的电报都受岐视!哪里还有人情味?见我们这样的人,就如同见了瘟神,我们是惹谁了,害谁了?老天为嘛这么不公平?”姐儿俩边说边哭,恨不得把这几年的酸楚、苦水一下子哭出来、倒出来。这时大壮不哭不闹,被揽在姨妈的怀里,瞪着大眼睛看看妈妈,再看看抱着他的姨妈。二人哭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