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飘雪(下)
从林子之那里出来,尹如烟的心久久不能平静。好在林子之也没有驱逐她的意思,她以后还是可以去他那里的,帮他打饭,帮他洗衣,一如既往,到也好。
她又一次照以前的习惯来到林子之楼下的路上静竟守望着。林子之房里的灯依然亮了许久才熄灭。她慢慢地走开。晚秋的雨打在她的伞上,发出凄凉的声音。再一次回眸,站在更远的位置去观望,反而能够清醒。
我们每一个人都是孤独的。
踏着雨水浸洗过的路面,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万家灯火斜斜照过来,她忽然觉着那一座倒立在幻影里的空想之城,是那样的虚无。才终于回到宿舍,周忧和沈鹃儿还在床上躺着聊天,见她回来了,均默不作声。她倒也习惯了,盥洗了一阵便关了灯,上床睡觉了。
后来,尹如烟还是常常往林子之那里去,而且次数并不比以往少,反而更多些了。有时是早读回来,吃过饭就往林子之家里去,有时是放学后,走着走着便到了林子之的家门口,连她有时要去上课,也错往林子之那里去了。当然她也还知道避嫌,并不常进门去打搅林子之,就是有时帮他打饭洗衣扫地,过后也就离开。偶尔才也和林子之说说话,倒也不生疏,一如从前。
且尹如烟除了去林子之那里以外,还也时常插班到他的课堂上去听课。清心寡欲。有一次,她居然在课堂上碰见了沈鹃儿。沈鹃儿正坐在最前面,也是她以前常坐的位置。尹如烟坐在后面,不知怎的,她心里隐隐觉得对沈鹃儿有亏欠。原本沈鹃儿诚心诚意地向她坦白自己的感情,而她却隐瞒了自己的,还对他抱以冷淡的态度,这多少是不公平的。这会才又记起沈鹃儿的好来,记得她们曾经彼此亲如姐妹的关系,记得曾经彼此吃过同一根冰棍,记得曾经彼此睡过同一个被卧,记得曾经彼此靠在一起看过同一片风景,记得曾经她生病的时候还是她一直照顾着她的,——一样一样,觉得难为情。
下完课,才又见沈鹃儿上讲台上去帮林子之擦黑板。尹如烟在一旁看着,心中一波波地感慨着。她很想上前去帮助她一起擦黑板,并且告诉她,她也是喜欢林子之的。但理智又一次克制住了她。才又想起沈鹃儿平日和周忧一起孤立自己的事,当然她也肯定那不是沈鹃儿的本意,但还是不觉伤感起来。
然后,尹如烟又想起周忧来,周忧固然以前对她有成见,但也还不至于不理睬她。也是因为有了一个周忆以后,才见周忧那样尖酸刻薄,说话锋芒毕露,总要伤到她才罢休。周忧原来是在埋怨她干扰了他们兄妹的感情,才一直耿耿于怀的。
最后,尹如烟又想起了周忆。自从上次周忆约她到陈园见面想和她表明心事,结果却被她拒绝了以后,才见周忆那样失魂落魄的样子。虽然她也是为了他好,但她直觉像周忆这样实心的人,一定还是放不下的。一旦和他挑明了,竟连普通朋友也很难做的。还记得路上偶尔遇见他,他的那样黯然伤神,乞怜求情的样子,她就很觉得难过。他还是无法忘记她,还是对她依依眷念着。
真是欲罢还休。
有一次表演课上排练角色的表情,尹如烟正好被安排了和沈鹃儿演对手戏,几次都不过关。课后,两人都被留下来在一处重演。直到最后两人勉强通过,此时,教室里只剩下她们两个人。彼此立在灯光下,眼睛都是避开的,一句话也没有。静静地站了一会,刚刚打好草稿想对对方讲几句寒暄的话,却见外人有人来了。
“还没走啊。”原来来人是周忧。她的那句没有主语宾语的问话让尹如烟颇以为难,显然,那是当她不存在而只对沈鹃儿一个人说的。
沈鹃儿走到门口的时候还回头看了尹如烟一眼,也不回答,就和周忧一道出去了。远远的还听见周忧大声说话,“这个周末我们一起去看电影吧,我哥哥也——”等声音转过一个角落听不见了,尹如烟才一人走出了空落落的教室。
这个周末,尹如烟回了一次家,她是回家去拿寒天里穿的衣服和下个月的生活费的。其实这个学期她很少回家,就是迫不得已要回家拿东西或做什么要紧的事,她也是拿好东西或办完事就即刻回学校,比走亲戚还不如的感觉。
入冬的阳光飘落在城市的四周,路面上的行人也少,只差不多就只有路上几棵光秃秃的树干,捂手弄姿的,把影子打在路边的人行道上。尹如烟坐在公共汽车里,心里也如这冬天一样,萧索落寞。
回到家,听见赵姨和吴妈正在厨房里忙呼,好像是在包饺子。尹如烟径自回了自己的房间,愣愣地加了件衣服,才又出到客厅里。此时她的父亲正好从外面回来,两父女在客厅里碰面,亦无一句话语。趁父亲放包的时候,尹如烟假意错开眼神,从父亲身边一摇步就走过去了,接着便听见父亲上楼时皮鞋落地时发出地德德声音,那声音震的她心里像有什么东西要坍塌似的。
她觉得十分难过。要说她自小知道什么叫难过,也正是从她父亲那里学来的——心里隐隐约约,被什么东西打起涟漪,然后波涛汹涌,一波又一波地震荡,血液无法正常流通——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情景好比一句古词“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远看一片一片,近看却模棱两可。自那以后,只要她一见到父亲就会出现这种感受。
“混帐东西,看看你,手也不洗就往这里抓东西吃,真正不长进。”
“妈,”尹建民从厨房里奔出来,手里还拿着一块干面包,正要往嘴里送,才见尹如烟站在那里,“大姐,你那样呆站着,在想谁啊?”
“要你管,”尹如烟兀自回过神来,看着尹建民一身臭汗,白了他一眼,“你这人是越来越没有教养了呵,仔细吃出病来。”
“吃出病来更好,那样我就可以不用去上学了,请它一两个月的假,多舒服。”尹建民并不理尹如烟,依旧大口大口地咽着,一会儿才跑到茶几前抓起一个细瓷茶壶就往嘴里倒水,一时差点被呛住了。
“爸爸回来了吗?”尹建民看见沙发上放着的公文包,马上放下茶壶,用衣袖揩了揩嘴,改往杯子里倒水。镇了镇,才见他走去厨房叫他母亲,“爸爸回来了。”
赵姨从厨房出来,边走边捂弄了全身的衣服和头上的发鬓,一派端庄贤良地往楼上去了。一会儿才见她从楼梯口探身说道,“建民,去院子里把你爸爸的拖鞋和洗脸的毛巾拿过来。”说完,偏偏她自己又下来了,“还是我自己来,你的手那么脏。”才去了院子里收东西。
“如烟,你去帮吴妈看着锅里的饺子,小心别煮烂了。”尹如烟很不情愿地挪着步子去厨房。依她平时的性格,她是决计不会那么顺从的,但这次回来还要向赵姨要钱,少不得要忍气吞声。
傍晚时分,开始变天,浓云密布,看起来像要下雪了。尹如烟走到厨房,看了看饺子,知道还只有三分熟,就又见吴妈在外边的院落里收拾东西。一会儿吴妈进来问,“饺子快煮熟了吧?”
尹如烟心不在焉地应了声,然后说,“吴妈,你那里还有包好的饺子吗。我想带一点去学校煮了吃。”她也是忽然想到林子之才这样说的。
“有是还有点,不过你姨说要留着明天煮了吃的。”吴妈看了看锅里的饺子,方答道。
又是她说的,尹如烟听着就觉得不自觉,“那你把我今天晚上吃的和明天吃的那份让我带去,我在家里不吃了,总行了吧。你们也太小气了吧。”
吴妈见尹如烟生了气,才垂手低眉地说道,“如烟小姐,你别生气。你如果要,我另给你包一些可以吗,反正还有些面粉。”
“什么小姐不小姐的,你们眼里哪里还有我这个人存在。她说的什么都对,是圣旨,我说的什么都不是,你们连着手来挤兑我,我竟比一个外人也还不如了。你也不要再做了,我就要那包好的。她们问起,你就说是我拿去学校了。”尹如烟一联想到沈鹃儿和周忧,连同眼前的一起,一股气全泼了出来。
吴妈也就不敢怎么样了,才嘀咕道,“你这样做,我能说什么,我不过是你们家的老妈子,闲时喜欢听你们叫声妈妈,不高兴时就指这指那的,还不是看你们的脸色吃饭。什么意思也没有,再过一年半年我自回家去,想家里虽然没有钱,但厚着脸皮,那些个没良心的儿子也不敢赶我出来。”
尹如烟见吴妈低手擦眼角,心才软了下来,缓和着说道,“吴妈,你别动气,那饺子我不要了。”说着便匆匆走出厨房。她平日最怕吴妈念那套经。在尹如烟的理念里,这个家彻头彻尾地充满了腐朽的气息,身边竟连个体己的人也没有。
出到院子里,天空刮起了一阵阵刺骨的寒风,转眼就见疏数落落的雨夹雪从天而降。
尹如烟本已放弃了给林子之煮饺子的打算,可谁知第二天她去学校的时候,见吴妈叫她到厨房里,把一袋子饺子交给她,“只是猪肉少了点,多放了些韭菜,你到学校也不用煮太久,看着熟了就捞起来。”
那天中午,尹如烟便提着饺子去林子之那里。此时天空中的雪依旧下的很大,又不比开始时候的雨夹雪,这时完完全全是鹅毛大雪了。尹如烟很小心地踩着雪水走着,鞋面都让雪染湿了一片。她走到林子之那里,见房门没有锁,才推门进去,又不见林子之的人,才想可能出去了一阵。
尹如烟放下饺子,正准备用林子之家那口炉子生火煮饺子,才忽然隐约听见卧室里有鼻息的声音。尹如烟至门边听了听,门亦是虚掩着的,她轻轻地推开半边,看见地上有一双鞋,原来是林子之在那里睡觉。他平常倒很少睡午觉的,而且现在又是冬天。难道是他生病了,他一向不知道爱惜身体,殚精竭虑任劳任怨地搞研究,该不会因为天气变化着了凉吧。
尹如烟站在房门外,一颗心扑通扑通地乱跳,前后思量了一翻,才推门进了林子之的卧室。她蹑足走近床前,看见林子之露在被子外的头。他的眼睛是闭着的,发出均匀的呼吸。尹如烟一再冒昧地走近,安静地坐在床沿上。
她佯装轻轻地咳嗽了一声,确定林子之真的睡着了。尹如烟才又抬手往林子之额头上移了过去,摸在他的额头上。也不知道林子之的头热还是她的手冷的缘故,换了只手还是如此,倒也不像是生病了。
她忽然发现自己离林子之是那样的近。一切行同虚设。她方细细端详着林子之的脸,那是一张久经风霜却依然年轻貌美的男人的脸。他的脸色白皙红润,可清晰地看见左右细细的血管经络,然后是他的眉目,仿佛倒映着湖光山色,逶迤高昂,接着是他的鼻子,宛似巍峨的峰峦,翘然耸立,最后是他的嘴唇,微微翕动,恍如天际流光白云,奕奕多愁。
尹如烟不看还好,一看便就动了心,情不自禁起来。屋外的雪飘落在窗户玻璃上,发出微弱的声响。迷茫,沉醉,尹如烟听了那声音,更觉得五脏六腑受了鼓动。时间都被怔住了,停在一处不动。慢慢的,人也就失去了控制。空气里徜徉着暗昧的蛊惑。
她将摸在林子之头上的手缓缓地往他的脸上移动。摸着摸着,便又把脸靠近,一点一点的,她亦能感受到他鼻孔里喷出的溽热的气息。那气息喷在她的脸颊上,自有一种难言的温暖。她把脸贴在他的脸上,且被他腮边的胡茬刺的发出麻麻辣辣的疼痛。那感觉亦如来自遥远的天际,是久违的,隔世的,似曾相识的。
接着,她又把脸侧了侧,把眼睛闭上,一点一点将嘴唇凑到林子之的嘴唇边上。那嘴唇的碰处几乎令她窒息。也就是在这时,她忽然像触了电一样,马上跳了起来。
那可是犯罪,是乱伦啊。她想不出为什么自己会有这样的想法,但直觉告诉她,她不能这样。
等她走出了林子之的卧室,她终于用手在自己的脸上狠狠地甩了一巴掌。她不该作出那样的事来,简直像个淫贱之徒。她总觉得自己把林子之玷污了,以后真正没有脸再见他。
然而她也的确没有脸再去见林子之。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整个校园里流传着这样一个流言逸事,说是有一个名声在望的单身男教师,私下引诱某某系的一名女生。也有说是那女学生自愿的,三更半夜闯到那个男教师家里去,不知道做什么。做什么?这个传闻不免增添了许多诸如其类的桃色因子,使的那流言蜚语更加肆无忌惮起来。有恶意中伤者说那个女学生竟然怀孕了,私自到医院打胎。说着说着还有人讲自己亲眼看见了。问是哪家医院,竟又说的不怎么真实,完全脱离了原来的说辞。
尹如烟走在学校,随处都能听见类似的流言,虽然她自问无愧,但也经不起那些流言的反复打击,就好象针对她的一样。而且她仔细分析,才又觉惶恐,想自己虽然早晚避着人的耳目,所作所为,也是行的端坐的正,然而她那样朝朝暮暮的,百密一疏,难免有好事者和喜欢咬舌根的人喜欢造次,事实上古人说的“幸灾乐祸”“落井下石”等也不是空穴来风,这其实更是对世俗人性最有力的解说,而她这一件事教人抓了把柄,自然难以幸免,总要被人放到舌头上嚼一嚼,不然何以罢休。
且尹如烟对这样的流言虽是不齿,但她还得顾及林子之。那年月,生活作风和政治问题紧紧连接在一起,动不动就有人要上纲上线,到时候,恐怕是吃不了兜着走,即便自问清白,却也百口莫辩,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所以,尹如烟为了避嫌,从此也就不敢往林子之那里去了。
第八章 流言(上)
第八章流言(上)
自从被尹如烟拒绝以后,整整两个月的时间里,周忆都活在无以自拔的伤痛和忧郁里。他不知道为什么尹如烟会那么绝情,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那么深情。
他将以前暗自给尹如烟画过的画一卷卷的打开来,独自坐在房间的角落里细细观摩。画面中的女子神情各异,有默默凝思的,有微微抬眉的,有落落垂首的,有悠悠回眸的,有淡淡嗤笑的。她们带着各自的声色走进他的眼眶,把他的泪水勾引出来。人是活的,心却受了重伤。
人都说,有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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