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真不知是怎么过来的。回到学校已是午后。万般辛酸陡然如此。林子之被释放回家。尹如烟和沈鹃儿送他回去后自己也回宿舍清洗和更换一翻。身上几乎没有一个完好干净的地方,全都被脏东西侵袭过。两人不由唏嘘,“同样都是人,为什么对同类可以这样狠心呢?”
换好衣服,沈鹃儿有事出去了。尹如烟因为被淋湿过,身体有些热,想静静躺一会儿。过后才想林子之现在怎么样了呢。想到他被人折损成那般模样,不由担心起来,想着到他那里去看看,也好帮他把脏衣服洗了。
才没有走出宿舍楼就见沈鹃儿气喘吁吁的跑过来,“如烟,不好了。他们又把林教授抓起来了。”
“他现在在哪里,怎么回事呢?”尹如烟惊道。
“在革命小组委员会那里,正被人拷问着呢,”沈鹃儿说道,“我一听说便问人出了什么事。有一个人告诉我说他们在林教授的家里查抄到了新的反动证据,要林教授交代问题呢。”
沈鹃儿接着又一五一十地把自己知道的告诉尹如烟。尹如烟听后,噤若寒蝉。她没有想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刚刚还押着人到街上游街示众,这还没安息就又被关起来了。她也顾不了那么多,直接让沈鹃儿带她去关押林子之的地方。
本是一栋教学大楼的,如今被造反派用来关押牛鬼蛇神,并还把大楼该名字为“牛棚”。是造反派审讯和关人的地方。她们走进大楼,遇见很多似曾相识的人。那些人无一不是万分忧郁的样子,见人都不敢抬起头来。又有房门打开的屋子里穿出病人呻吟时候的声音,如怨如诉,气若游丝。才在门前张望了一下,瞥见一个秃顶的老人躺在一张床上不停地哎哟哎哟叫唤着。原来是以前和林教授同台挨过批的杨主任。沈鹃儿一把拉过尹如烟,叫她别看了。两人才爬着楼梯上楼去。
林子之此刻正关在一个低矮的房间里。门外有两个红卫兵守着。沈鹃儿以革命同志的身份挤进屋去。屋内一片昏暗,窗户很小,且高高在上。中间只垂下一只黄色的灯泡。那个灯泡散发出来的微弱的光线流离在阴暗的屋子里,看起来十分的沉寂。屋内的摆设也很简单。只有一张凳子两把椅子以及凳子与桌子中间的一张课桌。
沈鹃儿见林子之正坐在凳子上,头垂在桌子上,毫无精力的样子。且林子之半晌才发现有人进来,这才微微抬起头。从他的眼神里可以看出他似乎没有认出眼前的人是沈鹃儿。他还以为又有人要来审讯自己,并作出被人训斥的样子。林子之接着又垂手完腰地坐着。桌子上本有纸和笔,但他没有写一个字。沈鹃儿轻轻地唤他,他也不觉得,或者他整个人都已经麻木了,早已分不清眼前的情形。
才在这时,房门外响起了一阵嘈杂声。接着房门被推开了。有几个人舞枪弄剑地走进来。沈鹃儿猛地一回头,看见带头的女红卫兵不是别人正是周忧。那周忧也看见了她,也不容她做什么,径直走上前来,大叫道,“林子之你交代的问题呢?”说时见她拿起桌子上的纸,见没有写一个字,不禁把纸揉成一团朝林子之扔了过去。那手势很狠,纸正好打在林子之的脸上,然后落在地上。
“这就是你写的检查?你这个罪恶滔天的反革命,别给我装白痴。”周忧恶狠狠地说道。显然她是有意要做给人看的。
“周忧,你别欺人太甚了。”沈鹃儿忍不住对周忧说道。
“我怎么欺人太甚了?你是他什么人,你凭什么这样对我说话?”周忧反过来对沈鹃儿叫道。然后又朝她身后的人说道,“还不把这个伪红卫兵哄出去。”接着就见有两个人过来拉沈鹃儿。沈鹃儿一见这架势夺手就叫了起来。
最后,沈鹃儿还是被人拉了出去。她再想冲进去却被人人拦的紧紧的。只好离开,在楼梯口见到了尹如烟。尹如烟见沈鹃儿出来忙问她林子之怎么样了。
“如烟,”沈鹃儿哽咽道,“林教授他——”接着便见她低声哭泣。
尹如烟听沈鹃儿这样,不觉惊慌地抓着沈卷儿的两只胳膊,“你快告诉我,林教授他怎么样了?”见沈鹃儿还是哽咽地不成声,才放下沈鹃儿要去林子之那里。结果又被沈鹃儿拉住了。尹如烟正急的跺脚,以为林子之已经出了什么事了,才抱过沈鹃儿一起哭起来。
良久,才见有人从楼梯上下来,两人放开来,回头看见一队人凛然地走过来。带头的一个便是周忧。她神色高昂,一脸不屑地从尹如烟和沈鹃儿的身边走过去。一会儿听她对旁边的红卫兵说,“你们要谨防身边的假革命,别被骗子骗了。”那声音依旧带者蔑视之意。
尹如烟和沈鹃儿眼睁睁地望着周忧离开。半晌才听沈鹃儿说,“就是她把林教授关起来的。”接着沈鹃儿带着尹如烟重新走上楼去。但见关林子之的房间门被上了锁。两人在门外敲着门叫林教授,也不见回音。
正是十一月间,风雨如晦,万物萧条。
林子之被严刑逼供了三天,结果还是没有交代出任何问题。造反派只好将他关进牛棚里,然后让几个人轮班守护。
尹如烟得知林子之被关在牛棚的消息,心里面恍惚,好象自己也被关了起来。这样的事实折磨的她几乎失去了理智。然后沈鹃儿通过关系,带着她去关林子之的牛棚里见了林子之一面。
此时的林子之,模样还是好的。但因为连日来受到各种打击,整个人明显瘦了很多。他的脸色十分憔悴,眼睛里的光亮也十分迷离。如果不是认识他的人见了他这个样子,一定会被吓一跳,简直不忍相看。而且他现在认人都似乎不大肯定。他见沈鹃儿身穿绿衣,便畏缩凄惶地往后退。只等尹如烟唤了他几声,他才慢慢反应过来,嘶哑到应了一声。
尹如烟已是无语凝咽。只有沈鹃儿说道,“林教授,你还好吗?他们有没有对你怎么样?”
林子之低头不语,同时把手往身后挪。还是尹如烟先看见了。林子之手背上有几条鲜红的伤痕。她一把抓国他的手,眼泪已经模糊了视线。林子之极力想缩回去奇书网,却偏偏被尹如烟紧紧地抓着不放。尹如烟又捋起林子之的袖子。只听林子之“啊”的一声,本能到把另一只手伸出来阻止尹如烟再往上捋。因为那些伤口已经溃烂,不小心到一碰也会碰破,流出粘稠的脓液。
尹如烟一直拉着林子之的手不放。她见那些伤口已经化脓,便拿自己的衣袖给林子之擦拭,揩了一阵,自己的两个手也像被传染了疼痛一般,上下抖个不停。凭什么他们可以对林教授这样。他们这样伤害另一个人,难道他们不是父母养的。同样是个人,怎么就不会有物伤其类的惜惺之情呢?还是他们根本就不是人。
“如烟,如烟”沈鹃儿轻轻拉动尹如烟的衣服,示意她放手。但在那一瞬间,只见尹如烟回过头来,怔怔地望着自己。忽然见她伸手就掐住自己的脖子。沈鹃儿被推到墙角,只觉得头昏眼花,要窒息过去。
原来尹如烟一时神经错乱,见沈鹃儿身穿绿衣以为她是来伤害林子之的。也不管什么死活,只想和人拼命。才又是林子之抢过来拉她的手,她这才放下手来。看见眼前的那个红卫兵原来是沈鹃儿。
“如烟,你要把我弄死了。”沈鹃儿咳嗽道。尹如烟才大声叫起来,一把抱过沈鹃儿痛哭。两人都哭的撕心裂肺。那哭声还有相互鼓励的作用。热泪奔涌而出,湿透了各自的衣裳。很久很久都没有停下来。
在外面守门的人听见哭声,以为发生了什么事,便走了进来。他们看见两个女生在相拥哭泣,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才催促她们快点交代完事情出去。
“请你们来看看,这就是你们所谓的革命,”尹如烟向那两个守卫员哭道,“我不问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做,我也不问如果你们的亲人受了这种伤害你们自己会怎么想。你们就单过来看看他的手,再看看那么自己的。同样是人的手,为什么他的要被你们伤成这样。难道你们在伤害别人的时你们就不会觉得心痛吗?这个实际本不存在什么报应。但我想,只要你们还有点人心的话,你们以后就一定会后悔,你们会后悔的。你们伤害了另一个人,这是你们不能否认和改变的事实。”
再说那两个人似乎被尹如烟的话打动了,也没有再说什么,相互使了个眼色就出去了。沈鹃儿才又劝慰尹如烟一阵。彼此才慢慢止住哭声。最后两个人把身上带来的棉被毛毯和衣物食物一道交给林子之。对他也劝慰了一翻。
“林教授,你再也不要说什么是我们同情和可怜你的话了。就算是好了。我们再不愿看到你受苦的。你也一定要接受这些东西。他们那些人做出这样伤天害理的事来,我们就越不能认命。除非是他们实在不让人过了。我们也没有办法。总之是能熬多久就熬多久。牛死了皮还硬呢。何况你也不是一个人。你还有我们在背后的支持。你一定不要辜负我们对你的好。你要知道,你欠我们的就是你自己的生命了。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尹如烟说完,才和沈鹃儿依依而去。
“鹃儿,我们试试,看能不能说服看管林教授的那些人,由我们来自己来看守。且保证不会有什么企图。这样的话也好照应林教授了。”从牛棚回来,尹如烟便和沈鹃儿商量对策。这到也提醒了沈鹃儿。
果然,那些看守林子之的人本来就不大愿意做这样的苦差事,且又听了沈鹃儿的劝解和得了她的保证书,巴不得让沈鹃儿来看守林子之。名为监守,暗中却协同尹如烟一起照顾林子之。她们从医院弄来药膏和药水,帮林子之清理他身上的伤口。渐渐的林子之身上的伤止了脓结了疤。然后慢慢好起来。
因如烟又见林子之已经消瘦了许多,边用自己以前作演员时积攒的钱去给林子之买了补品,且还时常回家炖好鸡汤送来给林子之喝。林子之本来就没有选择的余地,也就愿意喝几口。身体才渐渐有些精力,不至于像开始时那样瘦弱了。
才在林子之的伤渐渐好起来,尹如烟又拿出一些钱来准备置办一个晚餐,大家高兴一下,好消除郁积在心头的压抑和凄楚。当晚,尹如烟便趁人不见时打了酒菜到林子之房中。等夜晚大家都谁去时几人才忙着喝起酒来。
尹如烟先给林子之斟了杯酒,又给沈鹃儿和自己各斟了一杯,大家痛喝起来。平常都不怎么喝酒的人在一起喝起酒来。没有过多久大家都有些醉意了,说起疯话来。
“别人都说我们是资产阶级的做派,是就是了,反正我们也不想翻身冲好人。呵呵。来,别管别人怎么说,干杯。”酒杯碰在了一起,发出叮当叮当的声响。
“你们不知道,我从来没有这么痛快地喝过酒。以前在电影厂拍电影,厂长招呼大家喝酒,我见大家都喝的酩酊大醉,惟独我没有喝醉。为什么?因为我不敢喝。我本来就是个没爹没妈的孩子,从小寄人篱下,行动不得自由,还从来不敢放肆。即便是在厂里大家庆祝,我也是那么着小心翼翼。这是一种烙印。”尹如烟红着脸说道。说着说着便痴痴地流出泪来。
沈鹃儿听说后则笑尹如烟,“你明明还有个父亲,怎么说自己是没爹没妈呢?可见你是说谎。”
“我怎么说谎了。你又哪里知道,那个不是我父亲。我真正的父亲早在许多年前就死了。”尹如烟的哭吟声更加激烈起来。
那林子之见尹如烟这么伤心的哭泣,本来也有几分醉意的。他拍着尹如烟的肩膀,说道,“别哭了。像你这么好的女儿,别人上哪里找去。如果你不嫌弃,你就叫我爸爸,我来作你的父亲。怎么样。叫啊,叫我爸爸。”林子之棕红色的脸颊显出少有的温存。
“爸爸,爸爸。”尹如烟果然叫道。还是沈鹃儿笑她,“你看清楚了。你要认他作你父亲,你的麻烦可就大了。傻瓜儿,快别叫了。听的我鸡皮疙瘩都出来了。”
然后见尹如烟向沈鹃儿哭闹道,“你这个没良心的,亏我平时对你那么好。单允许你有个爸爸,就不允许我有。”便又打了沈鹃儿几下。
然后是林子之在说话,他今天喝醉了酒,倒难为他能放肆一下。他说他自己也是个遭世人遗弃和不要的人。从小时侯起,自己就是个性情寡淡的人,并不知道什么叫做快乐。且以为人世间根本只有悲伤没有喜乐。“我的今生就像是一只漂泊的船,虽然经历的事大都平静,但这只船却只能沉沦于世。所知所觉,都是别人的。沉舟边上是千帆。眼看着别人一个个远航而去,惟有一声叹息。是的,惟有叹息。”
林子之说着说着,脸上又开始低沉下来。他的眼睛里流出了泪水。在他哽咽沧桑的心间,不知藏有多少不为人知的辛酸和孤苦。只见他又端起了酒杯,往口中一饮而尽。
尹如烟才想原来林子之的心里竟也是那样缠绵悱恻。她同自己的身世连在一起,更是有着不同一般的共鸣。都是天涯沦落人。也扬起了酒杯往口中倒,咕噜咕噜的水流穿过喉咙,十分的痛快。
沈鹃儿见林子之和尹如烟都喝的那么痛快,自己更是心潮起伏。一个是自己默默景仰的人,另一个则是自己最为知心的朋友。也不顾什么,只见她抓起酒壶便往自己口中罐。
“你这个不要命的小蹄子。小心别喝坏了肠子。”尹如烟举起手要去夺沈鹃儿的酒壶。才见沈鹃儿转过头去继续喝。然后尹如烟也没有办法,只好围抱着沈鹃儿的脖子说“给我留一点”。她们两人才又哭哭笑笑的,像要联合起来对付林子之似的。
林子之此刻也是面目全非,他已经一改常日的冰冷无情。忽然见他站起来,步子歪歪斜斜的。手舞足蹈,对着两个女孩子说道,“拿纸笔出来,我要吟诗。”
尹如烟找了找,只在口袋里找到一只钢笔。却不见纸,才从口袋里拿出一张手帕,想布块也可以写字的。她让林子之快吟,然后自己摆好姿势坐在桌边写。林子之便摇着步子吟哦起来,题目是《尘缘了》:
我本俗尘子,流落人间世。
人间哪堪世,一去几十年。
念他风雨长,遥遥不可期。
昔时颜色旧,今朝犹悲怜。
悲怜原是怜,何苦又添怜。
依依残梦刈,阑阑生灰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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