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成了远近闻名的“万元户”,而且带动村里二十多户人家都成了水果专业户,开始走上了致富的道路。
陈一弘是管农业的,对金明夫妇的发家史比较清楚,当赵一浩问起金明为什么想起回乡经营水果业时,陈一弘回答说,起因是金明在供销社当采购员时在外面发现了一些优良柑橘种,叫碰柑,使他萌发了经营水果业致富的念头。开始承包荒山种植水果。为了“以短养长”,他们夫妇还开办了一个颗粒肥料厂自产自销。金明很精明,他当供销社采购员时,学会了这种肥料的制作工艺。头几年很艰难,处处受卡压,差一点搞不下去了。一直到省委提出“四个轮子一齐转”,各种经济成分“共生繁荣”的号召之后,才有了大的转机,得到迅速发展。
“四个轮子一齐转”?赵一浩忽然想到前天夜里周剑非的电话,人家不是正在追查这“四个轮子一齐转”的罪魁祸首吗?这倒很有意思呀,于是他带着浓厚的兴趣问陈一弘:
“你说他们夫妇最初几年很艰难,难在哪里呀?”
陈一弘说:
“首先是难在土地上,他向村里承包了两百亩荒坡,引来了一大堆议论,村里也受到了压力,说他们支持资本主义道路。县里还准备拿他们作典型,后来看到省委的号召和你的讲话才收手了。”
赵一浩笑道:
“怎么承包荒坡种水果也犯了罪呢?”
陈一弘说:
“还不是传统观念在作怪。”
可不是吗?连开发荒山也竟然纳入“姓社姓资”的范围去了,更何况自己搞什么颗粒肥厂呢?别人要追查那“四个轮子一齐转”的发明者又何足为怪?他颇有兴趣地问:
“现在县里的态度呢?”
陈一弘想了想,回答道:
“表面一致都支持,内心里也还有人抱不同的看法,气候一变就会表现出来。”
赵一浩没有再问什么,却沉默着想心事。是呀,气候一变就会表现出来,现在是什么气候?汽车进入了山区,车速并没有减慢,赵一浩的思绪随着脚下飞速的汽车轮子在转动。一些不可理解也可理解的问题不断地涌出来困扰着他。为什么一个农民承包荒山种果致富也会引来一场姓甚名谁的风波?为什么一些领导干部的脑子比脚下的车轮还转得快,今天是红的明天就可以变成黑的?“文革”中有所谓“风派”的说法,看来并不仅仅是“文革”的特产了?
汽车在婉蜒曲折的山间公路上行驶了一个多钟头,眼前忽然闪出了一片橘子和柑子林带,时令正当开花季节,赵一浩正伸头观赏,陈一弘提醒省委书记:
“到了。”
他的话音刚落,眼前又闪出一片奇观,使车上的人顿感愕然:在坡脚的山弯弯里,在稀稀落落的村庄前面,顺着路边摆了一长串各式各样小车,有越野类的三陵和北京吉普,有轿车型的上海、伏尔加和丰田等等不下十来部。车旁仁立着一群恭候者,走在前面的警车惊动了他们也给他们带来了被恭候者已到的信息。人群里顿时引起了小小的骚动,大概并没有谁发出排队的号令,但人群却自然而然地沿着路边排成了长长的一列。为首者是谁?为次者又是谁?似乎也并没有谁去安排,而却又自然而然地安排好了。这种自然而然的队列次序,大约是从上级的任免名单中得来的,从宣布名单的那一天就开始了,因而显得十分自然。
车上的两个主要人物都不约而同地相视着感到意外。虽然距离还有百十来米,陈一弘却是看清楚了,县上四大班子的领导全来了。第一位站立的是县委书记、第二位自然是县长了,然后是人大主任、政协主席,再然后是县委副书记、纪委书记、副县长等等……
“怎么回事,老陈?”
赵一浩显得很不高兴。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按照你的意见我并没有给县里打电话呀,他们怎么知道的?”
陈一弘也觉得莫名其妙,但他心里明白是谁通知了县里,却不便说出口来。事已至此,只好劝说省委书记:
“一浩同志,他们既然已经来了就算了,我回去问问是谁通知的,今后一定吸取教训。”
赵一浩心里很不自在却也无可奈何,“既然来了就算了”。不算又怎么办?掉转车头?他听过“罢宴”的故事,还没有听说过“罢迎”哩!“已经来了就算了”,这符合赵一浩的性格,他不愿在这类问题上把关系搞僵。有什么办法呢?微服出行的计划又一次破产,就这么一件简单的事做起来有多难哪。
他还没有对陈一弘的劝解表态,车子已经来到欢迎的人群行列之前,赵一浩只好下车和那长长的队列中的人一一握手。态度是冷冷的,和当天的气候不相适应。欢迎者们却并未发觉省委书记的表情有什么异常,面孔绷得紧,那是高级领导保持尊严,岂能大惊小怪!
县委书记和县长,赵一浩是认识的,按照常规他们之中的一人甚至两人应该是市人代会的代表,在和他们握手时他问:
“你们怎么不去开市人代会?”
县委书记和县长异口同声回答:
“我们原本在会上,听说你今天要来特意请假赶回来了。”
果然如此,赵一浩更加不高兴:
“完全不必要嘛,我就是来看看金明夫妇,就这么一件事嘛。”
对方显得有些尴尬,但随即便理直气壮地作了回答:
“赵书记难得来一次,我们当然应该赶回来汇报听指示哪!”
是呀,难得来一次,到这黄土坎还是第一次哩。他本来还想问是谁给他们通消息的,问也没意思,便挨次往下握手。只听县委书记在一旁介绍:
“这位是县人大主任××,这位是政协主席××,这位是……”
人大主任、政协主席岂不都是从会上拉出来的,他真没想到一次微服出访的计划适得其反,便又顺口说了一句:
“你们都跑回来了不影响市里的‘两会’?”
又是异口同声的回答:
“不会的,不会的,要明天才选举,我们都投省委、市委推荐的候选人哩。”
这时县委书记似乎才发现赵一浩身后的陈一弘,便连忙笑着补充说:
“保证都投陈市长一票,绝无问题。”
“绝无问题,绝无问题!”
又是异口同声兼杂着笑声。
接下来又是一个紧接一个的握手。握手握到最后一个一直不见要访的主人金明夫妇,赵一浩觉得很奇怪,他四下一看,发现离欢迎行离约有四五米远的地方,站有一对青年男女。不清楚他们是不敢站到队列里来还是不愿站到队列里来,怯生生地伫立一旁像是好奇的观众。看他们的装束和表情,赵一浩猜想一定是金明夫妇了,便走上前去握住那男人的手,问道:
“你就是金明?”
这时欢迎队列里的人们似乎才猛然清醒过来,呼地一下子散了队,涌上来把赵一浩和金明夫妇围在当中,七嘴八舌地代替金明回答:
“他就是金明!”
那口气充满了神秘、敬重,好像在向省委书记介绍:他就是天上下凡的吕洞宾!
县委书记挤上前来对金明说:
“小金,站着干什么,还不快请赵书记到屋里坐。”
一句话提醒了金明,他连声请书记到家里坐坐,并带头往前走,来到一幢崭新的房屋前面。这是一幢砖木结构的二层楼房,玻璃窗在日光下闪闪发光。四周的墙壁已经不是传统的石灰粉刷而是水洗石墙面了。一看便知:这家人发了。
进得门去,作为客厅的堂屋里,在那依旧贴有“天地国亲师位”的壁下摆了一长两短木制沙发和几把硬木靠背椅子。人多椅少,一些人只好围站在地上,把一个大约二十来平方的堂屋挤得满满的。
男主人看见还有这么多首长没座位,显得很不安,自己不敢坐下便忙着和妻子一起,从各个房间里收集椅子木凳安置客人。已经陪同赵一浩和陈一弘坐在沙发上处于核心地位的县委书记伸长脖子喊:
“哎,小金你别张罗了,快来坐下向赵书记汇报。”
调集了全家的椅、凳又从隔壁邻居借来了几张,总算将客人们安顿好了,金明这才拿了一张小木凳坐在赵一浩的对面,形成了屋子里的“三人核心”。他连声地说;
“对不起,凳子太少了,让各位领导……”
话没说完便被县委书记打断了:
“别说这些客套话了,省委赵书记在百忙中专门抽时间来看你。这不仅是你的光荣,也是全县人民的光荣。你快向赵书记汇报你是怎么想到回乡来种果树,带领全村人民走共同富裕道路的。”
他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闭口不提颗粒肥料厂。
什么全县人民的光荣?赵一浩很反感却也不便说什么,便示意金明:
“你对我们介绍介绍吧。”
金明开始介绍了,但他没有按照县委书记给他的提示和指导思想讲,他讲得很短也很实在。依然有些胆怯而且略带口吃,也许是因为从来没有面对省委书记这样的高官,或者因为有县里的“父母官”们在场,不便也不敢将事情经过全部说出的原故吧,他说:
“我那年还在供销社当采购员,去外省一个县采购水果,我发觉这种碰柑是优良品种,又了解了一下,那里的土质气候和我们这个地方差不多,周期不算太长,三四年就挂果,觉得是致富的好门路,便回家商量辞掉了供销社的工作,倾家荡产买果苗、承包荒山干起来了。”
他却没有忘记颗粒肥料厂。“为了以短养长,我们又办了一个肥料厂,那技术是在当采购员时偷偷学到手的。现在销路很好,远近的人都来买。忙不过来,我顾了两个人。”他说得很坦然,但他无法再说下去了,再说就会触动那些不愉快的事,他知道不仅仅是自己伤心,而且会使在场的一些领导们不愉快。他金明并非笨蛋,他不会当着省委书记的面去得罪他们的,而且恰恰相反,他要想方设法恭维他们几句才是,于是他说;
“后来在县委、区委的支持下,就这样一年一年的发展起来了。”
他以这句话为结束语,就此打住静候反应。他说的也是事实,他说后来得到县区的支持,确是如此,至于前面的事何必再去提它呢?县委书记见他就此打住,心里便一块石头落了地,终于安然无恙哪!于是便连忙提醒道:
“哎,怎样带动全村共同致富的,你也给赵书记汇报汇报呀。”
金明哦了一声,说:
“果树挂果后,周围的人家看见这条路子走得通便来找我,凡是找上门来的我都帮助。后来见报上公布了赵书记的讲话,我就主动找上门去帮助他们订计划、买果苗一步一步扩大开来。现在全村有八成人家都种了碰柑、橘子、西瓜,成为水果村哪!”
他说到这里又停住了,于是开始了赵一浩和他的一问一答和县委书记的帮腔。赵一浩主要是问了他一些数字,他现在栽了多少果树,每年平均可收多少果子,市场价格如何,销路如何,一年平均可收入多少等等,然后又问了肥料厂的情况和全村的农民的经济情况,这其间周围的人不时插进来插科打浑,特别是县委书记插话最多。这使他想起了有一种地方戏,大约是川戏吧?演员在台上演唱,一伙人在后台帮腔以增强效果和气氛。
赵一浩感到很不自在,自己和金明似乎成了唱戏的。周围是一样好奇的观众在不停地助兴喝彩。他蓦地站了起来想带头往外走,到果林去看看透透新鲜空气,但他忽然想到了周剑非打来的电话:考察组正在跟踪查问的关于‘四个轮子一齐转’的电话,自己今天专程来此的目的不正是为了回答这个问题?乘市、县、区、乡、村的领导干部都在这里趁机来它个借题发挥,于是他改变了马上往外走的打算,向周围的人,那些“看戏”的人发表了一篇情绪激昂的讲话。他说:
“刚才县委书记说我到这里来是全县人民的光荣,我要更正一下。你们这里出了一对走出农村致富之路的金明夫妇才是全县人民的光荣。如果全县、全省的农民都能像金明夫妇这样通过不同的方式逐步富裕起来,我们建设富裕文明的新农村的任务不是就有希望了吗?刚才金明说得很实在,他种果树的动机就是为了能够很快富裕起来。这说明他有眼光,看清了目前的形势,敢于带头致富,这和我们所追求的目标是一致的嘛。前几年我在省委召开的会上作过一篇‘四个轮子一齐转’的讲话,所说的也就是这个意思。在那次讲话中对农村我们提出要巩固和发展家庭承包责任制,要允许和鼓励一些农民先富起来,并通过他们去带动全体农民逐步富裕起来。后来省里发了相应的文件,这个讲话和所发的文件都没有错。金明夫妇不就是很好的例子吗?像金明夫妇这样的农民不是太多了而是太少了。县、区、乡的责任就是采取有力措施扶持这样的农民,更切实地为他们服好务,给他们创造致富的大环境和小环境,而决不是成天说空话、漂亮话”。更不是成天观风象看气候,风从哪边吹就从那边倒,十足的墙头草!
讲到这里,他发现跟随前来的省委副秘书长薛以明和自己的秘书正坐在门边埋头记录,便又说道:
“今天我们没有请新闻单位到场,以明同志就麻烦你一下,把我今天的讲话整理成一条消息,晚上电传回去请省报明天在第一版发表,表明我们坚持已经确定的方针、政策没有错,绝不改变。有什么风险我赵一浩承担。一个人特别是一个领导干部,看准了的就要坚持下去,坚持到底!”
他讲得很激动,甚至可以说慷慨激昂。在座者中恐怕只有省委书记的秘书知道他讲话的针对性。其余的人包括省委副秘书长,正在埋头做记录的薛以明也不知底细,因为他并没有听到周剑非打来了什么电话,赵一浩也没告诉他。但敏感的薛以明隐隐约约猜到了讲话有所指,因而他一字不差地将书记的每一句话都记录下来了。在场的县区乡干部们则更不清楚书记的用意何在,所批评的又是何人?有人猜想大概是针对他们曾经将金明作为走错道路的典型而发吧,故尔感到尴尬并暗中流了一身冷汗。
对赵一浩的这次即席讲话,事后有两种评论,一种认为他不应该这样讲,太直太露,容易带来不良后果;另一种则认为讲得痛快,就应当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