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仍然闭着眼,听到马林逊的话,他有所触动且有些沮丧。命中注定,他的镇定总是与勇气相悻,而现在这种心态,实际上是某种没有激情更没有男子气概的表现。在他看来,大伙都处于一种糟糕透顶的尴尬处境,而此时他心里非但没有激起充分的胆量与勇气,反倒对任何将要来临的麻烦感到极端的厌恶和烦躁。
他预见到在某些情况下他必须按照推测来行动。比方说,布琳克罗小姐也在场,而她是个女性,她要比其他任何人都更在乎这件事,他担心在这种场面自己难免会做出不相称的举动。然而他做了一番像是刚刚醒来的样子之后,首先就同布琳克罗小姐说起话来。他发现她竟不年轻也不漂亮——德行也不敢恭维,不过,在这样的困境之中,这样的人却非常可靠,也在这样的处境之中他们会很快发现自己的长处并加以发挥。
他也着实为她感到难过,因为他注意到马林逊和那个美国人都不喜欢传教士,尤其是女传教士,他本人并没有什么成见,但是他却担心她对他的直率不太习惯,甚至会觉得很难为情。
“看来,我们已经处于一种奇怪的进退两难的窘境,”他朝她轻声说道,“但是我很高兴你能冷静地面对它,而且我并不认为真会有什么可怕的事情降临到我们头上。”
“如果你能够阻止的话,那就一定不会发生。”她的回答并没有让他感到安慰。
“你得让我知道我们能够做些什么让你轻松一些。”
巴纳德抢过话头,“轻松?”他扯着嘶哑的嗓音嘟喊道,“怎么了?我们当然轻松自在,我们正在享受旅行的快乐,可惜,我们没有扑克——要不我们就可以打几局桥牌了。”
康维虽不喜欢桥牌,但他对这种乐观颇为赞赏。“我想布琳克罗小姐不打牌。”他笑着说。可传教士却轻快地转过身来反驳道:“我真会打牌呢,而且,我从未发觉扑克牌里有什么有害的东西,《圣经》里也没有什么反对打牌的条文。”
他们都笑了起来,似乎有些感激她给他们找到一个借口。不管怎样,康维并不认为她歇斯底里。
整个下午,飞机都在高空的薄雾中翱翔,由于飞得太高而无法看清下面的东西。时不时地,每隔稍长的一段距离,这慢纱般的轻雾间或消散开去,下面就呈现出锯齿状凸凹不一的山峰的轮廓和某条不知名的河流隐约闪烁的水光。还可以粗略地根据太阳的位置判断得出来飞机仍在向东飞行,偶尔偏向北方;然而,飞机要飞向何处还得看飞行速度,这康维就无法准确地推断出来。
可以想得到这飞机可能已消耗了大量的汽油;不过这也得看具体情况而定,康维并不了解飞机的技术性能,但他坚信这飞行员,且不管他是谁,肯定是个十足的行家;能在岩石遍布的山沟里着陆就能证明这一点,还有此后发生的其他事情中也可以看出。康维无法抑制一种情感,一种始终属于他的,总伴随着曾让他荣耀过的优越感和无可争议的能力而产生的情感。
他是如此地习惯于别人向他求助,以至于当他仅仅意识到某个人不想求助也不需要帮助都会让他平静下来,甚至在日后更令人窘困的场合中都会保持清醒与冷静。可是,康维不愿他的同伴们来分享这种微妙的情感。他明白比起自己,他们几个应该有更多各自的理由感到焦虑不安。
比如,巴林逊已在英国与一个姑娘订了婚;巴纳德也可能有家室;布琳克罗小姐则有工作,假期什么的,管她怎么认为。不知是否出于偶然,马林逊恰恰又是最不镇静的一个,随着时间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地流走,他也渐渐变得越来越激动——敏感,而且,对康维那张冷冷的没有热情的脸也开始不满起来,原先他在背地里对这种冷静还大加称赞过一番呢。
不一会儿,一场激烈的争论在飞机轰鸣的马达声中开始。“看这边,”马林逊怒气冲冲地吼道,“难道咱们就这样百无聊赖地坐在这儿听任这疯子为所欲为吗?有没有什么办法不砸掉隔船板就把那家伙弄出来?”
“根本没办法,”康维答道,“他有武器而我们手无寸铁,另外,我们没有人知道怎样操纵飞机让它着陆嘛。”
“这该不会太难,我敢说你能办得到。”
“亲爱的马林逊,为什么总要我去创造这样的奇迹呢?”
“唉,不管怎么说,现在这种情况已经够让我心烦的了;难道咱们就不能让这家伙把飞机降下来吗?”
“你说该怎么做呢?”
马林逊更加急躁,“晦,他不就在那儿吗?差不多就离我们6英尺,而且,fiR们三个对付他一个人哪!难道老这样眼睁睁盯着他该死的背影?至少,我们可以逼迫他讲出事实真相嘛。”
“那好吧,咱们试试。”康维说着,三步并作两步朝客舱与驾驶舱之间的隔板走去。这驾驶舱位于飞机前端稍高的位置,有一块进长约6英寸(时)的正方形玻璃隔板,可以滑动打开,透过它,飞行员只用把头一转,稍俯一下身就可以与乘客交流。康维用指关节叩了几下玻璃隔板,里面的反应差不多如他所料那样滑稽可笑。玻璃被滑到边上,左轮手枪的枪管冲他指了指,没有说上半句话,就这样,康维没有与那家伙争辩什么就退了下来,玻璃又给关上了。
一直静观事态的马林逊并不满足于这样的结果。“我认为他并不真放开枪,”他嘴咕道,“可能只是吓唬人。”
“没错,”康维也同意这一看法,“但我觉得最好是你来证实证实。”
“唉,我倒觉得咱们应该起来反抗才对,而不是这样听凭这家伙摆布。”
康维表示赞同。通过红衣战士协会的社交场合以及学生时代的历史教科书,他认识到这样一种惯例式的传统,那就是英国人英勇无畏,从不投降,且从来不败。而他却说:“不择时机而且没有取胜把握就仓促上阵,那是很不明智的举动,我可不是那种英雄。”
“说得好,先生,”巴纳德热心地插了进来,“当你被人任意摆布的时候,你也要心甘情愿地听之任之,逆来顺受峻,要是我,只要还活着就要今朝有酒今朝醉,抽一支雪茄吧!我希望你们不要以为会有额外的危险将降临到我们身上。”
“我倒不介意,不过这恐怕会让布琳克罗小姐不舒服。”
巴纳德反应挺快,马上赔不是:“对不起,女士,我抽烟不会妨碍你吧?”
“不不,”她通情达理地答道,“我自己并不吸烟,但我喜欢雪茄的味道。”
康维觉得所有的女人都会这么说,而布琳克罗报自然就是最典型的一个,无论如何,马林逊的激动情绪稻平静下来一些。为了表示友好,他给康维递上一支烟,自己却没有抽一支。“我知道你是什么感觉,”康给温和地说道,“我们面临的前景很不妙,从某种程度上说还要更糟,因为对付这种事我们没有多少办法。”
“换个角度讲,也有可能会朝好的方面发展呢。”他不禁又补充道。他仍然感到非常疲惫。而他的性格中有某种一般人称作“懒散”的东西,尽管不是那么突出。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没有人有能力去对付更棘手的问题,而且很少有人会更好地承担责任;实际上,他并不热衷于付诸行动,也不愿意承担责任。这两者都体现于他的言行之中,而且他把这两者结合得恰到好处。可他总盘算着让其他能够胜任或者干得更好的人来实际操作。在某种程度上说,无疑是这种小聪明使他在部队服役中获得成功并且承担的风险比预想的要少。现在,他没有足够的野心和勇气把责任硬推给别人,或者在真正无事可做的时候为自己的无动于衷作一番振振有词的标榜。
他的敏捷有时只能看作是一种草率而简单的举止,而他在危急时刻的冷静,虽令人钦佩,却经常让人觉得过分谨慎。官方人士却喜欢认为康维是一个把努力的目标强加给自己的人,他表面上的无动于衷只是掩藏他丰富而良好的情感素养的外衣。
一种暗暗的怀疑一直伴随着康维,有时这种怀疑像急流一般直涌上来,难道他真的是表里如一地沉着冷静,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丝毫不在乎。不过,如这“懒散”一词也是不太妥贴的说法,大多数外人对他的看法有失偏颇,其实他的这种个性,非常简单却令人迷惑——他只是喜欢清静、沉思,还有他乐于独处。
他已经屈身侧坐了这么长时间,而现在也没什么事,于是干脆就靠回座位睡起觉来。当他醒来时,他发觉其他几个人,不管先前那种种的担忧和焦虑,照样屈服了。布琳克罗小姐闭着眼直绷绷地坐着,像一禅陈旧而失去光泽的时装塑模;马林逊身子前倾,懒洋洋地靠坐在座位上,一只手撑着下巴,那个美国优已是鼾声如雷。没有什么理由包括刚才的大喊大叫使他们如此困倦,康维考虑得比所有人都明智。忽然,他感到自己身上涌起一阵轻轻的眩晕,心也怦怦直跳,然后感到有一种力量在猛烈地吸吞着自己。他记得过去也曾有过一次类似的反应——那是在瑞土的阿尔卑斯山上。
不久,他转头朝窗外望去。但见,天空碧蓝如洗,午后的明媚阳光下一种梦幻般的景色向他飘来,仿佛一下子就把他余下的呼吸从肺里攫了出来。远远地,在视野的尽头,隐隐呈现出一溜绵延重叠的雪山峰峦,被冰1!!装扮得银彩飞扬,雪峰仿佛飘浮在绵绵的云层之上。
飞机整整迂回绕飞了一个圆周,然后朝西面飞去,与地平线渐渐叠合在一起,那地面的色彩强烈慧眼,几乎有些花里胡哨,仿佛就是几个半疯半癫的印象派天才大师笔下的彩画幕布。
此时,在这巨大的舞台之上,飞机嗡嗡沉闷地盘旋在一个深不可测的峡谷上方,对面是一堵陡峭得近乎垂直的白色悬崖,要是没有阳光照射在上面,还会误以为这悬崖就是天空的一部分。就像从莫林看到许多层层叠叠的少女峰般闪耀着令人炫目的灿灿银光。
一般的事物不会轻易给库维留下深刻的印象,而且,作为生活习惯,他不太关心“风景”,尤其不在乎那些由富于创意的市政当局设置了园林座椅的著名景区。有一回,有人带他到印度达吉岭附近的老虎岭去看埃非尔士峰(珠穆朗玛峰)的日出景观,他却发觉这世界最高峰确实让人失望。而此刻,飞机窗外的这一令人心悸的奇观却完全不同,它没有那种故作姿态的媚气,那傲然屹立的冰山雪峰中蕴藏着某种自然原始而神奇怪诞的东西,一种壮丽雄奇之中交织了苍莽与不协调的风格,令人感到难于接近。
康维沉思着,一面查阅地图,推算距离,估计时间与航速。之后,他发觉马林逊也醒了过来。于是他拍拍这小伙子的胳膊。
第二章
这是康维典型的个性特点,不管其他人怎么样群情激奋,他也不太理睬他们大惊小怪的叫嚷;然而,在后来当巴纳德向他征求意见时,他却以一个大学学监对待问题的态度,作出了不偏不倚而简明扼要的阐述。
他认为并且也这么说,他们有可能仍在印度的范围内;飞机已经向东飞行了几个小时,因飞得太高而看不清更多的东西,不过,可以隐约感到飞机很可能沿着某一列大概是东西向延伸的河谷飞行。
“我想我不是光凭记忆,可这儿给我的印象很像是印度河上游的河谷地区。到目前为止,我们可能已被带到一个很奇特又壮观的地方,你也看到了,真是这样。”
“那么,你是知道我们在哪儿噗?”巴纳德打断了他。
“哦,不——我以前从没到过这附近的任何地方,但我一点都不怀疑那座山就是纳嘎帕巴山,就是那位哑剧演员丧命的地方;从山的结构和总体地形状况来看,似乎与我听到的很接近。”
“你是个登山爱好者吧?”
“年轻时候我很喜欢登山,当然,在瑞士只是一般性的登山而已。”
马林逊愠怒地插话道:“来说说我们到底要何去何从可能更有意义,我的上帝,谁能告诉我们到底去向哪里。”
“我看,我们好像是朝向远处的那座山,”巴纳德说,“你说呢,康维?请原谅我这么称呼你。不过,假如我们大家都要一块冒点小小的风险的话,老这么客气拘礼,岂不可惜。”
康维却认为任何人直呼其名地叫他是很自然的事,巴纳德就为这而道歉地倒觉得没有必要这么认真。“哦,当然是这样,”他表示同意并接着说,“我认为那座山一定是喀拉昆仑山,那里有数道峡关可以通行,要是我们的伙计想要翻越此山的话。”
“我们的伙计?”马林逊叫了起来,“你是指我们那位狂人吗?我以为是放弃绑架论的时候了。我们现在已越来越远离前线地区,这一带又没有什么土著部落。我所能想到的唯一解释是那家伙是个丧心病狂的疯子,有谁会发了疯把飞机飞进这种荒野之地呢?”
“我知道除了那个该死的‘出色无比’的飞行员,谁都不会,”巴纳德回敬道,“我对地理没有多少研究,但我却知道这些山被认定为是世界上最高的山脉,如果确实如此,那飞越这些山脉将是一次一流的飞行绝技表演。”
“而且,这也是上帝的旨意。”布琳克罗小姐意外地插进一句。
康维没有发表意见。是上帝的旨意还是人类的疯狂——在他看来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可以自己选择,如果你想为很多事情找到一个说得过去的缘由。
他反复琢磨着——机舱里那丝毫不起眼的秩序与窗外如此粗犷狂放的自然景观形成的鲜明对比,忽地突发奇想:或者,是人的意愿,上帝的疯狂,反正,两者必居其一。要是能够十分确定该从哪一方面看待这个问题,那该多令人满意。
他一面注视着窗外,一面沉思着。这时,一种奇妙的变化发生了,整座山的光晕变成了瓷青色,随着山坡的凹陷又渐渐变化为暗淡的紫色。一改他平日的冷静与淡漠,康维心底升腾起更加深沉的情感——不全是激动,也非胆怯,而是一种强烈的期望。他说:“你的想法很对,巴纳德,这件事变得越来越离奇。”
“管它离不离奇,我都不想对此发表意见,”马林逊固执地说道,“我们并没有要求把我们带到这里,天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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