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他被一阵吵嚷声弄醒了。他爬起来揉着眼睛走到门外。院子里,铁木洛老汉正套着毛驴车,一边向儿子铁山大声交待着什么。
“我去黑沙窝棚。坨子里的散牲口饮水成问题,得天天凿开冰湖,那块儿地也得再垫垫土,整一整。抽空再寻找那只老狐狸,兴许在坨子里会遇上它。”老铁子把猎枪放在胶轮车上,那只大黑狗围着他转。
“爹,上午我有课,珊梅她没有人管……又跑了咋办?”铁山有些为难地嘀咕。
“咋!那是不是要我呆在家里,侍候你老婆?”老铁子火了,不再理睬儿子,往车上装着家什、干粮等物。
铁山嘴里嘟囔着什么,回屋去。
白尔泰凑上前,跟老铁子搭讪:“铁大叔,我跟你一起上窝棚好不好?”
“你?你跟我去干啥?”
“帮你干活儿呀!
“我养不起你这打工的大人物,你该干啥就干啥去吧。”老铁子一句话,把白尔泰撅了回来。然后,老汉“驾”一声赶着驴车出院而去,胶轮车在雪地上留下两道清晰的辙印。
白尔泰摇了摇头,觉得这老汉真有些不近情理。他进屋找铁山说话。
“你还没走?”铁山当他是过路人求宿的,早应该离开了。
“我……铁山老师,你要是上午有课,我帮你照看一下你妻子吧。”白尔泰说。
“你?”铁山感到奇怪,“你是谁?从哪儿来的?”
“啊,忘了自我介绍,我叫白尔泰,是旗志办的,其实就是到你们村下乡搞调查的。我迟些到村上接洽也没关系,你先上课去吧,学生的课不能耽误,这里我帮你看着她,放心吧。”白尔泰诚恳地说着,掏出工作证介绍信给铁山看。
“哦,原来是旗志办的白老师,刚才对不起,我爹他就这脾气,我也是……嘿嘿嘿,真不好意思,那太劳驾你了,我上午就两节课,很快就回来,你呆在这儿别叫她跑出去就行了。”铁山感激不已地说着,拿起书包匆匆走了。他倒对这位陌生人很放心,也不怕此人把家里东西给卷跑了。
白尔泰留在铁家。他不想马上走,自有他想法,撬开老铁子封禁的嘴巴,是他最终的目的。
这是三间土房,中间一间是烧火做饭的外屋,两头住人。西屋靠北墙根置放着木制躺柜,原来的紫红色已变成陈旧的古铜色,缺着一条腿,垫了块砖。门口墙上挂着旧棉帽、毛巾等物,墙角有碗柜子和小饭桌。这些好像就是他们全部的财产。难怪铁山那么放心一个陌生人看家。白尔泰从灶口找到烧水铝壶,又从外边抱来些柴禾,烧开了一壶水。东屋没有动静。珊梅似乎还在沉睡。白尔泰心想这么睡着倒挺好,他省事,醒来后真要犯病往外跑,那他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喝了一碗热水,身上暖和了些。只是肚里有些饿,好在两节课时间不长,等铁山回来他就去找村长安排吃住。他坐在炕沿看书。
“吱嘎”一声,东屋的门推开了,珊梅瘸着腿走出来。
“你是……”她发现有一陌生人从老公公屋里跑出来,显然吓了一跳,疑惑起来,“我公公他们呢?”
“你公公上窝棚干活儿去了,铁山老师有课,我是旗里的下乡干部,昨夜迷路,住你们家来的,铁山老师留我帮助照看你。”白尔泰一边解释,一边观察着她的动静。
“照看我?我怎么啦?”珊梅闪动起一双黑黑的大眼睛,农村媳妇中少有的白皙而俊美的脸上,呈现出迷惑茫然之色。
“你丈夫说,昨晚天黑你犯了魔症跑出去了,腿上还受了枪伤回来。”白尔泰发现这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对自己昨晚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白尔泰心中好生纳闷。
“我腿受伤了?怪不得走路这么疼呢……”珊梅蹲下去看小腿,发现用布包扎着的小腿肚和那隐隐作痛的伤处,使她万般不解,“我真受伤了,这是怎么回事,我自个儿一点儿也不知道,我是怎么啦?”
“你先别急,等你丈夫回来后去看看大夫,我想不会有啥大事,可能神经一时有些迷糊了,你们村的好多女人都犯过。”白尔泰见珊梅很正常,没啥异常举动,便这样安慰她。他心里很同情这个脑子出毛病的女人。他倒了一碗热水,递给她说:“我刚烧的。”
“到了我家,还让你侍候我,我真不知道自己这是咋的了,他们一早走,我一点都不知道,以前都是我先起来烧火做饭,送他们出门,今早我真睡死了。你还没吃早饭呢吧,真该死。”珊梅十分惭愧地说叨着,忙碌起来,一瘸一拐的,倒很利索,显然是个很能干很爱洁净的农村女人。白尔泰帮她烧火,一边聊着话。
“大妹子,老爷子去的窝棚离这儿有多远?”他问。
“那远了,有十五里多,要穿过一段七八里长的流沙带。”
“有路吗?”
“有一条小毛毛道。”
一听毛毛道,白尔泰心里就发怵。“大妹子,我问个事,你别介意,铁老爷子,过去当过‘孛’吗?”白尔泰终于问出口。
“这个我不知道,老爷子从来不提过去的事儿,倒是村里人背后笑话着叫他‘安代·孛’。”珊梅奇怪这位说话文绉绉的城里人,打听这些干啥,回过头看他一眼,“这位大哥,你可别直接问俺家老爷子,他一听别人提‘孛’的事儿就来火儿,有一次差点跟人打起来。”
“我已经碰过钉子了,”白尔泰苦笑了一下,解释说,“我是研究‘孛’教,也就是‘萨满教’的。这次到哈尔沙村来,就是调查搜集这方面的材料。”
“唔。你们城里人真有意思,拿着国家铁定的工资,竟干些没用的事儿,研究那陈年老一套当饭吃呀,格格格……”珊梅爽朗地笑起来,那张白里透红的脸变得生动妩媚,充满活力。丰满的胸部也随着笑声颤动起来。白尔泰移开视线,也陪着干笑了两声,心想这么健康而富有活力的女人,怎么会得那种魔症病呢?
这时外边的院门口有了动静,似乎有好多人来到大门口。
“喂!老铁子!家里有人吗?”
这是村长胡大伦的声音。
“有哩有哩!”珊梅应着声,急忙走出屋。白尔泰也跟着出来。
“你公公和丈夫呢?”胡大伦走进院里,眼睛却死死盯着珊梅的脸和胸部,“他是谁?就你们俩在屋里?”言外之意不言自明。
“我公公丈夫都忙活儿去了,胡村长你别瞎猜疑,人家是旗里下乡的干部……”珊梅脸有些红,赶紧解释。
这时大门口的人们都走进院里来,其中有一人蝴蝶般飞过来,脆生生地叫嚷:“白主任!白老师!原来你在这儿哪,你啥时候到的?”
“古桦!啊……古旗长,你也来了?嘿嘿,我是,我是昨天夜里到的。”白尔泰突然见到这么多人来铁家院,以为出啥事了,变得语无伦次,有些紧张。
“你昨夜就住她这儿了?”这回轮到古桦敏感了,手指珊梅问。
“不,不,我从公路上下来,在沙坨子里迷了路,差点冻死,是铁木洛老爷子夜里救我到他家里来的,他们今早儿才离开家。我、我没住她那儿……”说出口,白尔泰突然感到这种解释何等多余和愚蠢,于是立刻闭住嘴巴,绷起了脸。
“那你……”古桦还想追问,被哥哥古治安制止住了。
“古桦,行了!还想审问你的白主任怎么着?不懂事!”古治安已经注意到自己这位疯妹妹,对新来的白主任的事特别上心,可已经热心过了头,他从白尔泰绷紧的脸上看出小妹已经让人家反感。“老白,你的手下不太懂事,你就别介意。她跟我来这儿,想帮你开展工作,她对这儿的情况熟,她一来就打听你,心急说话就没分寸了。”古治安委婉地缓和下发僵的气氛。
“哪里哪里,古桦同志,谢谢你的关心。古旗长,你们来这村是……”白尔泰这才缓和下口气问。
“过一会儿你就知道了。老胡,老白是咱们旗新上任的旗志办主任,他到你们村,调查搜集过去的一些历史资料,你们要支持他的工作哟。”古治安向胡大伦村长交待。
“啊,原来是这样。欢迎,欢迎。老白,白主任,刚才……不好意思,往后有事就说,这就安排你的吃住问题。”胡大伦立即换了一副面孔,笑容可掬。接着转过身,对珊梅说:“我们在挨家挨户查看情况,村里妇女们得了奇怪的病,好像听说你也得过,一会儿都到村上看大夫,另外,”胡大伦的眼睛又溜到珊梅耸起的胸脯上,干咳了一声,“珊梅,你们家拜没拜‘狐仙堂’?你可说实话哟!”
“狐仙堂?”珊梅不解,瞪大了黑眼,“啥狐仙堂?我们家没那玩艺,我公公打了一辈子狐狸,他哪儿信那个!”
“那也让我们进去查看一下吧。”胡大伦领着古治安等人走进屋里,巡视一遍,又在院角仓房等处看了看,果然没有发现几乎普及全村的那类小宝箱或小宝龛。胡大伦似乎不大相信地盯着珊梅:“听说你魔症得的最邪乎,你怎么没向杜撇嘴‘杜大仙’请一个?”
“我是请了一个……”
“你看你看,我没说错吧!”
“我请的是怀孩子的方子,胡大村长,你也想要一个?格格格……”珊梅讥笑。
周围的人们都乐了。胡大伦有些尴尬,嘎巴了一下嘴没说出话。
“查到这儿,除了没有女人的光棍户以外,就老铁子这家还真没请没拜狐仙堂!”古治安旗长说着,目光含有批评意味地盯着胡大伦,“老胡,人家老铁子可比你这位村长大人有觉悟,人家不信邪,不信乱七八糟的,你们应该向人家学习!”
“是,是,老铁子这人是不信邪,也啥都不信。不过这事儿,也是从他这家弄出来的。”胡大伦有些不服地嘀咕。
“你根据啥这么讲?”古治安追问。
胡大伦瞟了一眼一边的珊梅,说道:“最早,是铁家的老坟地里发现的一只老狐狸,杜撇嘴儿说珊梅是最先叫那老狐狸迷住的女人,病是从她这儿传开的……”
“你胡说!”珊梅急红了脸。
“老胡,说话注意点,你还信杜撇嘴的胡说八道,这跟狐狸迷人连得上吗?村里的女人们得的是歇斯底里妄想症!好了,你快去组织村里女人们,到包院长那儿查病拿药,再派人把那个杜撇嘴叫到村部来!”古治安旗长挥了挥手,转身走出铁家院子。
一帮人簇拥着他,走向村部。白尔泰向珊梅告别,他见珊梅眼下行动还利索,神志也很清醒,自己不必留下来照顾她。珊梅由于胡大伦的怪话和古桦的疑问,有些不好意思跟白尔泰说话,微红着脸把他送出门,心里怪怪的。这时丈夫铁山下课回来了。
路上,古桦好像忘记了刚才的那段不愉快,向白尔泰唧唧喳喳说起挨家查“狐仙堂”的经过。有的家把“狐仙像”藏在柜子里,有的来不及取下还挂在墙上烧香磕头,有的见来人收像死活不肯,哭求死缠,有的一急之下把像团成团咽进了肚子里,有的女人更绝,干脆把像放进裤裆里,让男人们无法取出,笑话百出,逗死活人。
“真把‘狐仙像’放进裤裆里了?”白尔泰问。
古桦瞥他一眼:“你看,对这路事感兴趣吧!哈哈哈,白主任,我还以为你不食人间烟火呢!是放进了裤裆里,不过,是我帮助取出来的,没你们男人的事。”
白尔泰觉得古桦这女孩子,好就好在直率大方,不记小事,还很有趣儿,心想自己不必跟她计较一些小事,将来文化和业务上好好帮帮她,早日让她成为自己的得力助手,把库伦旗旗志编写成功,也对得起她哥哥了。
村部那边闹开了锅。
打扫一新的西头大屋子里挤满了老少妇女,吵吵嚷嚷,七嘴八舌。农村妇女一向粗犷放浪、不拘小节,都是大老娘儿们,啥话都敢说,人多了更来劲儿。
“啧啧啧,人家那大夫的小手那个白嫩,放进俺怀里时,我真想让他接着往下摸!哈哈哈……”
“人家那是拿听诊器听你心肺,谁惜得摸你奶子!汗臭烘烘的,真不要脸。我倒是也想给他们查查身体,看看城里大夫长的‘把儿’,跟俺男人那‘把儿’一样不一样。”
“你试试,你那火爆爷们儿不把人家大夫阉了才怪呢!哈哈哈……”
满屋子欢声笑语,满嘴的粗俗俚语,这里好像不是瞧病的场所,倒是像过着什么节日,谁家在婚喜嫁娶办着筵席。
这时,从门外走进了一个人,珊梅。
屋里所有女人的目光,“刷”一下子都射到她的身上。没有了笑声,没有了俏骂,而且那些目光冷冰冰且鄙夷之极,像一把把刀子,整个屋子死静死静。
“狐狸精!都是她闹的!”有谁喊了一声。
“妖精,骚货!害人精!”众人喊叫起来。
“她还好意思上这儿来,成天想汉子想下崽儿想出了魔症,连带大伙儿,换了我早就抹脖子了!”
女人们嘴里的低声咒骂,冷言冷语,毫不留情地像一把把匕首投枪,刺向那毫无准备的可怜的珊梅。
她先是愣怔,后掩面而泣,夺门逃走。
三
西侧的高沙岗顶上,有人影闪没。小铁旦最先发现。
他们沿着洼地上的小路行走,勒勒车“吱扭吱扭”响着缓缓移动。
“老爷子,我们叫人给盯上了。”铁诺民“孛”,指着西侧坡顶鬼鬼祟祟的骑者影子说。
“看来是的,不用慌。”老“孛”铁喜镇定自若。
“会是啥来路呢?”这六位“特尔苏德·黑孛”中,有一叫黑鹞鹰的“孛”,性情勇猛刚烈,背着一杆猎枪。
“在这荒无人烟的莽古斯沙坨中,会有啥好来路!不是咱们喇嘛王爷派出的探子,就是活动在奈曼、库伦中间地带的胡子——九头狼的人。”老“孛”说。
“这两路,哪个也不好对付。”铁诺民担心起来。
“开打!有啥好说的,他们有枪,我们这是烧火棍啊?”那位“黑鹞鹰”拍着枪,抢着发言,“到这份上了,只有勇者活!”
“不,你错了,智者活。”老“孛”纠正说,神色依旧安然沉着,而语气很坚定,“没有我的话,谁也不许硬来。”
“是,明白了。”众人应诺。黑鹞鹰吐吐舌头,不吱声了。
太阳即将西落。荒漠上,洒下一层金红色的霞辉,使得原本野性凶险的大漠,变得柔和起来,那些张牙舞爪的老树、高耸陡峭的沙峰、布满丛棘的沙湾都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