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尔泰和铁木洛静静伫立原地,谛听这晨间祈祷般的哀婉嗥声,脸色肃穆,莫名的悲伤情绪油然而生,眼睛都有些湿润,这是一曲人类任何天才音乐家,无法创作出来的最动听的兽类哀乐。
他们看见了它。
在东方不远处沙梁上,伫立着它的身影。瑰丽的晨霞,映照着它那雪白色一尘不染的躯体,更显出无比迷人的美丽色彩。
它扬起尖长的嘴巴,冲那轮从东方沙线上冉冉升起的红金太阳,不停地悲嗥,似乎是向那轮火球倾诉自己的哀怒。它的毛茸茸长雪尾拖在地上,白洁的毛皮在霞光下,闪射着似银如雪的亮光,令人头晕目眩。而它的旁边,也站立着一只“怪兽”,它站的姿势与那只银狐一样,四肢着地,蹲在后两肢上,前两肢轻轻支着地面,而一头长发也已变得雪白,身上衣衫破碎成条状随风飘荡。只是嘴巴没有狐般尖长,脏黑的脸上也没有长出长毛,不过黄色茸毛已布满脸颊,而且“它”的肚子似乎微微鼓起来了。
“是她们吗?”白尔泰轻声问。
“是它们。”铁木洛老汉也静静地答。
他们俩再无话,似乎谁也不想打破这美丽瞬间。老铁子也一反常态,没去抓他那杆老猎枪。只是静静地注视着沙梁上那一对天地间最奇特的“怪兽”组合。他猜不透,人和兽为何如此和谐,如此和睦相处,甚至相依为命呢?白尔泰思考的是另一层意思:珊梅活得挺好,她已变成另一只“银狐”了,是个“狐婆”,美丽的“狐婆”。她已经融入了狐的世界,融入了大自然,融入了大漠,学会了狐类的生存方式,其实说开来,她只不过重新恢复了人类远祖们的生存功能而已,每个人身上都具有一种兽性,只要放进大自然中与兽类为伍,都能萌发出那种潜在的兽性功能。人本来是一种动物,只是有了高级思维后,觉得自己不应是动物而已,除了这点,人与兽有何区别呢?照样吃肉,吃得更狠更广,照样吃米,吃得更贪更多,照样占有,占有的更奢侈更无境,照样相斗,相斗得更残酷更持久。其实,人比兽更“兽”,因而称之为“高级动物”。
晨祷般的哀嗥结束之后,它和她从那座沙梁上消失了,无影无踪。
老铁子和白尔泰也收拾起东西,骑上骆驼,开始了漫长的追踪。
后来,他们好几次在早晨听到过那祈祷般的哀嗥。他们俩心里清楚,老银狐失去那么多亲族,是何等的哀伤和悲痛,它惟有通过晨间寂静,向世界,向莽莽沙漠倾诉自己无尽的哀思,呼唤同类的灵魂,呼唤新的伙伴。可它清楚,这广袤的莽古斯沙漠里,再没有一只与它共命运的狐狸了。
干硬而黄褐色沙地上,隐约可辨那两行不很清晰的遗迹。时断时续,时而消逝于沙洼地干蒿子丛间,时而出没于丘壑纵横的沙山之中,有时完全失去了她们的踪迹。老铁子下骆驼几乎一粒沙一片草地去寻觅,最终还是从另一处有水或有野鼠的沙地上,找到那一对足迹。
“老爷子,你真是码脚印追踪专家!”白尔泰面对着远远伸向大漠深处的那两行足迹感叹。
“我真纳闷儿,这只老银狐,带着我那儿媳妇要去哪里?它一直跟我们玩捉迷藏,想甩掉我们,它好像故意不回它的真正的巢穴。”老铁子也望着那足迹出神。
“它还有一处真正的巢穴?”
“那是肯定的。它们出来觅食被我们撞见的。可这只狡猾的家伙一发现被跟踪后,就绕起圈子来,死活不回老巢了。它不回老巢,我们就没办法靠近它们,哦,这个老狐狸!”
“那咋办呢?”
“别急。我琢磨着,它的老巢肯定在那儿,我们干脆先直奔那地方,不跟它兜圈子了!”老铁子一拍驼背,果断地做出决定。
“那是在哪儿啊?啥地方?还多远呢?”白尔泰疑惑地望着老汉那张在沙漠里变得更粗糙更黝黑的脸。
“远喽,在大漠深处。是一座古城。”
“古城?”
“对,一座叫沙漠淹埋的古城。我们管它叫‘黑土城子’。”
白尔泰的眼睛突然一亮:“老爷子,我听说过这个黑土城子,据史料记载,是一座被沙漠淹埋的古城。那次你说带我去看一个地方,是不是说的就是这个黑土城子?”
“对,就是这黑土城子。”
“好哇!老爷子,那座古城里究竟有啥呢?”
“到了那儿你就知道了。其实,我早就想到了,也就在那儿,老银狐可以找到一处安全又温暖的窝儿,这茫茫大漠,别处它是无法长期居住的。”
于是,经验老到的铁木洛老汉,做出了一项大胆的决定,放弃了绕着圈子步步跟踪,而是直奔莽古斯大漠深处的那座古城——黑土城子,等待它们,以逸待劳。
“老爷子,你是啥时候去过黑土城子?现在还能找得到那儿吗?”
“早哩——”铁木洛老汉脱口说出,脸上闪过一丝对遥远历史回忆的专注神情,接着突又缄口。
“早是什么时候?”
“好了!别刨根问底儿了!到了时辰,我自然会告诉你的!”老铁子吼起来,显然他是极不愿提起往事,提起那遥远的往事。
白尔泰闭住了嘴,不敢再触动老铁子那早年的历史经历,往日秘密。他告诫自己,耐心,再耐心,要像这眼前的沉寂的大漠般耐心,他已经接近那谜底,接近那深埋在沙漠下边的历史沉淀了,千万不要操之过急。
他们默默地行进。整日地在驼背上晃悠,到了晚上便找一处沙湾子过夜,第二天接着走,没完没了,似乎赶着一个无头无境的路。不知道终点在何处。
白尔泰的嘴唇皲裂,起满水泡,冬末的漠风,吹打得那张白皙的脸已经又黑又粗糙,上边长出了长长胡须,本已够长的头发现在更变长,看着似乎像个野人,只是显得极度的疲惫和虚弱。惟有那双眼睛,始终闪动着希冀的光芒,倔犟而勇敢地直视着茫茫前路。而且,那张嘴始终沉默着,从不多说一句废话,也不打听任何赶路程的情况,一切听任铁木洛老汉的安排。他深知自己该说什么和该做什么。
老铁子心中,不得不佩服这个文弱书生的坚强和耐力。他甚至有些暗暗喜欢起这年轻人了,他那股为自己喜欢的事,敢于赴汤蹈火的劲头让他心动。要是自己的儿子铁山,像他这样多好啊,老汉心中突然冒出这样一种念头。他兀自笑了。摇了摇头。
白尔泰在后边的驼背上,听见老汉的怪笑,抬起微闭的眼睛看了看老汉的后背,没有说话。他已经很是木然。漫漫的路,茫茫的沙,他们都需要缩进各自的内心世界,回嚼自己的生活,反省人生得失。人类贤哲的感悟,不是在灯红酒绿的闹市和充斥铜臭的张狂飞扬的生活中所得,而应都在这种纯净的大自然怀抱里,在毫无巧取豪夺、世俗纷争的时候,也就是在这天人合一的状态下,冥冥古井般的心境中,才能有真正的思考和朴拙的感悟。古时老庄如此,近代消亡的“孛”的贤哲们也如此,他们都是崇尚大自然,把自己置于自然状态下,才获得思想的解脱,哲思的飞跃。现代人正在失去人的自然状态,忘却了自己是什么,来自何处和走向何处,这是现代人的悲哀,现代人变得“现代”之后反而迷茫了,反而呈另一种的愚鲁了,只知征服,只知巧取豪夺,只知更要“现代”。白尔泰忽然感觉到,人就像那被漠风吹拂的一粒粒沙子,时停时滚,时飞时聚,时在高空舞扬,时在洼地草根下埋没,聚众时千军万马横扫旷野,单粒时孤孤寂寂可嵌进兽毛草叶,一切活动、一切结局——甚至没有的结局,全听凭于大漠之风的强弱疾缓、东西南北上下左右的方向来定。漠风是沙粒的主宰。万能的大自然,是人这粒粒尘沙的主宰,只是,这粒尘沙被抛到空中时,却忘却了是风把它送上来的,便变得张狂起来,觉得自己是下边尘世的主宰。这是一粒沙的幼稚和可笑,也是它的悲哀所在。他冥冥中感到,有一种启示在催动着他,要不懈地追寻“孛”的贤哲踪迹,因为那踪迹正是现代人所失去的人的自然状态,人的崇尚大自然的心灵轨迹,人在大自然之中的准确位置。人应该寻回自己的自然,恢复这准确位置。其实,人不应忘了自己是大自然的产物。所谓“上帝”创造了人类,这“上帝”其实就是大自然。
想到此,他突然朗朗一笑。于是嘴唇上的水泡破裂,渗出淡淡的血水,疼得他歪了歪嘴。
前边的铁木洛老汉回头看了一眼他,然后又转过去。不久,从他嘴里飘流出一首古歌来。
当森布尔大山,
还是泥丸的时候,
当苏恩尼大海,
还是水塘的时候,
咱们祖先就崇拜天地自然,
跳唱“孛”歌“安代”祭祀万物——
哦,跳“孛”来哟!
哦,唱起“安代”!
我们崇拜长生天,
我们崇拜长生地,
我们崇拜自然万物
——因为我们来自那里!
哦,跳“孛”来哟!
哦,唱起“安代”!
白尔泰明白,老汉唱的是萨满教的“孛”歌,也就在这大漠中亘古的宁静里,没有任何生命痕迹的空天空地空沙间,他的心灵才会被勾回往日的岁月,回想起那些充满生命活力的老歌。也就是这种环境里,人才可能重温过去,遥想当年,捕捉心灵中一闪而殁的往日辉煌来慰藉此时的孤寂。
苍凉而雄浑的“孛”歌——“安代”旋律,代表了已逝去的整整另一时代,音律沉古而高亢,如风穿行高山松林间,如溪淌过清寂岩洞中,激越而不张狂,悠远而不乏旋律,你眼前似乎浮现出蓝色的大海和浮动着一座冰山,无限的高空中,一座火山口喷发着炽热浓红的岩浆,又似风雨中顽强的蜘蛛在续吐生命的丝网。
白尔泰的内心深深感动,屏住呼吸不敢出声,捕捉和牢记着这古歌透出的所有含义。他拿出小本子,先记下那歌词,又简单勾记了那重要的旋律。
这时,老铁子的歌声戛然而止。
他的白驼也停下了。
“你看,古城,咱们到了。”老铁子扬一扬驼鞭,指着前边。
于是,白尔泰也看见了。黄澄澄的大漠沙山脚下,一座土城废墟展现在眼前。
“万岁!老爷子,你真把它从大漠里捞出来了!”白尔泰高兴地大叫,整整走了二十多天,大漠里风餐露宿,日夜兼程,受尽风沙和冬寒之苦,终于有个目的地了。白尔泰长长喘了一口气。
“黑土城子,还是老样子。”老铁子凝视着那座古城。
明亮的阳光下,在周围莽莽黄漠衬托中,土城废墟呈出暗褐色,残垣断壁,毫无生气,更显出荒凉而古旧。一只老鹰在其上边高空中盘旋,土城后靠的沙山,巍峨耸立又横亘如卧龙,土城前边则是一片平阔的沙地。
“走,咱们进城,今晚可以睡个好觉了。”
铁木洛老汉抖动缰绳,驱动白驼。
骆驼们似乎也知道了将到达终点,都有些兴奋地加快了脚步,“噢儿、噢儿”地叫起来。
哦,黑土城子。诱人的黑土城子。
五
她,孤独地徘徊在村西北那片小榆林中。
面容依旧清秀,经历了前一阵感情的波澜,她的神色却沉稳了许多,不像当初那么激情、幼稚和热狂浮躁。抿紧双唇,眼睛里有了思索。
她时常到这无人的小树林里散步。想想心事,想想自己和那位远赴大漠至今不归的男人之间的情感之事。由于远离了实在的人,她考虑起来冷静了许多,这是个间离作用,距离产生思想。她在小沙村长大,长大后到哲盟的通辽师范读书毕业后回村当个小学教师,后因大哥的关系改行当了一名文职人员,在旗府工作,在小小县城,她是高傲的公主,虽然未见过大的世面,可也在不大不小的中等城市通辽,接受过几年中等文化熏陶,自然而然地在小县城自命不凡起来。白尔泰的出现,白尔泰身上表现出的那种深层文化人的孤傲,一下子征服了她的心,她变得不顾一切,却忘记了若违背自然程序,“强扭的瓜不甜”这一结局。于是,她要承受这种感情的折磨。她时时想,自己哪点做错了,自己的条件、地位、家庭环境,以及品行相貌,哪一点比不上那个穷酸文人?可白尔泰的态度,若即若离地应付自己,深深刺伤了她那脆弱又高傲的自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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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此时的心情清醒了许多。她想通了白尔泰所说的话,先以朋友相处,她不能一见对方是合适人选,便以一种功利心态追求和捕捉对方。看来错就错在这里。她兀自苦笑了,长叹一口气。斜阳,暖暖地照射在没有叶子的树木间,脚下的土地稍稍变软,冬天基本过去,沙漠这边的田野上农民们开始劳作,大地正在复苏。从土地上、从发青的树枝上、从麻雀的欢叫上,都可闻到春天要来临的气息。
她心中也隐隐春潮泛动。一个花期稍晚的年轻女人,想委身于情郎的那种期盼和渴望,如那干草根下新从土里往上拱的嫩芽,使她心颤。
他为何还不归来?就是他不要她,她也愿意跟他在一起,工作,说话,一起寻找萨满教的线索。她喜欢他那可笑的笨拙和木讷,他那固执和孤傲,有时没必要的谦卑。
她着急,也有话告诉他。经过自己几次拜访老喇嘛,甚至由老支书齐林带着她去找老喇嘛吉戈斯并抬出大哥,事情终于有了突破性进展。
据老喇嘛吉戈斯神神秘秘的介绍,铁木洛老汉的一个叔叔当年曾经是一名萨满教的“孛”。那会儿他小,也就是五六岁不很懂事,家人把他送到库伦大庙上当小沙弥,在他七八岁时,旗上的喇嘛王爷召集了全旗的“孛”和“列钦”开会,勒令他们不再当杀生的“孛”,改邪归正,让他们转信佛爷。从此,库伦旗的“孛”迫于形势,基本全归顺了喇嘛教,改信了佛爷,传说当时有六个“特尔苏德·孛”逃出库伦,不知去向,后听老人讲,其中就有铁木洛老汉的先人。留在旗里的那位铁木洛老汉的叔叔,虽然明里投降了庙上,可暗中,要是百姓请他,他还是跳“孛”,后来被喇嘛王爷查禁。“土改”前几年,因参与“倒喇嘛王爷”的运动,被库伦旗最后一位王爷罗布桑·仁钦把他关进了大牢。后来,他从牢里逃脱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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