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欧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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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欧洲- 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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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众,把他们向中心一点一点拉进。他的脸上有了血色,黑沉沉的眼睛里好像凝聚
了燃烧的炭火。阿贝特街流动着人声喧哗,这个角落却在潮流之外自成一个内聚的
漩涡。

他在念自己的诗。

他念完了一首,群众狂热地鼓掌,等候下一个诗人踏进圈子。

朋友在你耳边解释诗的内容:批评苏联在阿富汗参战,渴望和平、自由、人权,
要求心灵的解放,思想的解禁……

可是你没有听见,你好像中了魔一样,眼睛直直地看着念诗的青年,看见他深
邃的眼睛逐渐涌上了泪水,看见听诗的群众神情凝重肃穆,好像面对着这世界上唯
一的、重要的事情。






你觉得晕眩,感觉是一个你以为死了多年的人蓦然站在阳光耀眼的大街上和你
谈今天中饭吃了些什么。

诗,不是早就死了吗?他的骸骨不是早就铅化,不占地方,一页一页地夹在灰
扑扑的书店角落里,任谁也记不得?你也知道,偶尔,他的化妆师或祭师会把他的
骸骨捡出来,对他的过去生平作一番讨论、比较、定位、翻案等等,但是这些,也
都必须在和殡仪馆一样重要的地点举行才行——譬如大礼堂、演讲厅。来观礼的人
们即使不穿着适合葬礼的服装,至少也带着适合追悼的心情而来;他们心里明白自
己面对的是个已死的存在……

你万万没有想到,在这个大家都说没有春天的北国绝境里,诗,还热腾腾地活
着。机械厂的工人、大学里的学生,把诗打在一页页粗糙的纸上,碰到一个有太阳
的星期六,就跑到阿贝特街上,找到一面斑驳的墙,把诗页一张一张贴起来。人往
马路上一横,对着晴天就朗声把诗念出来,人们围着诗墙也围着诗人。有的还穿着
工人裤,有的提着菜篮,有的让小孩骑在颈上;没有人穿着礼服来听诗。

最后一个诗人也念完了。群众纷纷买诗。挑选自己喜欢的,一张诗一个卢布。
你对那个黑眼睛的年轻人说你要他的一首诗,他却放了厚厚一大叠在你手掌上。

“我写了这么多。”他腼腆地说。

“可是我不懂俄文呀!”你愧歉地说。

你给了他一个卢布,取了一页诗。

有人碰了下你的手肘,是个中年男人,挺着巨大的啤酒肚子,他对你说:

“从外面来的客人,你一定要把我们的真实情况告诉外面的世界!你一定要把
社会主义的真相说出去!”



 复  仇



不远处有锣鼓音乐传来,你已经被汹涌的人潮卷到了街口,街口站着个圆柱,
贴满了花花绿绿的巨幅广告。你的眼睛立刻就看到两个触目的英文字:

“铁幕!”

你拿稳了手心里的诗卷,听见乔玛说:

“到了!”

就是这里?

“按照他书里的描写,”满脸胳腮胡的乔玛说,“应该就是这栋楼。”

从弄堂穿过,来到了安静的天井,阿贝特街上的喧声就溶入了远景。这是栋八
层高的老房子,究竟哪一扇窗子是瑞巴可夫和萨沙住过的呢?

一个包着黑头巾的老妇人打开了一扇窗,抖动她的毯子,又把窗关上。

她不就是萨沙的母亲吗?

你是记得萨沙的。

不到廿岁的萨沙,纯洁而正直,对社会主义建国充满理想和抱负,理所当然,
他是共青团的优秀忠贞青年。正由于他的理想和抱负,他批评了一个以政治意识挂
帅的老师,又在学校壁报上作了首打油诗,他被开除了学籍,从此变成一名“思想
有问题”的政治嫌犯,莫名其妙地被逮捕,莫名其妙地被监禁,终而流放西伯利亚。

瑞巴可夫所创造的萨沙其实是他自己,还有三十年代阿贝特街上那无忧无虑的
惨绿少年。斯大林掌权之后,白色恐怖无声无臭地钻进了人们温暖的被褥里。无忧
无虑的惨绿少年开始在半夜里失踪。忠贞的老党员突然发觉自己已成为“人民的敌
人”。在国家利益的大前提之下,像萨沙那样微小的个人一个一个被抹掉了,像小
虫一样,被一只看不见的手。

有多少像萨沙那样被抹掉的个人?你听历史学者说,在一九二四到一九三八的
短短四年之间,八百万苏联公民被逮捕,罪名都是“反革命”、“叛乱”。至少有
五十万人被枪毙。

你也听波兰人说,苏联征了一万多名波兰壮丁到苏联去,这些人一去不回。大
战后在卡定河边有人发现浅埋的万人冢。苏联政府说是德军干的,卡定河边的老村
民却说:

“骗鬼!我在德国人打进来以前就知道那儿有个万人冢。”

七十八岁的瑞巴可夫说:

“现在我总算明白了为什么身历万劫的我却不死——我活下来,就是要为那枉
死的人见证复仇。”

他复仇的宝剑只是一支笔。在一个百般禁忌、人人耳语的社会里,你发现,连
小说也活得狂然,发高烧似的狂热。八八年二月,精装本的《阿贝特儿女》上市之
后两天内售空:五十万本。没买到书的人只好到黑市去买,一本两百美元,大概是
一个工人的月薪。到八八年年底,书已经印了两百五十万本。



 反  扑



你明白这些人不是为自己买一点可有可无的消遣,就像阿贝特街头驻足听诗的
人不是在观赏一场风雅的表演。听诗,是给禁锢的心灵松绑的片刻;读瑞巴可夫的
小说,是给心灵疗伤吧?那曾经跋涉到西伯利亚千里寻夫的妻子,那半夜里眼看着
儿子被逮走的母亲,那接到通知往监狱领尸的父亲,几十年来小心谨慎地活着,几
十年来那欲流的泪不曾流出、淤积的血不曾放出。瑞巴可夫的宝剑划开了伤口,让
泪水和着血水倾泻出来;他的小说,与其说是艺术,不如说是人生吧!

而斯大林时代的人生,虽然发生在遥远的年代、陌生的国度,你却隐隐觉得似
曾相识,仿佛有几道日光射到了记忆丛林中阴湿的角落。半夜两点,年轻的萨沙被
陌生人带走了。你阖上书,记起小学里的算数老师,平常爱说爱笑爱摸小朋友的头,
有一天,被几个穿便服持手枪的陌生人追捕,从楼下追到楼上,到五年四班的教室
——你的教室——就从窗子跳下去了。死了。你和其他小朋友兴奋地挤在窗口,探
头探脑的,听见大人兴奋地说:“匪谍!是匪谍!”

你以为自己早已忘了的小事,竟然像游丝一样突然在日光里闪了一瞬;你想起
高中同学两眼红肿地告诉你,她的哥哥昨夜被陌生人带走了,还带走了他的日记和
书。你想起无忧无虑的大学时代里,总是有人耳语什么系的什么人失踪了。你和其
他无忧无虑的大学生一样,带点惊讶地说:“真的?看不出来呀!”说完,就忘了,
只记得今后要和所有与那失踪者接近的人保持一点小心的距离,大家都这么说。

萨沙白发的母亲在绝望中对一个老共产党员说:“你们对无辜的人,对无力自
卫的人举起了刀剑,你们自己也必将死于刀剑之下……你不肯保护一个无辜的人,
也不会有人来保护你。”

啊,你的心深深地刺痛起来。当年,你也不曾去保护一个无辜的人,不是因为
缺乏勇气,而是,在你党化了的思想中,根本不知道什么叫无辜!与国家利益冲突
的人没有无辜的,你被教着这么想;但是谁有资格决定什么是国家利益,国家利益
究竟是为了谁,没有人教你这么问。你的无知,还有那看不见、说不出的白色恐惧,
使你对那总是半夜出现的陌生人不闻不问。

那失踪了的,你到现在还没有见到。

“仅仅以人民的爱戴为基础的政权是软弱的政权,”斯大林对自己说,“但是,
仅仅以恐惧为基础的政权也是不稳固的政权。只有既以对独裁者的恐惧,又以对他
的爱戴为基础的政权才是稳固的。能够通过恐惧唤起人民对自己的爱戴的统治者是
伟大的人物。”

为什么?你问。

“这种爱戴就使人民和历史把他统治时期的种种残酷归咎于执行者,而不是记
在他的账上。”

你觉得心悸:事实不正是如此吗?玩弄人民于股掌之间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
施以恩,责以威,灌输一点爱戴思想,播弄一点恐怖手段,顺民就制造成了,连历
史都可以驯服。可是,瑞巴可夫笔下的斯大林是透明的,你又稍微乐观起来:谁说
被愚弄的人民不曾反扑呢?谁说幸免的人不会站起来复仇呢?

你又卷进了阿贝特街的人潮里,在另一堵斑驳的墙上,瞥见了叶利钦的照片。
一个梳着辫子的姑娘冲着你笑,那么年轻的一张脸庞,你想起沈从文的翠翠。她开
口用生硬的英语讲话了:

“请你告诉外面的世界:我们不喜欢戈尔巴乔夫,他不应该让叶利钦下台……”

她把一枚叶利钦的照片胸章别在你襟上,很小心的,怕刺到你。你看着她春天
一般的脸庞,被阳光刷亮的发丝,那个心底的呼声像忍不住的喷泉:

啊!阿贝特的儿女!


 在一条泥土路上



公路边无端立着一株苹果树,野生的,谁也不多看一眼。我们多看了一眼,就
发现树后那条荒僻的泥土小径。

九月的风浸着凉意,簌簌吹过满树累累的红艳。迟迟阳光穿过叶隙,浅浅地照
着一地滚落的苹果,风吹落,鸟啄落,还有那熟透了、忍不住坠落的苹果。

枝芽饱满得撑不住了,沉沉地垂下来。

在一粒粒苹果间找寻踩脚的空隙,跨过去,就是凹凸的泥土路了。两旁带刺的
蔓藤野蛮地窜向路心,蔓藤上挤着圆鼓鼓的莓果,一球一球地肿胀油亮,好像汁液
随时要炸溅出来。裙角拂到蔓藤;马上被固执地勾住,布裙上已经晕染开一片嫣红。

低头解开刺的时候,听见“噗”的一声,一个熟得发胀的黄梨正滚进草丛深处。

弥弥漫漫的玉米田,宽阔的叶子在风动中摩擦;驻足倾听,听得见每一刀叶缘
轻轻刮过另一刀叶缘的声响。行过玉米田,是一片牧场,抽长着油青青的草。两匹
马,是情侣吧?正以长颈厮磨,身上的毛灿灿发光。

转角的苹果园里似乎有人在用劲拔草。狠狠地拔着,告诉我们那草根扎得极深,
那拔的劲道因而极大。似乎有很多、很多只手在拔那柔嫩又强劲的青草。

转角了,不见人,却见苹果树下一团一团毛花花的白绵羊,低头啮草,专心一
致地啮草。一两只羊抬起头来看看我们,球球卷卷的白毛村托着黑晶晶的眼睛。

羊蹄踩破了很多苹果,酸酸的果香飘在暮晚的空气里。

三岁的华安跨坐在爸爸肩头,短短肥肥的手紧紧搂住爸爸的头,不时发出忍不
住的呐喊欢呼。他抚摸了马的背脊,细看了玉米顶上的穗花,低头闪过了果实累累
的枝桠,又抬头寻找了在云后忽隐忽现的初月。

现在,他把小手放在爸爸巨大的拳头里,蹲在草丛边,迫切地等待刚刚那只神
秘的蟋蟀再度鸣叫。

我斜倚着虬结的苹果树干,看见朦胧月光忽明忽暗地照着我心爱的人,在这条
生命丰满圆熟的泥土路上,我想我知道什么是,幸福。

然而我的幸福感并不曾满得溢了出来,因为我也些微知道,什么是忧伤。


   ※  ※  ※  ※  ※


乔治·史坦纳(George Steiner)在谈“语言及沉默”时,曾经为“平行时序”
的问题感到震动、困惑。他说:

“当犹太人在集中营里被集体谋杀的那同一时刻,不管是两里外的波
兰农家,或是五千里外的纽约,人们在睡着、吃着、看着电影、作爱,或
者在为看牙医的事伤透脑筋。这两种同时存在的经验包含着两套完全不能
相容的价值观在内。两者同时进行是如此可怕的一个吊诡——集中营的存
在,固然是由于有人制造了它,同时也由于所有其他的人坐视它的存在。
难道说,真如科幻小说所写,这世间同时存在着平行时序,好的时序和灭
绝人性的堕落时序?”

一九四二年十月五日早上九点,有人在吃早点喝咖啡,有人蜷在床上
宿醉难醒,有人在挑选领带与西装的颜色,有人——一个德国工程师,正
走向一个三十米长、三米深的大坑。他看见几辆卡车停在坑旁,全身武装
的士兵正把车上的犹太人赶下来。


“这些人,男女老少都有,在军官的命令下脱光衣服,鞋子归鞋子、
内衣归内衣,还要排列整齐。我看到一个大鞋堆,起码有八百到一千双鞋
子在那。

这些人不哭不闹的,赤裸着身子,和家人一一吻别,等着大坑旁另一
个黑衫队的士兵下命令。

我注意到一家人,大约有八个吧;一男一女,五十岁左右,还有五个
孩子,一岁的、八岁、十岁的,和两个廿岁模样的女儿。一个满头白发的
老妇人手里搂着那个一岁大的婴儿,轻轻唱着歌,逗着孩子玩。孩子咕咕
地笑着。孩子的父母一旁望着,眼里全是泪。

那个爸爸紧握着十岁男孩的手,轻声在对他说话;男孩拼命忍着不让
眼泪流下来。爸爸指指天空,摸摸男孩的头,好像在对他解释什么事情。

坑边的黑衫军官对他的同志呼喊了一声,后者数好了廿个人,命令这
些人走到土坟后面去。那一家八口也在里头。有一个瘦瘦的黑发女孩走过
我身边时指了指她自己,说:“廿三岁。”

我也经过土堆,赫然看见一个巨大的坟穴。躺着的人一个叠在一个上
头,塞在一起,只有头还看得清楚。每个头上都有血流到肩上,有的人还
在蠕动,有的人抬抬手,表示他们还没死。大坑已经满了三分之二,里头
起码躺了一千个人。

开枪的黑衫军人坐在坑缘,两只脚荡在坑里,枪搁在腿上,他正在抽
烟。

坑缘有一节土梯。全身赤裸的人走下梯子,踩在人头上走到坑中间,
趴在还在流血的人身上,有些还侧头抚慰未死的人。然后我就听到一排枪
声。

坑里有些身体在抽搐,血从颈子上流下来。我觉得奇怪为什么没有人
赶我走开,可是在附近还有两三个穿制服的邮差。

下一批人已经接着来到。

绕回土堆时,又来了一辆卡车。这一车都是老的病的。一个又老又干
的女人,看样子半身不遂,由两个已经剥得精光的人挽着,把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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