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铃响了,打开门,是个制服整齐的警察。
“您是这儿的房主吗?”
“是的。”
“有件事情想拜托拜托您。”他合掌,作出恳求的姿态。
奇怪了,我想,是乡里要借用我们的家做什么事吗?有什么恳求如此慎重?
“麻烦您到这儿来看看好吗?”他挥挥手。
我们站在那条我认为颓废又美丽的人行道上,石隙里的小黄花在风里摇曳。
“拜托拜托,”他说,“您能在下星期之前将这条路清铲干净吗?铺在地上的
松针也得清走。还有,不只这段人行道是你们的责任,从人行道缘往马路伸进的一
点五公尺路面,住户也都有义务清扫。拜托拜托。”
上车前,他再加重语气:
“下星期我可得来检查哦!可别等着罚款啦!”
周末,邻居看见我们一家三口在人行道上拔草、扫地、剪树枝。扫把、畚箕、
剪刀,散置一地。四岁的孩子拔了草之后,正目不转睛地研究石隙里的蚂蚁。
施密特太太走过来,手里拿着个小瓶子,“用拔的您们要拔到哪一天?您看,
有这种除草药水,很有效呢!”她举着小瓶子,“混在水里,浇在路面上,就不会
再生野草,一年一次就行了!”
我知道毒药的妙用,可是毒药流进土地,渗进地下水,对自然环境没什么好处,
而且,我喜欢拔草,晒晒太阳,未尝不是种享受。
蒲公英的根生得很深,拔不出来。
施密特太太看看四周,压低声音说:
“一定是五号那家老夫妇去告状的,老人家最吹毛求疵了。”
一会儿,考夫曼太太提着菜篮子晃过来:“好辛苦啊!”
她看看四周,悄声说:
“一定是施密特太太打电话给警察的,他们看起来就是小鼻子小眼睛的人!”
海蒂搁下脚踏车,漫步过来,笑着说:“德国人就是这样,讨厌天下太平静了,
所以鸡毛蒜皮都看成天大的事。你可别太放在心上!”
放在心上?
我纵声笑了,邻居的善意安慰令我忍俊不住,他们何从知道,在我来到这“讨
厌的”、“一板一眼”的德国之前,我住在一个多么不一样的社会呢?!
我曾经多么盼望警察的来到。红砖人行道上,突然摆起了面摊。老板娘手脚利
落地撑起布篷、架起桌椅板凳,老板开始洗锅洗碗洗菜。客人欣然入座,先吃面、
继之喝酒,继之划拳唱歌,继之口角打群架,老板把唱机开到最大音响,培养气氛,
我们在屋里挣扎睡着,等待天亮。
油腻和烟火终于使人行道上的红砖变成黑酱色,鞋子踩过往往就黏在地面,不
能拔脚。有一天,大概有人和面摊老板取得了协议。那个傍晚,面摊没有搭起来。
倒是来了许多工人,七手八脚地搭起了一个大帐篷,占据了整个人行道,还有半边
行车的大马路。
有人要办丧事了。
供着死者照片的道场布置起来了,摇着铃的道士、唱着佛的和尚、吹着唢呐的
中乐队、打着大鼓的西乐队、对着麦克风嘶喊的“白衣孝女何秀子”,还有那受雇
而来五人一组的“五子哭母”公司哭成一团,还有那脸上涂了白粉不知是男是女的
人。边唱边扭腰……
日日夜夜,在我们的人行道上。
我曾经多么盼望警察的到来。那个时候,我是那个令人“讨厌”的、“一板一
眼”的女人,打电话到警察局去告状,耳边还有忘了取出的耳塞。偶尔,警察因为
不堪其烦而来,总带着谴责的眼光看着我:“摊贩都是可怜人,为了生存,没办法
啦!你也要同情同情嘛!”或者:“作丧事,中国人情嘛,反正丧事也不会天天有,
忍一忍就好了。”
当然,我实在也不太有抱怨的权利,只是一个房子外边的人行道罢了;我知道,
有人在买了新公寓之后,发觉楼下人家突然变成一家铁工厂,电焊器和打铁机每天
激炸着金属摩擦相撞敲打的巨声,也有人突然注意到隔壁紧邻每晚发出缠绵而不可
道人的呻吟声,门上已经挂出“按摩”的招牌,大人忧愁着不知怎么告诉年幼的孩
子“不要到隔壁去玩——”
而同时,在我们大楼的顶楼空地,我发现有人运来了沙石水泥.正在建不知属
于谁的小屋,一栋又一栋……奇怪,当初买卖契约中不是写明了:“顶楼空地由住
户共同使用”吗?
拔掉最后一株固执的蒲公英,我们这段人行道就像整条街其他路段——样既整
齐又清洁了,只是失去了一点阑珊浪漫之意。往后的日子里,每个周末都是拔草的
日子。草,尤其是石隙里的野草,长得比日子的更迭还快。于是有一天,我也去买
了一个小瓶子。
面对着六十公尺长的人行道,看见黄色的野花星星似地点缀着路面,我领悟到,
我从一个以任何理由都可以牺牲整洁和秩序的社会,来到一个为了整洁和秩序可以
牺牲许多东西的社会。“为了整齐,”我想,一边把小瓶子里的液体倒进水壶里搅
和:“下毒也在所不惜吧!”
我开始浇水。
一九八九年十二月四日
我的手里有一块钱
1
雪天,莫斯科街头。泥泞沾满了长靴和裙摆。(听说莫斯科河结冻了。)街角
有堆破烂衣服——不对,是个满脸皱纹的女人缩蹲在那里,怀里搂着一团毛毯——
啊,毯子里露出一张一两岁小孩通红的脸。
往大衣口袋里掏钱;柏格莫洛夫,他是莫斯科的年轻作家,拉着我大步地走开。
“省省吧!”他说,“每一个角落都有,你打算给几次?你有能力给几次?莫
斯科很大呢!”
走进地下道,在卖色情画刊的摊子和散发安那其主义传单的青年之间,又有一
个裹着一身破烂的女人——她把婴儿放在铺着报纸的地上。
我的握着几张钞票的手,留在温暖的大衣口袋里,柏格莫洛夫说得不错,我有
能力给几次?
我踏着大步跟着人潮往前走,虽然心里有一点莫名的不安。
※ ※ ※ ※ ※
台北火车站。这个穿球鞋的年轻人低声下气地说:
“我的皮夹子被扒了,连回台中的车票都不见了,请借三百块钱……”
我睁大眼睛看着他,心里觉得强烈的痛苦:你为什么来测验我对人的信仰?给
了你钱,我会后悔,认为你不过是个不劳而获的骗徒,破坏了人间公平的原则,不
给你钱,我会后悔,责备自己污蔑了人性中无论如何都还存在的纯真。
还不曾考虑定,买好票回来的朋友已经一把将我拉开,嫌恶地回头吆喝:“丢
脸!”
我很快地被人潮淹没。
※ ※ ※ ※ ※
五月的德国,所有的树都迫不及待地开满了花。风一吹,细细碎碎的花瓣飘得
漫天漫地。端着一杯咖啡,坐到苹果树下。苹果正开得热闹。打开《国际先锋论坛
报》,头版正中就是一张照片:一个小女孩怀里抱着一个四肢嫌太瘦,看不出是人
还是玩具的娃娃。小女孩的眼睛又圆又大,即使在黑白照片上也令人觉得清亮鉴人。
照片下有两行字:
“孟加拉一个小女孩抱着出生才八天的弟弟。他们无家可归。这次水灾据估有
五万人丧生。”
又来了。我想,一面小心地把飘落在咖啡杯里的花瓣捻出来。搞新闻的人就爱
这种照片。这很可能是一个经过设计的镜头——摄影记者要妈妈把八天大的婴儿让
四岁的女儿抱着,照过相之后还塞给女人几块钱。他对这个镜头很满意:“这样的
构图比较有震撼效果!”
当然,他的照片果然上了头版头条。
如果说这张照片是经过人工配方的合成饲料,从弯弯曲曲的管道输送下来,那
么在另一头等着吃这合成饲料的,就是读者这只猪。照片的配方里,加了某种原素,
可以刺激猪体内同情心的分泌。
“我知道我是一头猪!”站起来,对着苹果树踢了一脚,“可是我至少可以决
定不吃配方饲料。”
“我可以吃草!”
抬起半杯已凉的咖啡,走回屋里。从落地玻璃窗望出去,报纸还摊在草地上,
风翻着有小女孩照片的那一页。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问自己,就在那透明的窗前。
照片镜头或许是经过设计的,可是经过设计,它就改变了小女孩正在受苦这个
事实吗?
现代社会将一切的价值商品化——爱情,可以由“我爱红娘”之类的电视节目
来“编制”;母爱,可以由微波炉的大小和品牌来衡量;英雄,可以由媒体来烘造,
人世间的一切悲惨,也不过是供录摄器材运作的素材,管它是革命、是地震、是战
争或是屠杀、是拥体制或是反体制,都不过是等待着商业包装的货品——这,阿多
诺几十年前就看透了。你觉得彻底的反感。
可是反感归反感,孟加拉的确有那么多人濒临死亡,库德族的确在遭到残害,
罗马尼亚的孩子们的确受到虐待,衣索匹亚的确有成万的人饿死……
因为不甘心让自己的同情心和正义感也成为商品,所以你干脆就拒绝让感情受
到震动?
一架喷射机,只有苍蝇般大小,在蓝天大幕上划出一条长长的白线,转个弯,
白线竟拉出一个天大的问号。
2
篱笆外头,有人在招手。苹果枝桠一片花的粉白,遮住了那个人的脸,可是我
想起来了:隔壁翠老太大约好要来喝杯茶,她来晚了,我也几乎忘了这约会。
腰杆儿挺直的老太大很正式地和我握手,然后将左手托着的一盘蛋糕递过来:
“我知道你不会有时间烘蛋糕,”她说。“所以我就烘了一个。”
切蛋糕的时候,她再度为迟到道歉:
“您知道我为什么晚到吗?今早在火车上,和一个年轻女人聊起来。竟然是个
苏联人,偷偷在这儿打工挣活……才来一个月,我就把她请到家里吃午饭,带她逛
了逛,看看德国的环境……”
苏联?我记起来了。在刚过去的这个冬天里。翠老太大在结冰的小路上摔了一
跤,差点跌坏了腿。她到小村邮局去汇款,五百马克。汇入救济苏联过冬的特别帐
号。
每年入冬前。翠老太大会囤积四十公斤的苹果,存在阴凉的地下室。“一次买
四十斤,”她说,“可以比零买省下好几块钱呢!”她很得意地要我效法。
这样的一个人,怎么会踩着薄冰小路去汇五百块钱……好多钱哪,对她而言—
—给一个她从不曾去过的国家,那遥远的苏联?
“这种蛋糕,”老太太选了一块大的,放在我碟里,“一定要新鲜吃,隔一天
都不行。”
我端上滚热的茶,香气弥漫着客厅。
“那个苏联女人,我送给她一袋衣服和化妆品,”老太太在茶里加奶,她的手
背上布满了褐色斑点,“她显得很难过,害我也觉得不知如何是好,似乎伤了她的
自尊……她说,离开苏联以前,她一直以为不管怎样苏联都是个世界强国哩!”
“我没到过苏联,可是,您可以说我对这个国家有着特别复杂的感觉,”她慢
慢地喝茶,“您知道德军在二次大战期间包围列宁格勒的历史吧?围城九百多天,
列城内一草一木都被啃光,到父母易子而食的地步。我不认得什么苏联人,可是我
觉得德国人对苏联人有历史的债……我在帮着还债……”
她也知道她的五百马克不知道会落在谁的手里;她也知道一卡车一卡车来自德
国的救济物资,堵在苏联荒僻的转运站口,不见得运输得出去;她更知道苏联很大,
再多的人再多的汇款,也不过是杯水车薪;她也看见,在电视上,“捐款苏联”变
成一个如火如荼的媒体运动……
“您知道我是生在波兰的德国人,战败后我们被赶出家园,流亡到德国,我那
时只有廿岁,在一个小农村里总算找到了一个小学教师的工作。住在一个没有暖气、
没有食物的小屋子里。每天下课之后,您知道我干什么吗?”
老太太微笑着,眼里流过回忆的一点柔和:“等孩子们都走光了,我这做老师
的,逐行逐排地弯腰去捡孩子们吃剩掉落的面包碎屑,捡起来,带回冰冷的房间,
偷偷地吃……有时候,吃着吃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当时,有些农夫,种了些马铃薯、番茄,知道我是个流亡的外乡人,总会一
句话不说地,在窗前放个南瓜、几粒马铃薯、三两块面包……”
“我永远记得那些慷慨给我面包的人。今天我有面包吃,也希望分一块出去,
给没有面包的人吃。”
老太大眼光转到窗外,有鸟雀来啄食我洒在草地上的玉米。她看了一会,回过
头来,说:
“您知道吗?我们是连夜逃离波兰的,苏联军的炮火声不断地跟着我们的马车。
我的姊姊,她突然跳下车往回跑,说是要去拿什么结婚纪念的一个东西——她就再
回不来了。我后来听说,那一夜她被苏军强暴了不知多少次……”
我们安静地坐着,听见教堂的钟声当当地响起。
一九九一年七月
快乐四号
沿着加州的海岸行走,放眼望去,左手是无边无际的大海。右手是无边无际的
草原和沙漠;漠地上开满了野花,一丛又一丛,五颜六色一直开到天际。
美国人多么受苍天宠爱,独占这伟壮辽阔的土地!从欧洲来的人,没有不嫉妒
的吧?
离开美国八年了。以现在习惯了欧洲的眼光回头来看住过多年的美国,会有新
的惊讶吗?我问自己。
迎面而来的女人对我嫣然一笑,挥手招呼:
“Happy Fourth!”
我愣了一下——这可是祝福什么?祝你四号快乐?
然后领悟过来,不错,七月四号,明天是美国国庆。这个女人说“快乐四号”
的神态就和说“祝你圣诞愉快”和“新年快乐”一样的理所当然。
听在我这寄身德国的异乡人耳中,“快乐四号”却像不提防在耳后突然炸开的
爆竹,教人大吃一惊:国庆日,一个政治性的节日,竟然这么重要?
好像要为我解谜似的,接下来的两天,电视节目充满了爱国歌曲、爱国演讲、
爱国游行、烟火、音乐……一片普天同庆的风光。
在迪斯尼乐园里,我把儿子放在肩头,引颈瞻仰米老鼠和唐老鸭——唐老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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