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欧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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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欧洲- 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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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像巴黎、伦敦那种面貌的大城,生活品质一定降低,我考虑搬家。”

最令西边的人忧心的,是统一的代价。在雪球刚刚开始滚的时候,没有人知道
统一需要多少钱。西德政府信誓旦旦地安抚百姓:绝对不会以加税来负担统一。现
在雪球越滚越庞大,“拯救苦难同胞”的需求资金也渐渐清楚:

一九九○年西德必须付出约一千亿马克来纾解东德的失业、工业破产、社会福
利等等问题,九一年的费用将更庞大,而一千亿马克已经是全国生产所得的百分之
四。

付给苏联一百八十亿马克。包括无息贷款和苏联自东德撤军所需费用。

除了这些和统一直接有关的巨大消耗之外,还有为数不小的间接开支,譬如西
德给波兰和匈牙利的十亿贷款,以及三十亿马克对中东危机的捐款。

在统一大庆的前夕,西柏林人没有欢欣鼓舞的情绪,倒是有点沉重地等着婚礼
帐单的来临。


   ※  ※  ※  ※  ※


东边的心情更是悒郁。

表面上,东柏林已经解放了。不曾见过围墙的人来到今天的柏林,很可能过了
边境都还不自觉。围墙已经拆了,街和街又衔接上了。细心的人会诧异怎么在繁忙
的马路旁会有那么大片荒弃的空地——那是不久前还埋着地雷、装着电线、立着监
视塔的危险地带。现在人们三三两两地在空地上行走,还感觉一点毛骨悚然。

东柏林中心的亚历山大广场,曾经是单调而沉闷的一片空旷,现在变成了人头
攒动、色彩斑烂的市集。“个体户”小摊贩成百地集聚,吸引了成千上万的人群,
热闹的气氛有如台湾的夜市。在纽约、巴黎街头常见的骗子,也来到这里,在空纸
盒上排出三张牌,要路人押注。印度人兜售手里印着柏林围墙的汗衫,他以一件七
块马克的价钱卖给摊贩,摊贩转手以二十马克一件的高价卖给顾客。

以前看不见的,满脸胡髭、一身脏腻的流浪汉,伸手向路人:“给我一杯咖啡
的钱吧,兄弟?”

广场上放着贝多芬第九交响曲的大合唱,歌颂着生命,阳光普照,统一大典之
前的东柏林看起来有大雪初溶之后的轻松和温煦。一切都活了过来。

但这只是表面。轻松的表面之下,人心惶惶。

农人把鸡蛋和番茄丢向农业部长,因为他们的产品卖不出去,西方产品霸占了
全部的市场。工人不是已经被解雇,就是等待被解雇,因为落后的工厂无法和西方
竞争,一家追着一家倒闭。被解雇的工人的妻子,可能早已失业,因为她所服务的
餐厅已从国营转为私人企业,大幅裁员。广场上流连的士兵,虽然还穿着制服,他
却不知道十月三日之后自己是否还有工作:只有少数东德“人民军”会被纳入全德
军队。记者、教师、邮局职员、铁路员工、政府公务员……在统一之后,据估计,
今年大约会有五十万人失业。

东柏林一个电视记者说:“物价涨了,房租贵了,我太太失业了,下个月,电
视台开始变成独立企业,我也要失业。这就是我们统一的代价!”

西边的同胞抱怨,东边的同胞惶恐,一点也不是庆典前该有的喜悦气氛。当然,
绝大多数的人,不管是东边还是西边,都不否认统一的价值和必要,“谁教我们是
一个民族嘛!本来就该统一!”只是在这婚礼大典之前,即将踏上红毯的两个人都
有面对柴米油盐现实的忧虑。



  一九九○年十月一日




 双城记



从今天开始,“德意志民主共和国”——东德,正式“灭亡”。在短短的三百
多天之内,一个控制严密、令人惧怕的国家,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去年十一月,当
人们发觉统一的念头并不可笑时,许多人,尤其是领导东德革命的先进知识分子,
以为统一会是一个缓慢的,双边各为自己利益谈判协调的过程。等到统一的轮子加
速滚动起来,这些人猛然发觉加速已成失速,不可挽回。东德早就失去任何谈判的
筹码。有人说,这不是统一,是吞并。

有人说,东西德的结合过程有如蝗虫的燕好:肥大的雌蝗虫在满足之后热情如
火地将瘦小的雄虫逐段咀嚼,吞咽,是为“统一”。

十月三日起,东德的国歌作废,由西德国歌取代。从前西德国歌词中有“德国
德国凌驾一切”的句子,被希特勒用作扩张主义的工具,早已不唱。现有的国歌词
称颂“统一、正义、自由”,倒颇符合新德国今日的理想。

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东德法律作废,由西德法律取代。少数“暂时”保留的东德
法律中,最重要的,应是堕胎法。西德由于有百分之四十三的天主教徒,堕胎限制
极为严格,东德则较为宽松。有一度,两边各持己见,几乎就要为了堕胎法而搁浅
了统一条约的签定。最后的结论:东德可以在两年至五年内保留自己的堕胎法,两
年或是五年则在十二月大选之后再决定。荒谬的是,这段期间“西德”妇女若溜到
“东德”去堕胎,要受法律制裁。

统一之日,“东德”将有大赦,减轻三分之一的徒刑。不在大赦范围之内的重
刑犯,命运也在一夜之间改变。譬如说,原来被东德法庭判无期徒刑的人,现在改
由西德法律管辖,他在服刑十五年之后就可假释出狱。

一位东柏林的大学教授不以为然地说:“我们并不全是笨蛋,有些法律是我们
的好,譬如在这边,红灯可以右转,西边就不行,汽车停在路口排出废气,只是徒
然污染空气罢了!还有,西边的商店营业时间比这边短,买东西极不方便……”

不以为然又待如何?统一的国家里不能有两套法律。

统一之后,东德的“人民军”就解体了。百分之六十的军人,自知即将失业,
早已求去,另谋发展,剩下的九万军人中,大约有五万人可纳入西德编制(在两年
试用的条件下),其他的也得加入失业或转业的行列。东德军人已经卸下人民军的
制服,穿上了西德军装。

十月一日,西柏林的警察局长已经被任命为全柏林的警察局长,指挥东西柏林
的警备。

东德的广播电台、电视台,由西方的媒体接收,东柏林有一万一千名电视、电
台记者,接收后大约有三分之二要失业。

“为什么东边有那么多得惊人的记者?”你问。

“因为写一篇稿子要有一个人采访、一个人写稿、一个人打字、一个人念稿,
还有一个人向安全局报备……”西边的人笑着说。

走一趟东柏林市政府,你就处处感觉到统一的脚步。

东柏林市政府是一栋辉煌的古典建筑,也是将来统一后大柏林的市政府所在地。
现任市长是东柏林四十多年来空前也是绝后的民选市长,在今年五月选出,十二月
大选之后,他想必又要搬出,把位子让给新市长——据估计,不外乎现任的西柏林
市长。

东柏林电话线路极少,电话十打九不通,打给市长的电话倒是一拔即通,原来
西政府早已为东政府特别装了所谓“西线”,否则电话永远不通,统一也要“短路”。

代表东柏林市长前来迎接的人竟然操一口流利英语,令你惊讶,因为东边的人
一向学习俄文,讲英语的人极少。过了一会,你恍然大悟,在东柏林市长身边工作
的人是西边派来的人。

“最荒谬的是,”西柏林市政府派调过来的新闻官笑说,“我的薪水远超过东
柏林市长的薪水,因为我还领西边的工资。”

统一了,当然也就无所谓西边或东边的工资了,唯一的差异将在于,谁有工作
谁失业。柏林在年底之前大概会有五十万人失业,占总工作人口的四分之一,其中
东柏林人将占很大的比例,但又能怨怪谁呢?共产党留下来的破烂摊子要西方来收
拾。

“你知道柏林政府得为统一花多少钱吗? ” 西柏林市议会发言人科贺夫说,
“废弃四十年的道路、桥梁要修建、中断的铁轨要重铺、柏林围墙拆除后的废地要
重建……你说东柏林市政府金碧辉煌,那纯粹是虚有其表!那栋建筑里竟然没有中
央系统的暖气设备。你知道东柏林市长冬天怎么取暖吗?他们从市政府底下的地下
铁接一条管子到他办公室……光是修护那栋市政府就是好几百万的钱,全是西边纳
税人的钱——东边的人不纳所得税呀……”


   ※  ※  ※  ※  ※


德国统一了。总是相信理想比现实好的精英知识分子摇头说:

“这不是统一,是兼并。”

西柏林一位市议员说:

“我们并不曾用武力,是他们自愿的,这怎么能叫兼并?”

一个二十年前逃出东柏林的神学家说:

“除了目前这个方式之外不可能有别的方式。你如果慢慢谈判、慢慢讨论,恐
怕不到年底全东德的人都逃到西德来了。为了终止移民浪潮。统一不得不闪电进行。”

在布兰登堡边的大街上漫步,发现两个穿蓝布工作服的工人白头相靠,盯着手
中的纸张细看、交头接耳地讨论。两人手中捧着的,竟然是尘封四十年的地下铁电
气蓝图。废弃了四十年的铁轨,重新接上;切断了四十年的电路,重新流通。记忆
所不及的阴暗角落,竟然还有纸色发黄的蓝图在。

两个白了头的工人,手指在蓝图上追索。他们合力扳开地面上的铁盖,一先一
后下去。一条截断的线路,又活通了过来。

这就是统一。



  一九九○年十月二日





历史的一刻



夜幕垂下,柏林又沸腾起来。象征分裂也象征统一的布兰登堡广场,被灯光照
得像白昼一样。东边和西边的人潮混在一起流动。爆火向夜空中冲射,香槟酒夹在
腋下,金红黑三色德国国旗飘在人潮的头上。

百姓在大街上以摩肩擦踵的喜悦来庆祝,名流政要则聚集在传统的柏林剧院里
听莱比锡和柏林的交响乐团、合唱团演奏音乐。贝多芬的第九交响曲和大合唱好像
埋伏了多少年,就等待这历史的一刻,为德国的民族表达心声。乐团指挥马素尔曾
经勇敢地领导群众和强权对抗;一年前,当他和百万的来比锡市民在街头示威抗议
的时候,大概做梦也不敢想象,今晚,在世界眼光的焦点,他为日尔曼民族的统一
演奏贝多芬的音乐。

历史的一刻。

教堂钟声响起,一面巨大的国旗在国歌声中缓缓上升,在一九九○年十月二日
的子夜,十月三日的零时。

没有冗长的演讲,没有繁复的仪式,整个德国统一的典礼,就只是一面国旗的
上升,在教堂的钟声和贝多芬及海顿的音乐声中。前后不过五分钟。极为隆重。极
其简单。

在这历史的一刻之前,已经有许多令人喟叹深思的时刻。

十月二日,英、美、法、苏四国,在柏林的占领区上,各自降下自己的国旗。
战后四十五年之后的今日,列强把国家主权还给了德国;从今天开始,柏林市民不
再是二等公民。

十月二日,东柏林的警察局大楼墙上的标徽被卸了下来,换上联邦的新牌。警
察,褪下原有的制服、警帽,穿上西德警察的绿色制服。

十月二日,几个月来历经惊涛骇浪的东德国会,开了最后一次会议。今年三月
他们被选出来,就是为了此刻被解散掉。

十月二日,东德“人民军”举行了“收旗”礼,对效忠了四十年的东德国旗告
别。

在今天,我们目睹一个国家和平而自愿地把自己从地图上擦掉,不留一点痕迹;
我们目睹一个大国把一个小国完整地“吃”掉,而两国的人民以香槟和爆竹来庆祝
他们的结合。

原因很简单;他们的“统一”,建筑在“自由”的基础上。

面对历史的转换点,人的心情总是复杂的。一手运作统一的“西德”总理科尔
——第一任新德国总理——在子夜前对全国发表谈话,他说:“这是我个人一生中
最喜悦的一天”,在喜悦的同时,他充满感谢——盟国的支持、波兰和匈牙利的改
革前导、戈尔巴乔夫的开创新局。科尔更提醒人们不要遗忘那些为了自由死在墙下
的同胞。喜悦、感谢、哀悼,科尔以这样错杂的心情迎接十月三日的到来。

德国的官员、百姓,也各有各的感触。



东柏林市长史维纳



围墙拆除之后,西柏林市民抱怨交通拥挤、空气污染、人口爆炸等等。我们要
了解,以前柏林是个孤岛,它的安静是人为的;现在东西复合,柏林回复到它原来
的面目——一个大都会,大都会就有大都会的缺点:脏、乱、拥挤。这些缺点,我
们只能力求改善,但是和统一比较起来,这些缺点都变成次要的了。

至于说统一步调太快、太仓猝——今年三月东德大选时,我们都以为统一大概
需要两年的时间完成,可是,统一就像一个已经发动的机器,自己开始加速,人在
后面追赶,要挡也挡不住,慢也慢不下来。

在这样的快速中,难免多所忽失,顾此失彼,更何况无前例可寻,一切凭实验,
边订边修,边错边学。这个过程对许多人是很“残酷”的,有些人会被牺牲,被打
击,但是长痛又不如短痛,这个过程越快过去越好。

在“东德”经济上了新轨道之前,情况会更坏,但长程来看,一步一步走,终
会变好的。

是统一还是兼并,我觉得说兼并是错误的。东西两个制度并行了四十年,很清
楚地可以比较。结合的时候,理所当然是较好的制度取代较差的制度,更何况,这
是一千六百万人意愿所趋,怎么能称“兼并”?



 西柏林议会发言人科贺夫



兼并?我们并没有“征服”他们,是他们自愿的。

我们现在最担心的是柏林的前途。统一签定条约认定柏林是“首都”,但是联
邦政府和国会又不搬过来,这只是政客搞的花样。你知道柏林负担有多大吗?

战前,柏林是政治和经济、金融的中心,战后,首都西迁,银行和工业这两大
支柱立即撤走,使柏林一下子失去了经济骨架。我们是文化大城不错,四十年来联
邦政府一直给我们大量补贴,可是文化事业是消费事业,不是生产事业,我们坐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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