者说,心里只认定一套规则,人就觉得这个路口毫无秩序。
可是,真有秩序吗?从衡山火车站一出来,就看见地上新染的血迹,破碎的机
车翻倒在泥地里,尸体,人们说,刚刚运走,在东街上,我明明听见那交通警察大
声嚷嚷:不得了!八天里压死了六个人!这。也是你所说的秩序?
我想是的,那是一种内在的秩序。
小城里的人告诉我——说的时候还带着一点不愿太露的骄傲——衡东某个岩洞
里发现了谢灵运的题诗,是吗?谢灵运也来到这东西南北街?他可也曾驻足相看?
迤逦千年,在一九九五年的秋天,衡山脚下的小城进展到一个十字路口;它将驴子
放到一边吃草,引进了各式各样的车辆;为了这些车辆,它必须铺下厚实的路面,
那挑卖丝瓜的,背负米粮的,拖拉木材的,习惯赤足走田埂的人们,正揣摩着如何
与各式各样的车辆在同一条路上行走,许多人未能避过那最后的致命的撞击,令人
哀恸;可是,一个社会往前走,只能用自己的脚,横走或直走,前进或后退,它有
它自己的速度,它有它内在的秩序。
我跨上单车。向街心滑去;街上已经没有麻袋。
寻找一个岛
冬英是在一九四九年一月离开淳安古城的,她才二十四岁,烫着短短的鬈发,
穿着好走路的平底鞋,婴儿抱在臂弯里,两个传令兵要护送母子到江苏常州去,冬
英的丈夫是常州的宪兵队长。已经是兵荒马乱的时候,冬英仓促上路,并没有对淳
安城多看两眼,庭院深深的老宅,马蹄达达的石街,还有老宅后边那湾新安江水,
对冬英而言,都和月亮星星一样是永恒不变,理所当然的东西,时代再乱,你也没
必要和月亮星星作别吧?人会死亡,朝代会颠覆,城,总不会消失吧?更何况,冬
英向来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她明快,坚强。
一年之后,她自己都弄不清是怎么回事,人已经到了高雄,一个从前没听说过
的都市,那儿的人皮肤比较黑,说一种像外国话的方言,丈夫在动乱中失去联系,
却有两个兵还护着她,还有臂弯里又一个初生的婴儿,冬英打量一下周遭:满街挤
着面孔凄惶,不知何去何从的难民,这淳安城的小姐于是卖掉身上仅有的黄金,租
了半爿屋子挡雨;买了些西瓜,剖成小片,让那军服尚未褪下的传令兵拿到港口去
叫买。
冬英从此不能见河,一见河,她就要说:“这哪里能和我们老家的河比……”
新安江的水啊,她絮絮地说,是透明的,清澈见底;第一层是细细的白沙,第二层
是鹅卵石、然后是碧绿碧绿的水。抓鱼的时候,长裤脱掉,站进水里,两个裤脚扎
紧,这么往水里一捞,裤腿里满满是鱼……冬英说完,总还要往我看看,确定我是
不是还听着,然后无可奈何地叹一声气:“唉!说给你听,你也不会相信,你根本
就没见过那么清的水嘛!”她沉默一会儿,又说:“有一天,有一天要带你回去看
看,你就知道了。”声音很小,好像在说给她自己听。我这个台湾的孩子,对长江、
黄河都无从想象,但是自小就知道有那么一条新安江——江在哪里其实毫无概念,
连浙江在江苏的上面还是下面,左边还是右边我都不十分清楚——新安江水是世界
上最干净的,长大以后,带着冬英去看阿尔卑斯山里的湖,去看莱茵河的源头,去
看多瑙河的风光,冬英很满意地发出赞美:“欧洲实在太漂亮了!”然而还没走出
几步,她就要轻轻叹一口气。我等着,果然,她说:“可是这水啊,没有我们新安
江的清……”
冬英在台湾一住就是四十多年,学会了当地的语言,也爱上了亚热带的生活,
异乡已经变成了故乡,那新安江畔的故乡嘛,早已沉入千岛湖底,家国可以兴亡,
城,竟然也可以从地球上抹掉,不留一点痕迹,大陆开放之后,人们纷纷结伴还乡,
也许人事全非,但乡,总归是乡吧,淳安城的冬英却冷冷的:“回去?回去看我什
么呢?”她说。
“看不到城,”冬英的女儿,我,说,“看人总可以吧?”
距离冬英离开淳安近半个世纪之后,一九九五年九月,七十岁的冬英和丈夫,
和女儿,又回到了淳安,不,现在叫千岛湖镇了,而且是个新兴的小镇,树小,墙
新,画不古的新兴的小镇,在一个小岛上。“岛?千岛?”冬英说,“以前都是山
啦。”当然,水淹上来,老城沉进水底,山顶突出成岛,千岛湖曾是千山乡,冬英
确实没想到近五十年“沧海桑田”竟是如此具体!
“这次回来,我一定要找到我父亲的坟。”冬英说,“做了水坝,坟迁走了,
迁去了哪里?好几年,我都梦见他,他从坟里出来,脸是绿的,水草的颜色,他说,
女儿啊,我冷啊,你一定要想办法把我迁走……”
一圈围坐着的亲戚突然安静下来,我从一张脸望向另一张脸:这真是极复杂的
安静;他们听见了“迷信”,却又不好伤老人家的感情。“湖很大,一千多个岛,”
他们犹豫地说,“我们只记得一个大概的范围,怕不好找……”
“可以试试看。”冬英说。
“我们这儿是可以遥祭的,就是对着那个方向祭拜,大姐你遥祭也可以吧?”
我看看冬英,她也正瞧着我。啊,我知道她要说的每一个字。
“我在台湾遥祭了四十七年,”冬英顿了一下,偏着头,似乎在想这“四十七
年”的意思,然后说,“今天人到了淳安,怎么能再遥祭呢?”
“千岛湖出事以后,”亲戚面有难色,“租船管制很严……”
“我是淳安的女儿,”冬英静静地说,“找父亲的坟是天经地义的。”
多情的亲戚不仅为我们找来了一艘汽艇,还雇了一位熟识水路的船夫,船夫带
着老城的记忆,能看穿湖水,将岛回复成山,认出哪座山在哪座山的什么方位。汽
艇在六百平方公里的水面上穿梭,掠过一个又一个大大小小的岛,烟波浩渺,千岛
湖看起来素朴纯净,像原始的自然,但是我的眼睛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那无
数个耸立水面的荒岛,其实既非岛。也不荒,那曾是山,母亲年幼时和小朋友们攀
爬过、野餐过的地方,水面下,曾经是一片又一片的果园,母亲曾经牵着大人的手
去收租的地方,这一片荒野素朴,曾经是繁荣富饶,水面上看起来洪荒初始,水面
下会有绵延千年的人文彩墨。不,我不只是一个游客。
水花喷溅,滴在手上觉得温凉,猴岛,很多猴子,想上去看看吗?不想。蛇岛,
很多蛇,想看看吗?不想。
我们只想看一个岛,寻找一个岛,在这一千个岛中。
船扑突扑突慢下来.船夫认为应该在附近了,亲戚们三主两两站在船头眺望水
面,前面有一个不起眼的小岛;冬英的表妹皱着眉注视,犹疑了一会儿,然后肯定:
“这里,”她指着那个岛,“就是这个不错!”
小岛还没一个房顶大,杂草丛生,近水处却是一片秃秃的黄土,参与了当年迁
坟的表妹拉着冬英的手,走近水边:“那个时候,是小表姐挑上来埋在这里的,原
来以为已经迁得够高了,没想到……”
没想到水漫淹到山的顶尖,现在冬英看见的是两块砖头泡在水里,就在水面接
触黄土的那条波线上,风很大,吹得人睁不开眼,我听见呼呼的风声,还有冬英模
糊的语音:“……我就知道……他说他冷嘛……”
湖浪挟着些许水草,打着若隐若现的砖块。那砖浸泡已久,失去了它本来的颜
色,一炷香烧了起来,青色的烟抓不住,随风没入水色。
离开淳安,我们经由山路往建德,小汽车在石子路上颠簸,爬上一个陡坡,又
急急盘旋而下,车后辗起灰尘,路边的树木也蒙着一层灰白,但千岛湖的水光不断
地透过树影闪烁,或许累了,冬英一路上不太说话,我推推她:“喂,你看,水多
清啊!”
她望向车皮外,眼睛眯眯微笑起来.说,“是啊,新安江的水嘛!不是跟你说
过?”
高老太太
新的车站那么大,万头攒动,人山人海,她偏偏一眼就看上我,行李还没从计
程车里卸下来,她已经贴着我的身体,挽着我的手臂,像个极疼爱我的老人家,很
久不见了,不放我走。
她长得也像个慈祥的老太太,头发在脑后扎成一个髻,梳得光亮,一丝不乱,
身上穿着传统中国妇女的黑蓝色布衣布裤布鞋,显得朴素端庄,可是她的嘴,对着
我毫无准备的耳朵说:“给点儿吧!给点儿吧!”我不禁抬头仔细看看她——是得
抬头,因为她比我足足高出一个头来——老太太长得高头大马,健康硬朗,缠着我
的手臂孔武有力。
“您让我把行李卸下来。”我说。
她还好商量,手放了开去。
她目光炯炯地看我付完车费,手接着伸过来掐住我的手臂:“给点儿吧!给点
儿吧:”
我有点慌,行李还不知齐不齐全,火车站的入口在哪里,人怎么这么多,流过
来流过去像大浪汹涌,我两手提起行李,她挡在我脚前:“给点儿吧!给点儿吧!”
我往左挪,她往左,我往右挪,她往右,我往前跨一步。她步子比我的还大,又矗
立在我眼前:“给吧:给吧!”
我索性将行李搁下,说:“没有。让我过去吧!”她竟然绕着我打转,上下打
量。然后立定在我面前,气定神闲地说:“看您样子,不是没钱的人,是大款哩!
给吧!给吧!”
我听说过“大款”的意思,但是我浑身上下没有一件首饰,我向来不戴首饰,
而且和她差不多,我穿着素色的布衣布裙,要不是得赶火车,我还真会停下来问她
怎么分辨人,现在,夹在两件行李之间,在人潮的涌动中,我和她对望,不,我抬
头仰望着她,她的眼光让我吓了一跳。
我怎么狼狈脱走的已经弄不清楚,很可能是她看见了更好的对象因而放了我一
码。提着行李,不断地闪避人群,找应该会合的人,找正确的候车室,忙忙乱乱,
好不容易坐下来了,我才有时间回想高老太太,不,她不姓高,只是块头高大。回
想她的眼光,她说:“给吧”,那么直截了当,那么理直气壮,俯视着我的眼睛是
坦荡荡,大无畏的,俨然逮着了一个欠她债的小人。
而且她还用肩头轻轻撞了我一下,带点轻蔑地说:“怎么样,给吧!”
火车掠过江南水光涟滟的风景,我却想着高老太大:她怎么可以这么无赖?无
赖的男人、年轻人并不少见。但是抗着典雅发髻、朴素端庄的老太太也无赖?这怎
么说得过去?想着想着,我发觉自己微微生气起来,对堕落的高老太太。然后就知
道我其实没有特别生气的理由,台北的地下道里不是有个大家都认识的乞丐?他没
手没脚,就坐在湿冷的地上,这个人当然不是自己爬到那儿去的,是有人每天把他
拎到那儿搁下,晚上再收走,同时收走地上装铜钱的破碗。欧洲的吉普赛人在冰天
雪地里坐在薄薄的破报纸上,把年幼的孩子放在膝头,向路人伸出乞讨的手,那脸
颊冻得通红的孩子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地躺在那儿,总是睡着,你不能不怀疑那可
恶的作父母的是否给他吃了什么药。在印度,还有人拐了别人的孩子,砍了他的手
脚,瞎了他的眼睛,让他到街头乞食。
高老太大比这些人更无赖吗?当然不,她只是谋生的技巧不同罢了,别的乞丐
用残缺的肉体或孱弱的儿童试图激起人们的同情心,高老太太则采取了纠缠和无赖
的行为试图激起人们的厌恶感,人们或者因为动了恻隐之心而施舍,或者因为讨厌
得受不了,想得到解脱而给钱;就乞者而言,只是工作方法不同而已,谁也不比谁
高贵。真正的重点可能在于,看谁的方法挣的钱多!
我很快就原谅了高老太太——虽然她根本不需要我的或者任何人的原谅,可是
我并不完全释然;不,她大刺刺地拦着我,眼里的坦荡无畏清楚地表示她什么都不
怕,她的什么都不怕令我感到不安;对某些价值的敬畏,我想,毕竟是文明之所以
为文明不可或缺的基础吧!
我不站着等
我们踏进和平饭店的咖啡厅。客满。角落里倒是有张桌子只坐着一个客人,白
种人,我们走近,问他是否能让我们共坐;他点头,我们坐下。
侍者看见了,有点紧张地走过来问:“你们跟客人打过招呼吗?”
我愣了一下;他凭什么以为我们不懂这个基本礼貌呢?为了不冒犯他的西方客
人,他却以质问来冒犯我们?反过来说,如果原先坐着的是长着东方脸孔的我们,
而两个西方人前来与我们共坐,他是否也会紧张地质问他们:“你们打过招呼吗?”
我太多心了吧。在曾是帝国主义横行的上海,能住进典雅的和平饭店,能在太
平盛世和一个上海人安安静静地坐下来喝杯香醇的咖啡,是件多么愉快的事。我摆
出主人的架势为陪我的朋友点饮料:“有鲜榨的柳橙汁吗?”我举头问侍
侍者好像没听见,只顾望着我的客人,我的客人于是用上海话说:“有鲜榨的
柳橙汁吗?”
“有的。”侍者回答。
“请您给我们两个大杯的。”我说。
侍者飘忽地瞄我一眼,把脸对着我的朋友,等着他说话。朋友说:“请给我们
两个大杯的。”
“好。”侍者转身走了。
我睁大眼睛看着他的背影,有点儿张口结舌:“不是我多心吧?他……他根本
不跟我对话?”
朋友带点尴尬地点点头,是,他也看见了。
“因为我是个女人?还是因为我不说上海话?”
朋友想了一下。静静地说:“大概两者都有。”
※ ※ ※ ※ ※
“填!”
她把一叠表格甩在桌面。
“三个人都得填吗?”我问。是个挺年轻的女孩子,扎着马尾。我们进来的时
候,她正低头写着涂着什么,现在,她仍旧低着头,写着涂着什么。这是一个县级
的宾馆。
“三个人都得分开填吗?”我提高声音。
“对。”她低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