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欧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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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欧洲- 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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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在曼海站上来一窝蜂塞比尔、克罗地亚人,乱成一团,”男人表情郑重
地述说,“这位女士被夹在这个自动门里,那群南斯拉夫人就围着她……”

嘿,你知道吧?塞比尔和克罗地亚人就是正在南斯拉夫打仗的家伙。克罗人要
独立,塞人不让,就火并起来了。房子被大炮轰掉的老百姓嘛,四处流亡。涌进德
国的有好几万。

火车已经慢了下来,海德堡到了。

车门自动敞开,在月台上,守候在这个门口的,是两个穿制服的警察。

大伙儿都下了车。查票员对警察说:

“这位女士声称皮包在火车上被窃……”

我知道我上课要迟到了,可是,你会原谅我爱看戏的个性。

年轻的女人一手牵着孩子,胸前的皮包还敞开着,好像一张张口要喊的大嘴。
南斯拉夫旅客三三两两地从别的车厢下来,往这里聚拢,边走边彼此探问:发生了
什么事?为什么要我们下车?

疑惑全写在脸上。

警察面对着秃头男人,取出纸笔:

“请留下名字和地址。”

“您看见窃盗的发生?”

“嗯!”男人很严肃地看着警察说,“是在那群南斯拉夫人里头,那个人大约
五十五岁,一百七十八公分高,深色头发,穿暗红色上衣。”

他很流利地一口气说到底。

我倒抽一口凉气。

对着陆续走来、正在七嘴八舌说话的南斯拉夫人,警察说:

“请您指认……”

男人的眼睛逡巡着。

……

然后抬手一指,指着一个走在大伙后边的人。

“他。”

男人低声对警察说。

他。在我看来,大约有六十五岁,一百八十五公分高,穿着整齐的黑呢大衣,
颈间裹着格子围巾。很英挺地走过来。

这个人,茫然地看着两个警察向他靠近。

一个戴眼镜的男人,显然是旅行团里唯一懂德语的人,愤愤地对警察说:

“那个人有什么证据?你们凭什么相信他的话?这是没有道理的……”

警察已经开始搜身。被搜的人仍旧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顺从地打开大
衣,抬高手臂,让警察伸手触模贴身的衣服。他甚至于不了解同伴在跟警察抗议些
什么,他听不懂。

另一个警察,弯着腰,打开一只皮箱,里里外外地摸索。皮箱关好,又把手伸
进一只百货公司的塑胶袋。

整辆列车等着。人们倚着窗子,伸出半个身子看热闹,不时彼此交换意见,比
手划脚地发表对世界局势和种族差异的评论。

秃头的男人似乎觉得任务已经完成,拎起皮箱,果决地对女人说:

“走!”

他踩着大步,女人窸窸窣窣地在后头跟着。

会说德语的南斯拉夫人对着夫妻的背影大叫:

“哈罗,不要走不要走,您欠我们一个解释呀!等警察搜完了您要给我们一个
交代——”

男人走得很快,一会儿就上了电梯,不见了。

两个警察,没搜到东西,一时之间似乎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交头接耳了一会,
决定请所有的人回到车上,继续他们的人生旅程。

“开车了! 开车了!”列车长挥舞着手催促旅客。 南斯拉夫人三三两两地登
上车厢,只有一个,火车开动了之后还攀着车门,对月台上的警察大喊:

“这是不公平的……那个人怎么能没事一样……他要道歉……”

火车隆隆的车轮把他声音给淹没了。

搭电车已经来不及,我在火车站前跳上一辆计程车,赶到学术街去。还好,学
生还在。




 秩序还好吗?



门铃响的时候,我正跪在花圃边拔草,指甲缝里全是黑泥,头发里杂着青草。

按铃的什么人听到了我的吆喝,折进了花木扶疏的小径。我用手遮着阳光,觑
觑来人,喝,是个穿浅绿衣服的警察。

“秩序局的吧?!”我问,一面将手上的泥巴擦在蓝布裤上。

他微笑着点点头,我却一点儿也不想笑:“你们来总不会有好事。”

他翻开手里一个卷宗,我望望篱笆,苹果枝才剪走,不致于伸到行人头上;人
行道上除了三两株长了白头的蒲公英,还算干净,早上取报纸时张望了一下,好像
连狗屎都没有;我的汽车,规规矩矩地停在车库里头———你来做什么?

警察先生把卷宗凑近我,指着里头一张影印的照片——是个坐在驾驶座上的女
人。

“这是您吗?”

还用说吗?

“您在二月十三日下午四时○三分超速驾驶经过这个路口?我们将罚单寄给车
主,车主回函说驾驶人不是他,所以我今天前来证实——”

“没错啦:”我弯身将杂草抛进竹篓,“开车的是我,不是我先生。”

警察先生开始作笔录:名,姓,性别,出生日期,准确地址……我拎起剪刀,
咔嚓剪掉蔓杂的莓果枝藤。

“您的行驶车速是十三公里,这个路口所允许的是‘步行速度’,也就是时速
十公里;您超了三公里——”他在卷宗上涂了几笔,说:“罚款二十马克——。”

二十马克,就是大约港币一百块,台幅三百六十块,实在不多。莓果枝上长满
了突刺,得先把突刺剪掉,才能剪枝,否则会教人遍体鳞伤。

“不付!”我说。

“不付?”他有点惊讶,将已经套上笔套的笔又抽出来,打开已经夹在腋下的
卷宗。

“不付!”我面对着他。这个看来五十多岁的人有着持别温和的举止,不像一
般咄咄逼人的公务执行者。他的须角泛白,眼睛带着笑意。

“为什么?”他重新握好笔,等着我的回答。

我把剪刀扔进竹篓里,莓果藤从我手指之间“咻”的一声弹回去。老兄,自从
你们在那个路口装了那个照像机之后,我已经接过两次罚单了,你这是第三次。我
实在火得很,但是你只是个执行者,跟你发怒没什么意义。

“您请这边凉椅上坐坐,”我领他到池塘边,“我给你们秩序局去过两次拒缴
的信,我给您再念一遍就是。您等等。”

警察先生摘下帽子,就在一丛紫色堇旁坐下。他身后的池塘已经抽干,尚未注
入清水,黑油油的烂泥巴上飞着细手细脚的蚊子。

“第一次,我行驶时速十七公里,超七公里;第二次,十五公里,超五公里。
拒缴理由是这么写的——”

警察饶有兴味地仰头看着我念:


第一,镇内行驶时速限制一般是三十公里,在这个路口突然变成十公
里,而在路口前又无任何具体障碍(譬如路突)警告驾驶人时速改变。

第二,路口的标志事实上只写着“步行速度”,并未注明“十公里速
限”。

第三,即使注明了十公里速限,汽车内时速仪上最低刻度是二十公里,
也就是说,二十公里以下的速度己无仪表显示。驾驶人如我,无从知晓所
行速度属十七或十五或十三公里。

第四,在前三种情况之下,要求驾驶人为三公里、五公里之超速而罚
款,实在荒谬、荒诞!

本人平常乃一循规蹈矩之市民,但衡量此不合理(虽然合法)的处罚,
决定采取甘地和梭罗的“不合作主义”,拒缴罚金。

署名:龙应台


“怎么样?”我问,“您的速仪上有十公里的刻度吗?”

警察用手背挡着耀眼的阳光,摇摇头。

“那您怎么能知道自己开的是十三公里还是十公里呢?”

“凭感觉嘛!”

我哈哈大笑,“这种感觉,您有,我没有。所以您是警察,我不是。”

在他身边坐下,“感觉,不能作为法律的依据吧?”

“不管您同不同意,法就是法呀!”他说着,重新戴上帽子,“天竺葵开得很
好!”

“粉红色的最漂亮!”我也站起来,准备送客,“可是法总得合理吧?!不合
理的就是恶法,不是吗?”我觉得自己义正辞严,理直气壮。

他很礼貌地和我握手,“您知道,”清清喉咙,“这样一来,您的罚金会变得
更重;下个单子来,就是四十马克,再不缴,就是六十马克——三张罚单就变成一
百八了!”

他的后脚跟踩到了一只垂下来的天竺葵,我的心一痛;高涨的公民道德勇气也
受到了打击:“吔,别别别只谈罚款,总有人要对我的抗议提出解释吧?!”

他已经走到了篱笆外边,挥挥手:

“您不会赢的,相信我!”

“恶法非法,”我倚在栏杆上伸出半个身子,大声地对着他的背影,“恶法非
法,您懂这个道理吗?”

再见!再见!

我压根儿不想再见到任何秩序局的人。你如果问我中国人和德国人有什么不同,
答案很简单。中国人在街上碰到熟人打招呼时,说:“吃过了吗?”德国人碰到一
堆朋友,开口就是:“秩序还好吧:?”(Alles in Ordnung?)

中国人靠米饭过活,德国人靠秩序;所以有中国人的地方就有餐厅,有德国人
的地方就有秩序局(Ordnungsamt)。

处罚十三公里的时速,这秩序局实在走火入魔了。回到竹篓边,拎起大剪刀。
好,奋斗到六十马克的时候,我就停止,就屈服。人家梭罗不也只坐了一夜的牢?
抗议到底的代价太昂贵了,何况我也没有那个时间……

我轻易地原谅了自己,却再也提不起兴致继续修剪莓果枝。气馁地躺进伞下的
凉椅,随手翻开今天的小镇报纸,竟然,竟然有这么一篇报导:



大半市民落入陷阱
新置相机引起争议



……前任市长本人亦以时速十一公里被拍照,罚金二十元,市长拒缴。
消防队队长以十五公里时速被开罚单,他愤怒地说:

“二十公里以下,只能用大拇指来测量了。”

两名律师正准备和市政府就此交通标志对簿公堂,全国驾驶人协会也
将采取行动。一位高级警官在接受访问时率直地说:“如果我在那个地点
被照像的话,那我非打官司打到倾家荡产不可!妈的!”



妈的!


  人吃人的西方



离开小冷,往北就是历史古城威玛。走出火车站,回头看看;这虽是威玛,毕
竟还是东德的威玛。火车站是个灰扑扑、陈旧不堪的建筑,泥墙剥落了,窗框的木
头绽出裂纹。

迎面袭来的空气,混合着煤味和汽车放出来的废气,令人窒息。每条路都有工
程,交通因而堵塞不堪。车身布满脏泥,行人的鞋子也裹着一层泥。各种各样的建
筑工程机械在每条街上发出巨大的噪音。

街角有个崭新的旅行社。

“能够帮我找个家庭旅馆吗?”

“我们新邦没有什么家庭旅馆,只有两种旅馆,一种很破旧失修的,您大概不
愿住,一种就是观光饭店了,比较贵。”

正在打字的小姐抬头冲我笑了一下:“您早来了两年;再过两年,我们就什么
都有了。”

“再过两年,”我说,“四十年的共产东德就连影子都没有了。我来得正是时
候。”

她点点头。

“大象旅馆有一个单人房,没有浴室,九十块一晚。就在老街广场上,五分钟
就到。”

五分钟其实走不到,因为要穿过无数的工地。粗大的水管搁在人行道上,等着
埋入地下。房子围上鹰架,等着翻新。地面上的砖块被掀了起来,等着重铺。机器
隆隆地震着地面。

后共产的威玛,在机器声中震动。

古街广场上,工人在铺地面。整个老街坊,都是青灰色的石板街,由一块一块
的石头缀成。每一块石头,大约有两个拳头大,切割得不平整,显然是用手工敲的。
工人在地上打下铁桩,绑上细绳,铁桩和铁桩之间就拉出一条直线来。工人屈腿跪
在地上,一手持锤,一手挑选大小适中的石块,把石块一个接着一个地排列起来;
几千几万颗石块缀连起来,就成为一条当年走马车、现在行汽车的石板街。

几百年前路是这么铺的,今天还是这么铺,因为这是条老街。

进入老街之后,威玛突然换了面貌。好像一个蓬头垢面的老妇人把斗篷和面具
突然摘掉,露出风华绝代的真面目来。躲藏在陈旧的建筑和震耳的工程噪音后面,
是威玛光彩夺目的历史。

面对着广场的大象旅馆,只是一栋不引人注目的老房子,里面的陈设,有典型
的公家机关那种保守和沉闷;可是就在这里,巴哈曾经夜宿,汤玛斯曼曾在这里写
小说,用大象旅馆作背景。

走出旅店,眼角余光瞥见隔壁墙上刻着几行字:“从一七○七到一七一七年,
巴哈居住于此。他的两个孩子在此屋诞生。”

向前信步走去,看见一栋黄色的建筑,是威玛图书馆,墙上的牌子说:

“在一七九七到一八三二年间,歌德在此任图书馆馆长。”

歌德的家,就在五分钟的脚程之外。他的马车停在车库里,车库楼上,是他写
作的书房,他的笔还搁在书桌上;他的床,还铺着他睡过的床褥。

踩着凹凸不平的石街,找到了尼采的家。也看到了李斯特的房子,还有他弹过
的钢琴。

最后,还进了席勒的屋子,看见他的书桌,靠书桌边,摆着一张床,是他临终
的床。

威玛的历史光辉,使人完全忘了有东德这么回事,直到这个席勒书房的解说员
开始聊起自己来。

“对我来说,统一不但没带来好处,还让我遭了殃。”

这是一个五十来岁的妇人,衣襟上别着名牌,“保利”。我们站在席勒的书架
前。

“我有个严重智障的儿子,今年三十四岁了。三十几年来,我抚养他,帮他穿
衣、系鞋带、喂他吃饭、帮他洗澡……在社会主义的东德,国家还算照顾我,有特
别的津贴,工厂还有手工品让我在家里做,因为我不能离开儿子一步。”

几个浏览的客人走近来,保利停了一下。

“现在统一了,工厂倒闭了,我失业了,要申请什么补助得跑好多个机构;我
也不知道我可以申请什么,所有法律都是新的,观念也是新的,我觉得糊涂极了。
不得已,只好把儿子送去智障辅导院,真不忍心呀,可我怎么办呢?我自己朝不保
夕……”

“您在这里不是个工作吗?”

“这是临时雇员,大概下个月又得失业了。老实说,统一的‘自由’对我一点
意义都没有。以前是没有旅行的自由,现在我可以旅行,但我没有钱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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