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叫我烟死吗?关上门!”葛生嫂在厨房里叫着说,“后门又不许人家开,烟从哪里出去呀?”
但她虽然这样埋怨着,却把卧房的门关上了。
过了一会儿,卧房中的烟渐渐淡了下去,葛生嫂端着一壶酒和一碟菜走了出来。她罩着满头的柴灰,一对赤红的眼睛流着眼泪,喃喃地说:
“真把我烟死了……”
她把酒菜放在葛生哥面前,卷起衣襟,拭着眼,又继续说:
“没有什么菜了,那两个大的真淘气,总是抢着好的东西吃……这一点豆腐干和乳腐还是昨天藏起来的……”
“有酒吃就够了。”葛生哥微笑着,拿起酒杯。“就把这两样菜留给他们明天吃吧。”
“唉,老是这么说,酒哪里会饱肚……”
“你不会吃酒,不会懂的。”他用筷子轻轻地拨动着菜,只用一只筷子挑了一点乳腐尝着。“孩子们大了,是该多吃一点菜的……你也不要老是一碗咸菜……这样下去,身体只有一天比一天坏—;—;喂奶的人呀。”
“可不是!你拿什么东西给我吃呀!……这个要吃,那个要穿,你老是这么穷……明天……米又要吃完了……”葛生嫂忧郁地说。
“不是有四袋谷子吗?去轧一袋就是。”
“你拿什么去换现钱?谷价不是高了起来,阿如老板说要买吗?”
“慢慢再想办法。”葛生哥缓慢地喝着酒说。
“又是慢慢的!自己的事情总是慢慢的……碰到人家的事情,就不肯拖延!”
“算了,算了,老是这样钉着我,你有什么不知道,无非都是情面……哦,华生呢?”
“华生!”葛生嫂忿然的说。“一天到晚不在家,什么事情也不管!……又是你不中用呀!”
“只有这一个兄弟,我能天天打他骂他吗?二十一岁了,也要面子的,总会慢慢改过来的……”葛生哥说着,叹了一口气。
“你也晓得—;—;二十一岁了?亲事呢?”
葛生哥沉默了。他的脸上掠过了一阵阴影,心中起了烦恼。
但是葛生嫂仍埋怨了下去:
“人家十七八岁都娶亲了,你到现在还没给他定下女人……喂,我问你,他近来做些什么事情,你知道吗?”
“什么呢?”葛生哥懒洋洋的问。
“亏你这个亲哥哥……”
葛生哥睁着疲乏的眼睛望着她,有点兴奋了。
“你说呀,我摸不着头脑!”
“人家说他,有了……”她的话忽然中断了。
外面有人推开门走了进来。
“华生!……”葛生嫂惊讶地说着,随后连忙装着镇静的态度,埋怨似的说:“你这么退了才回来!”
华生不做声。他冷冷地看了阿哥一眼,打开前胸的衣襟,泰然坐在床沿上,想着什么似的沉默着。
他有着一个高大的身材,粗黑中略带红嫩的面庞,阔的嘴,高的鼻子,活泼而大的眼睛,一对粗浓而长的眉毛,扫帚似的斜耸地伏在眉棱上。在黯淡的灯光下,他显得粗野而又英俊。
葛生哥喝了一口酒,抬起头来望着他,微笑地说:
“华生,你回来了吗?”
“回来了。”华生懒洋洋地回答了这一句话,又沉默了。
葛生哥看见他这种冷淡的神情,皱了一皱眉,缓慢地喝着酒,沉思了一会儿,注视着挑在筷尖的乳腐,又和缓的说了:
“以后早一点回家吧,华生。”
华生瞪了他一眼,冷然的回答说:
“以后早一点吃饭吧,阿哥!”
葛生哥惊讶地抬起头来,望了他一眼,摇了一摇头,脸上显出不快的神情来。但忽然他又微笑着,说:
“早起早睡,华生,身体好,精神好,好做事哩。”
“你自己呢?什么时候了,才吃饭!”华生说着,射出犀利的眼光来。
葛生哥又沉默了,低着头。
“可不是!”葛生嫂插入说,“十点钟应该有了,才吃饭,才吃酒……”
“我有事情呀!……”葛生哥带着埋怨的口气,转过脸去对着葛生嫂。
“什么鸟事!全给人家白出力!”华生竖起了眉毛,忿然的说。
“可不是!可不是!”葛生嫂高兴地点着头,说:“一点不错—;—;白出力!”
“都是熟人,也有一点情面……”葛生哥喝着酒和缓地回答着:“你们哪里懂得……”
“情面!”华生讥刺地说,“捞一把灰!我们没饭吃,谁管!”
“可不是!捞一把灰!”葛生嫂接着说,“明天米就吃完了,你能除一斗米来吗?阿如老板自己就开着米店的!”
“对人家好歹,人家自会知道的。”
“哼!”华生竖着眉毛,睁着眼睛,说:“有几个人会知道你好歹呀?你自己愿意做牛马,谁管你!阿如老板那东西,就是只见钱眼,不见人眼的!你晓得吗?”
“闭嘴!”葛生哥惊愕地挺起他凹陷的胸部,四面望了一望,低声地说,“给人家听见了怎么办呀?”
“你怕他,我就不怕!……什么东西,阿如老板!”华生索性大声骂了起来。
葛生哥生气了,他丢下杯筷,站起身,睁着疲乏的红眼,愤怒地说:
“你想想自己是什么东西吧!……”
华生也霍的站了起来,仰着头:
“我是人!”
“你是人!我是牛马!……嚄;……嚄;!看你二十一岁了,对我这样!……什么事情也不做,一天到晚在外面玩!这时候才回来,倒骂起我来!你是什么东西呀?……你是人?……”
“我—;—;是人!”华生拍着胸膛说。
“你—;—;是人?……”
“我—;—;不做人家的牛马!”
葛生嫂惊慌了。她站在他们中间,一手拖住了葛生哥,一手摇着说:
“你让他一步吧!他是阿弟呀!……华生,不要动气!他是你阿哥呀!……”
“阿弟!……”葛生哥愤怒而又伤心的说,“我对他多么好,他竟这样报答我呀!……阿弟,这还是我的阿弟吗?……”
“阿哥!……”华生也愤怒地说,“我看不惯这样的阿哥!专门给人家做牛马的阿哥!……”
“你杀了我,你不要我这做牛做马的阿哥!……”
“算了,算了,”葛生嫂急得流泪了,“是亲兄弟呀!听见吗?大家都有不是,大家要原谅……孩子们睡熟了,不要把他们闹醒吧。”
“我有什么不是呀,你说!”葛生哥愤怒地说,“我一天到晚忙碌着,他一天到晚玩着,还要骂我,要是别人,要是他年纪再轻一点,看我不打他几个耳光!……”
“我有什么不是!我说你给人家做牛马,说错了吗?……”
“你对?……”
“我对!”
“你对?你对?……”
“对,对,对!……”
“好了,好了,大家都对!大家都对……你去休息吧,华生,自己的阿哥呀!……走吧,走吧,华生!……听我的话呀!我这嫂子总没错呀!……大家去静静的想一想,大家都会明白的!……”
“我早就明白了,用不着细想!”华生依然愤怒地说。
“你走不走呀?……我这嫂子在劝你,你不给我一个面子吗?……听见吗?到隔壁房子里睡觉去呀!”葛生嫂睁着润湿的眼睛望着华生。
华生终于让步了。他沉默地往外面走了出去。
“睡觉呀,华生!这时候还到哪里去呀?”她追到了门口,“不是十点多了吗?”
“就会回来的,阿嫂,哪里睡得熟呀!”
他说着已经走得远了。
“唉……从来不发脾气的,今天总是多喝了一杯酒了吧……”
葛生嫂叹着气,走了回来,但她的心头已经安静了许多。
葛生哥一面往原位上坐下去,一面回答说:
“他逼着我发气,我有什么办法!”
“到底年纪轻,你晓得他脾气的,让他一点吧……”
“可不是,我总是让他的……只有这一个亲兄弟……看他命苦,七八岁就没了爹娘……唉!”
葛生哥伤心了。他咳嗽着,低下头,弓起背来,显出非常痛苦的模样,继续说:
“做牛做马,也无非为了这一家人呵……”
“我知道的,华生将来也会明白……这一家人,只有你最苦哩……”葛生嫂说着,眼中含满了眼泪。
但她看着葛生哥痛苦的神情,又赶忙忍住了泪,劝慰着说:
“你再吃几杯酒吧,不要把这事记在心里……酒冷了吗?我给你去烧热了吧?……”
“不必烧它,天气热,冷了也好的,你先睡吧,时候不早了哩……”
葛生哥说着,渐渐平静下来,又拿起酒杯,开始喝了。
二
微缺的月亮渐渐高了。它发出强烈的青白的光,照得地上一片明亮。田野间迷漫着的一派青白的夜气,从远处望去,像烟似的在卷动着。然而没有一点微风。一切都静静地躺着。远处的山峰仿佛在耸着耳朵和肩膀倾听着什么。
这时傅家桥的四周都静寂了,只有街头上却显得格外的热闹。远远听去,除了凄凉的小锣声和合拍的小鼓声以外,还隐约地可以听见那高吭的歌声。
华生无意识地绕过了一个篱笆,一个屋衖;,循着曲折的河岸往街头走了去。他心中的气愤仍未消除。他确信他说阿哥给人家做牛马这一句话并没错。
“不是给人家做牛马是什么?”他一路喃喃地说。“实在看不惯……”
但是他离开街头渐远,气愤渐消了。他的注意力渐渐被那愈听愈清楚的歌声所吸引:
结婚三天就出门,
不知何日再相逢。
秀金小姐泪汪汪,
难舍又难分。
叫一声夫君细细听,
千万不要忘记奴奴这颗心。
天涯海角跟你走,
梦里魂里来相寻。
锣鼓声停住了。唱歌的人用着尖利的女人的声音,颤栗地叫着说:
“啊呀呀,好哥哥,你真叫我心痛死哉……”
华生已经离开街头很近了。他听见大家忽然骚动了起来。有人在大声叫着说:
“不要唱了!来一个新的吧!你这瞎子怎么唱来唱会总是这几套呀!”
“好呀!好呀!”有人附和着。
歌声断了。大家闹嚷嚷的在商量着唱什么。
华生渐渐走近了那听众,射着犀利的眼光望着他们。
那里约莫有二三十个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有些人坐在凳子上,有些人躺在石板上。也有蹲着的,也有站着的。中间一把高椅上,坐着一个瞎子。他左手拿着一个小铜锣,右手握着一片鼓锣的薄板又钩着一根敲鼓的皮锤,膝上绑着一个长而且圆的小鼓。
“那边有椅子,华生哥。”一个女孩子低声地在他身边说着。
华生笑了一笑,在她的对面坐下了。
“唱了许久吗?”
她微笑地点了一点头。
她很瘦削,一个鹅蛋脸,细长的眉毛,细长的眼睛,小嘴巴,白嫩的两颊。她虽然微笑着,却带着一种忧郁的神情。
“时候不早了,就唱一曲短的吧……‘大打东洋人’,好不好呀?这是新造的,非常好听哩!”卖唱的瞎子说。
“也试试看吧,唱得不好,没有钱!”有人回答着。
“那自然!我姓高的瞎子从来不唱难听的!”
“吹什么牛皮!”
“闲话少说,听我唱来!”卖唱的说着,用力敲了一阵锣鼓,接着开始唱了:
十二月里冷煞人,
日本鬼子起黑心:
占了东北三省不称心,
还想抢我北京和南京。
调集水陆两路几万人,
先向上海来进兵。
飞机大炮数不清,
枪弹满天飞着不肯停。
轧隆隆,轧隆隆,轰轰轰轰!
劈劈拍,劈劈拍,西里忽刺!
他用着全力敲着鼓和锣,恨不得把它们敲破了似的,一面顿着脚,摇着身子,连坐着的竹椅子,也发出叽咕叽咕的声音,仿佛炮声响处,屋子墙壁在接连地崩颓着,有人在哭喊着。
一会儿各种声音突然间断了。他尖着喉咙,装出女人的声音,战栗地叫着说:
“啊呀呀,天呀妈呀,哥呀姐呀,吓煞我哉,吓煞我哉!日本人来了呀!”
听众给他的声音和语气引起了一阵大笑。
“呔!毛丫头!”他用镇静的宏亮的男声喊着说,“怕什么呀!那是我们十九路军的炮声哩!你看,两边的阵势……”
锣鼓声接着响了一阵,他又开始唱了:
中国男儿是英豪,
不怕你日本鬼子逞凶暴,
大家齐心协力来抵抗,
要把帝国主义来赶掉!
死也好,活也好,
只有做奴隶最不好!
歌声和乐器声忽然停止了,他又说起话来:
“诸位听着,做奴隶有什么不好呢?别的不讲,且单举一件为例:譬如撒尿……”
听众又给他引起了一阵不可遏抑的笑声。
“勿笑,勿笑,”他庄严地说,“做了奴隶,什么都不能随便,撒尿也受限制!”
“瞎说!”有人叫着说,“难道撒在裤裆里吗?”
“大家使月经布呀!……”有人回答说。
于是笑声掩住了歌声,听众间起了紊乱了。一些女人在骂着:
“该死的东西!……谁在瞎说呀……”
“是我,是我!怎么样呀?”说话的人故意挨近了女人的身边。
他们笑着骂着,追打起来了。大家拍着手,叫着说:
“打得好!打得好!哈哈哈!”
有什么东西在周围的人群间奔流着,大家一时都兴奋了。有的人在暗中牵着别人的手,有的人踢踢别人的脚,有的人故意斜卧下去,靠着了别人的背,有的人附耳低语着。
华生看得呆了。他心里充满了不可遏抑的热情。
“他们闹什么呀,菊香?”他凑近对面的那个瘦削的女孩子,故意低声地问。
“嗤……谁晓得!”她红了脸,皱着眉头,装出讨厌他的神情。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呀?你说来!”他热情地握住了她的手。
猛烈的火在他的心头燃烧着。
“放手!”菊香挣扎着脱了手,搬着椅子坐到别一个地方去了。她显得很惊惧。
华生微笑地望着她,站起来想追了去,但又立刻镇静了。
他注意到了左边一个老年人的话。
“唔,管它谁来,还不是一样的!”那老人躺在一张竹床上,翘着一只脚,得意地摸着胡须说,“说什么中国,满洲,西洋,东洋!……”
“阿浩叔说的对。”坐在床沿上的一个矮小的四五十岁的人点着头,“皇帝也罢,总统也罢,老百姓总归是老百姓呀……”
“可不是,阿生哥!我们都是要种田的,要付租的……”阿浩叔回答说。
“从前到底比现在好得多了,”坐在床沿上的一个光着头的五十多岁的人说,“捐税轻,东西也便宜……”
“真是,阿品哥!”阿生哥回答着,“三个钱的豆腐比现在六个铜板多的多了。”
“从前猪肉也便宜,一百钱一斤,”另一个人插入说,“从前的捐税又哪里这样重!”
“闹来闹去,闹得我们一天比一天苦了。”阿品哥接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