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生又变了,”葛生哥喃喃地说,“年轻人真没办法。”
“我老早说过的了,这样大年纪,应该早点给走亲的呀!”葛生嫂又埋怨了起来。
但是几天过后,傅家桥也跟着变了。它的外表仿佛是平静的,内中却像水锅里的水在鼎沸,几乎每个人的心里都充满了憎恨和愤怒。
“晚稻割起来了,阿如老板又要来收租了!今年收成这样不好,怎样交得出呢?”
“不要说交租了,连活也活不下去了!”
“唉,真的,我们还能活下去吗?”
到处都听见这样的话。
葛生嫂并不懂得这话的来源和作用,但她一听见就立刻叫起来了。
“真的,我们还能活下去吗?这样的日子:天灾人祸,接二连三的来!我们得想办法了!”
“想吧,你想什么办法呢?”华生故意问她说。
“什么办法吗?—;—;要换朝代!”
“什么朝代呢?”
“宣统也好,袁世凯也好,终归朝代要换了!”
“这话有理,”华生笑着走开了。
“我说你女人家少讲些空话,”葛生哥不耐烦地说,“你哪里懂得什么朝代不朝代!”
“我不懂得,倒是你懂得!”
“袁世凯也不晓得,还说懂得。亏得是华生,给别个听见了,才丢脸。”
“丢脸不丢脸,要换朝代还是要换的!你看着吧!”
“我看着。”
“自然看着,像你这种男人有什么用处,弥陀佛,弥陀佛,给人家这样叫着,这才丢脸呀!……”
“好了好了,我不和你争了,……你总是这一套……”
“谁先同我争的呀?……你不插嘴,我会争吗?……”葛生嫂仍不息地说了下去。
但是葛生哥已经走了。他要到田头去。
“谁有这许多闲心思,”他喃喃地自语着,“女人总是说不清的……”
他走到屋前,忽然迎面来了两个人:一个是阿如老板,挟着一包东西,一个是他店里的长工,挑着两捆空袋,一支大秤。
“来称租谷吧,老板?”葛生哥微笑地点点头说。他知道是往阿曼叔家里去的。
阿如老板没回答,仿佛没看见他似的,一直向北走了去。只有他那个长工微笑地和他点点头。葛生哥不禁起了一点不快,呆立了一会,望见他们的后影消失在破弄堂里,才默默地向田头走去。
“不晓得华生又是什么得罪他了,连我也不理睬,”他想,“唉,做人真难呵……”
他想到这里,心底里的无穷尽的郁闷全起来了。他实在是最懂得做人困难的。而同时也就是为了这困难最能容忍,退让,求四面八方和洽的。
“有苦往肚里吞。”他没一刻不是抱定这主意。
但是结果怎样呢?他近来也渐渐觉得有点不耐烦了。弥陀佛,弥陀佛,几十年来只落得一个这样的绰号。人家对他仿佛都是很尊敬,很要好的,实际上却非常的看不起他,什么事情都叫他吃亏,叫他下不去。譬如阿如老板吧,他以前多少年种他的田,租谷从来不拖欠半粒,宁可自己没有饭吃,也总是先把晒干车净的谷子挑送到他家里去;后来因为有一年大水灾,稻都淹掉了,实在交不出租,结果给夺了佃,只好再去租种别人的。但就是不种他的田,也还是给他奔走,给他使唤,给他做过多少事情,既没收他工钱,也没受他一点礼物,忽然为了跟华生吵架,就对他也变了态度了。那事情到底谁错呢?他并非不知道。只为了往大处着想,他才勉强抑制着华生,吃了亏去了结的。然而阿如老板还不满足,到处说华生的坏话,对他老是恶狠狠的恨不得立刻把华生宰了杀了一样。他几次客客气气的和他打招呼,也总是要理不理,好像没看见他,好像不认识他,好像他就是华生,就是对头似的。
别的人呢?傅青山,黑麻子,孟生校长,阿品哥,都说他是好人,一面却只是往他身上加捐加税,总之榨得出来就榨,逼得出来就逼,吓得出来就吓,并不体谅他苦。
“还能活得下去吗?”
这几天他时常听见人家这样的叫苦。真的,他已经不能活下去了。他欠的租和债一天比一天多了起来,肚子里的苦闷也一天比一天饱满起来了,想到前程,真使他害怕。什么都摆不平直,就连自己一家人也摆不平直……
他越想越苦恼,背越往前弯,咳嗽接二连三的发作起来像心口要炸裂了似的,走进田里,两腿抖颤了,只得坐了下去休息着。
过了许久,他才觉得精神渐渐振作起来,同时他的念头也已经变了:
“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他这样想着,慢慢抬起头来。
“我看你脸色不好哩,阿哥,”华生一路用锄头整理着水沟,到得葛生哥面前,说。“想必大病后没调理,不如回去歇一歇吧,现在总算清闲些了。”
“没什么,”葛生哥回答说,“只觉得不大有气力,坐一会儿就好了!你看,稻草快干了,紫云英大起来了,事情正多着呢……”
“不过是这一点事情,给我做就很快,你身体要紧呢。”
“那自然,”葛生哥微笑着说,“你年纪轻,气力大。我从前像你这样年纪也毫不在意的……做了一样又一样,这样收进了,那样又种大了,种田人也有兴趣哩……你看……”
葛生哥说着,渐渐忘记了刚才的苦恼,高兴起来了。
但华生已经铲着沟泥,走了过去,没听见他讲什么话,他的精力完全集中在锄头上。稻草不久可收了,田野上将是一片紫云英。它们虽和稻苗一样,需要雨水,但却不能长久浸在水里,有时须得开关着水沟来调节。他不能把水沟弄得外浅里深,让雨水倒流进在田里,但也不能开得里面的太浅,外面的太深,让雨水一直往外流出去。他得把它开得很平匀,关起来时使每一棵的紫云英的根,都能吸收到水分,开开后又到处都干燥。沟底里,有着不少的稻根和碎石,这里那里突出着,它们是足够阻碍那田野上千千万万的生命的源泉的。他必须把它们一一铲去,又用泥土来填补那留下来的洞窝,并且把那沟底修饰得光滑结实。这事情看起来极其容易,却需要有极大的耐心和仔细。华生平常像很粗心,但他做事情却相当的仔细,尤其是这几天来他看见所有的农人都对他表示出信任和尊敬,他渐渐地可以实现他的计划的时候,他心中充满了快慰,做事愈加耐心了。
从早晨八点钟起,到现在将近中午,一横一直的修理着沟道,看看已经完成了五六条,正稍稍休息一下的时候,他忽然听见了一阵叫声:
“救命呀!……救命呀!……”
华生惊愕抬起头,看见阿方的女人抱着一个孩子从屋前狂奔了来。
“你看,阿哥!”他转过身去对着葛生哥,“我们那边出了事了!”
他不待葛生哥回答,便一直迎了上去,提高喉咙叫着:
“什么事情呀?……”
但是阿方的女人没回答。她一直向华生这边跑,一路颠扑着,一路摇着手。
华生看见她失了色,满脸流着睛泪,张大着嘴,急促地喘着气,到得半路栽倒了,她的手中的孩子在惊骇地号哭着。近边田头的一些农人,首先奔过去围住了她,华生也立刻到了。
“什么事呀?你说!什么事呀?”大家问。
阿方的女人只是呼呼喘着气,两手拍着地,面色纸一样的白,说不出话来。
“把孩子给我吧,”华生说着抱了她手中的孩子,“不要害怕,你好好坐起来,说给我们听呀!”
那女人睁大了眼睛,望着华生窒息地哭了。
“他……他……打死……了……”她重又把头伏倒在地上。
华生的眼珠突了出来,他知道是阿曼叔遭了灾。
“快去看阿曼叔!”他把孩子交给了别个,抢过一把锄头来。“你们把她扶回家!”随后,他高高地举起锄头,对着远近的农人们挥着手,作了一个记号,同时他飞也似地首先跑了。
田野上的农人们一齐高高地举起了锄头,挥着手,接着从四面八方跑向阿曼叔家里去。在屋子附近工作的一些人,已经先华生跑了进去。同时,有些女人从屋里奔了出来。
葛生嫂发疯似地抱了一个孩子,从屋内追了出来,一路大叫着:
“天翻了!……天翻了!……救命呀……青天白日打死了人!……有皇法吗?”
华生冲了上去,一把拖住她的手臂:
“谁打谁?快说,阿嫂!”
“还有谁呀!”她叫着说,“我们还能活下去吗,可以无缘无故打死一个人?……可怜阿曼叔呀,一个好人……一个老成人……”
“谁打死他的。快说来呀,阿嫂!”华生蹬着脚说。
“就是那瘟生呀!……阿如……”
华生没听完她的话,一直往里冲去了。
阿如老板竟敢跑来打死阿曼叔吗?他浑身冒起火来,握紧了锄头。但是刚到破衖;堂,阿英聋子忽然从里面跑出来,把他拖住了。
“华生!”她大声叫着,蹬着脚,“快捉凶手呀,他们逃走了!……”
“逃走了?”华生定了定神,说,立刻转过身来,想冲了出去。
但外面的人蜂拥地来了,密密层层的只是把他往里挤,一点也站不住脚。
“捉凶手!听见吗?捉凶手!”华生大声地喊着,“凶手逃走了!……往外跑!往外跑!……把阿如老板捉来!”
“往外跑……捉凶手!……阿如老板逃出去了……”人群中起了怒吼,一半往里,一半往外挤,华生给夹在中心,忽而朝内几步,忽而朝外几步,半天还在破衖;堂里,完全失了自由。
华生用力推挤着人群,大喊着:
“让我出去,听见吗?让我出去!”
阿英聋子紧紧地扯着华生的衣襟,呼呼地喘着气,满脸流着汗。一会儿她的脚被这个踏着了,一会儿她的手臂被那个撞痛了。她一面叫着,一面骂着,忽然生起气来,不晓得从哪里扯来了一根木条,一路往人家的身上打了下去。
“滚开!滚开!……看老娘的木头!……让华生出去!听见吗?让华生出去!……你们这些人没一点用!……让华生去捉那瘟生!……听见吗?……”
人群狂叫了起来,愤怒地睁着眼睛,抢住了她的木条,但同时给她的话提醒了,两边挤了开去,让出一条空隙来。
“不错,让华生出去!让华生出去!”大家嚷着。
华生赶忙往外面跑了。挤到大门口,他正想从田野上抄到大路上去,葛生哥忽然一把拖住了他的手臂,疯狂似的叫着说:
“华生!……有话和你说!……你停下……”
阿英聋子不待华生回答,就往他们手臂中间撞了过去。
“快走!……”她叫着。
葛生哥手臂一松,华生立刻跑了开去。
“你这疯婆做什么呀?……”葛生哥怨恨地叫着,再也喊不应华生。
“谁理你!难道白白打死人吗?”阿英聋子说着连跳带跑的走了。
华生走到人群外,把锄头举了起来,做着记号。人群注意出了是华生,静默了一刻,一齐举起了锄头。
“跟我去找凶手!”
“走!”大家回答说,“剥他的皮,割他的肉!……烧倒他的屋子!……”
华生首先跑了,几十个年轻的农人在后面紧随着。他们穿过篱笆,在田里狂奔着,抄到河塘上离开桥头不远,阿波哥忽然迎面奔了来,拖住了华生。
“站住!站住!”他叫着说,并且对后面的人摇着手。
华生站住了。
“你知道什么事情吗?”他问。
“我知道,”阿波哥回答说。“不要粗暴,华生,应该让傅家桥人公断……”他把华生拉过一旁,低声地说:“我们要算总账的,不要让他们逃走一个……回去商量更好的办法吧……”
“让他逃走吗?我要一个一个来!……”
“逃不了的,一网打尽,正是好机会……,走,走,回头去看阿曼叔!……”
华生迟疑了一下,终于同意了,回转身,对大家叫着说:
“等一会再说,听见吗?回头去看阿曼叔!”
大家惊异地呆着,没有动,有几个人叫着问:
“什么意思呀?……”
“自有办法!听见吗?逃不了的!……相信我!”华生大声地回答。
大家会意地跟着他回头跑了。
屋前和破衖;里来去的人仍非常拥挤,男的女的从四面八方跑了来。一片喧哗声。每个人的脸上显露非常的愤怒。他们看见华生来了,便把路让了开来,叫着问:
“凶手捉到了吗,凶手?……”
“立刻就来了!”阿波哥一路回答说,和华生挤到了阿曼叔的门口。
这里挤满了人,但很沉默,大家又愤怒又苦恼地摇着头,握着拳。
华生丢了锄头,和阿波哥走进房中,房中也站满了人。
阿曼叔睁着眼睛,死挺地躺在床上,一脸青白,已经断了气。
“唉,一个耳光,想不到就死了……”阿元嫂站在屋角里,叹着气说,“运气不好,竟会屈死……年纪也实在大了,又没破,又没肿……”
华生愤怒地瞪了她一眼说。
“你知道那个耳光轻重吗?”
“我哪里知道!”阿元嫂也瞪着眼睛说。“我又不是动手动脚的下流人!”
“为什么打人呢?”阿波哥插了进来。
“来称租谷的……”别一个女人回答说。“阿如老板说打六折,乡长定的,阿曼叔说年成坏,只肯打对折。……阿如老板脾气大,就是拍的一个耳光……他立刻晕倒地上,抽着筋,不会说话了……”
“对折,六折!……乡长定的!……”华生愤怒地说,“我们收不到三成!……种田人不要活了吗?……”
“六成是不错的,”阿波哥说,“乡长的红条子上午贴出的。”
“上午贴出的吗?我去把它撕下来,什么狗养的乡长!……”
华生立刻和阿波哥走进自己的屋内,把门关上,一直到厨房里。
“我们应该动手了,阿波哥,”他低声的说。“带着大家到乡公所去吧!”
“还不到时候,”阿波哥摇着头说。“现在大家只知道阿如老板打死了人,还不知道博青山的命令,这六折租谷的定议是大家都不肯答应的。我们应该先让他们知道这事情,亲眼去看那红条子—;—;它刚才贴在桥头保卫队门口。我们现在应该冷静,假装没事,今晚上一切都准备好,明天一早……”阿波哥忽然停了口,对着厨房的后门望着。“那外面不是缸吗?……”
“阿元嫂的水缸。”
“我好像听见有人在走动……”
“只住着阿元嫂一个人,她刚才不是在阿曼叔房里吗?……”华生说着,想走过去打开后门来。
但是阿波哥把他止住了。
“不要动!……”
他们静静地倾听了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