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饿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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饥饿百年- 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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筷子还没送来,何大早已抓了一大把塞进嘴里。
这是一个榨油作坊,用木杠和石扇等简陋工具榨桐油和菜油。那几个工人,都是当地农民,作坊是他们集资建起来的。
工人们让何大吃饱了饭,问起何大的身世,问几声不见答应,一看,他已经坐着睡了过去。
他们把何大放在地铺上,跟他们睡在一起。作坊里是堆积如山的桐子,所谓地铺,就是在桐子上铺一张篾席。
第二天,何大吃了早饭,问往李家沟咋走,工人们给他指了路,就搬桶,上杠子,压石扇,忙碌得赤裸的上身筋骨累累。何大道了谢,沿河向下游走去。原来,他已经走过了十余里。
因为吃了两顿饱饭,何大显得格外精神,很容易就找到过河的地方,过了河,似乎没爬多久,就上了李家沟。 

杨光武的住房一点也没变。何大忐忑地走到门边,见木板门被一把大铁锁锁着。这把大铁锁,是他母亲许莲从何家坡带来的。何大从门缝往里瞧,见里面一片狼藉。红、黑、白相间的鸡屎,随意撒在草凳上。傍灶台边,放着猪草板,横放在猪草板上的刀,分明是切菜用的。灶台的边缘黑不溜秋,有时拖下白白的一杠,是滗饭时流下的汤汁。这情形,使何大再次想起他的妈妈。许莲在的时候,虽一样的穷,但屋子里总是干干净净,哪怕她受了杨光武的毒打,自己爬不起来,也要吩咐何大把屋子扫一扫。许莲死后,整洁的杨家变成了狗窝,刘氏进屋,凭借女人的天性,使之有所改观,至少,草凳上是不会有那么多鸡屎的。
现在的情形只能表明:他们的生活是一日不济一日了。
想到这层意思,何大心里很凉,如果他们过不下去,就更不可能收留他。可是,他不留在这里,又能往哪里去?何大在门轴缝里找到钥匙——清溪河流域的农民,上坡干活或去集市赶场,都喜欢把钥匙藏在门轴缝里——开门进屋,拿起扫帚将屋子打扫干净了,又把草凳上的鸡屎擦去,那些已经干浆的鸡屎,用扫帚擦不掉,他就用指甲抠。做完这一切,杨光武和刘氏还没回来,他到里屋去看,杨才没有绑在床上,一定是带到坡上去了。何大一阵心酸,眼泪涌了出来。爸爸妈妈在世的时候,他跟弟弟何二也常常被他们带到坡上……
这不是他想爸爸妈妈的时候,也不是他该哭的时候,他用袖子将泪抹去,就进了牛棚。
他曾听杨光武在何家坡说过,将来回了李家沟,就买一头牛。
牛棚里空荡荡的,连地皮都刮起来肥庄稼用了,证明他们并没养牛。没有牛,何大就更加觉得自己没有留下来的理由。他慢慢地走到屋外去,锁了门,将钥匙放回原处。
不知不觉,就到了母亲的坟边。
母亲的坟几乎只剩下一片平地。
何大蹲下去,“妈……妈……妈……”他这么单调地哭喊着。
在外面游荡了许久,走过了他熟悉的角落,在母亲被黄牯子戳倒的地方,他站了很长时间。太阳偏西时分,何大又转回到杨光武的屋后。屋脊上有了一团一团的黑烟,证明他们已经在做饭。何大没有多想,从一条长着小草洒满粪便的土路走到屋前,喊一声:“爸爸。”
把头塞进灶孔吹火的杨光武听到喊声,缩回脖颈,又揉了揉被柴烟熏得泪水巴沙的眼睛,看到了街檐下的何大,不相信似的张大嘴巴,好一阵才说:“你来了?”
看来,他根本就没注意屋子被清扫干净了。
何大一句话不敢说。
“你咋个来了?”
“我在何家坡惹了祸。爸爸收下我。”
杨光武走出来,问道:“你还没得老子的鸡巴大,惹了啥祸?”
何大就把不小心点燃了别人家房子的事原原本本地叙述了。不过,他作了小小的又是极为关键的改动,他知道陈氏跟杨光武吵过架,就说自己点燃的是陈氏的房子。
杨光武哈哈大笑,“有出息,”他说,“老子收下你!”
何大除了流泪,说不出一句话来。杨光武低了头看他的脸,怒道:“哭个球啊?”何大又喊了一声:“爸爸……”
不多久,刘氏回来了,她用背条把杨才跟自己连在一起,肩上扛着锄头,见了何大,竟也出乎意料地没说什么。 

秋天来临的时候,何大终于被杨光武赶出了家门。从此,他永远离开了杨家。
沿着清溪河,何大一路流浪,他的头发已经好些时候没有理过,长至脖颈,脏得结成一块饼。当他从官道或村路上走过的时候,一些人就向他打趣:“喂,那娃儿,来给我当儿好吗?”他知道这些人只不过是说着玩的,就懒得答应。要是饿急了,就应一声:“给我一碗饭吃我就给你当儿。”那打趣的人立即噤了声,心肠硬的,不但不给饭,还一边骂,一边捡起石头瓦块向他掷来,他便蒙了头,飞跑而去。
朔风自北而南,翻过秦巴山地,像一支硬弩,直贯清溪河。这是流浪者最为恐怖的季节。何大到了毛坝,这里恶山野水,比李家沟荒凉十分。毛坝住着十来户人家,最富有的是罗光全,他有几十挑谷田,可土地薄,收成并不好。他家有三口人:罗光全的母亲加上罗光全夫妇。罗光全的母亲是瞎子,干不了活,几十挑谷田加上一些旱地,全靠两个年轻人做,惹得罗光全的老婆耿氏常生怨言。因此,当何大在村口出现的时候,罗光全的婶娘就把他带到了罗光全家。罗光全答应收下他。
何大在那里只住了两个月。他放牛,是一对子母牛。除了放牛,还割草,挖地,侍弄冬水田。大山上仿佛永远笼罩着冬天的暗影,早晨出去的时候,黑霜打得石头皴裂,土块发硬,何大穿着烂草鞋、短裤(他的裤子只剩膝盖以上的部分,看上去像短裤)、密布着网眼的薄衫,拉着牛上坡了。当太阳升起,冰雪融化,何大踩着烂泥回来的时候,罐子里只剩下几个荞麦粑。
这几个荞麦粑是他一整天的食物。
首先看不下去的是罗光全的婶娘。她对罗光全说:“光全,你还是给那娃娃沾一颗米嘛。他一天只吃三五个汤粑,哪养得活?”
罗光全轮一轮眼珠回道:“你心肠好,把你家的米拿给他吃吧。”
他婶娘穷,自知说不起硬话,就不敢言声了。
有天清早,何大赤脚站在冬水田里挞田埂,两条细腿像两根红萝卜,罗光全的婶娘背着猪草花篮从岩畔上溜下来,悄声对何大说:“娃娃,你自己另找个地方算了。”何大听从了她,没再挞田埂,从田里出来,用老人递过的一把猪草擦尽了腿上的泥水,离开了毛坝。
何大到了永乐的黄岭滩。这里一户姓钱的人家收留了他。钱家的主人名叫钱元,脾气就跟这里的地质一样,稍不留心,就山崩地裂。何大身上留下了无数伤痕。大半年后的某一天,何大从坡上回来,再也找不到主人的家了。主人的家被突发的泥石流埋没了:天边泛出鱼肚白的时候,泥石流带着低沉的吼声逼向了钱家,何大早已上坡去了,可钱家人全都还在梦中。何大跪在那一堆黄汤面前,为主人痛哭一回,就沿河而下,到了清溪场口。
清溪场口离何家坡近,由于在何家坡犯过事,使他怕于见到那里的任何人。他躲在一个拉着四五只羊正跟买主讨价还价的中年男人背后,仔细观察周围的动静。在他的印象中,何家坡人一般不赶清溪场,论物品,清溪场有的东巴场都有,只是清溪场的双月猪比东巴场便宜,尽管赶清溪比赶东巴多出一大半的路程,何家坡人买猪,还是要到清溪场来的。
羊的主人跟买主成交之后,兴致勃勃地抖着麻钱,向桥的北面走去。那是清溪集镇的中心,万家赌场就在那边。不仅有赌场,还有妓馆、相馆、茶坊。底层社会对生活的奢求,这里应有尽有。那人一走,何大再想找个遮挡之物就难了,卧着石狮的桥栏是遮不住的,桥上的人,不是匆匆过客,就是蹲在地上或放张小凳坐在地上抽签算命,无法挡住他。他垂了头,朝桥北走去。 

正在这时,一个穿戴洋气的女人拿着一块馒头吃,馒头很干,许多粉屑就掉了下来,何大正要去捡,一个黑影突然蹿过来,捡起粉屑塞进了嘴里。
何大抬头一看,一脸漆黑的何建申正得意洋洋地望着他!
何大急忙向人丛中钻去。
何建申也认出了何大,紧随其后。
到一个僻静的角落,何大转过身来,问道:“你跟哪个来的?”
“我一个人。我已经在清溪场过十几天了。”
“你来十多天了?”
“我爸爸死了。”
原来何建申也成了孤儿。
“如果我晓得是你去捡,”建申说,“我不会跑那么快。”
何大有些感动。
“何大,我们俩一起过好吗?讨来的东西,分着吃。”
何大觉得这是一个不坏的主意,但他对建申说:“我不能回何家坡……你要是回去,也不能对何家坡的人说我在哪里。”
“你是怕坤章么?他死了,比我爸爸还先死几天。”
“死了?”
“死了!他婆娘现在是李篾匠的婆娘了,就是从李家沟过来的那个李篾匠。”
“李篾匠还没走?”
“他反正就在何家坡周围转。听陈四娘说,他早就跟坤章家的搞上了。”
两人一起乞讨,胆子壮了不少,可在本质上并不能改变什么,该挨饿还是挨饿。他们在清溪场乞讨了几天,何大觉得集市上看起来吃的东西多,可没一样属于自己,要从拥有者手中讨得一份,比从乡下人那里讨困难十倍。于是他们相约到了附近的乡下。
晚上,他们趁主人睡下之后,就躲到人家牛槽里栖身。牛槽里蚊子虽多,可安全,牛粪一发酵,暖烘烘的,连冬天也不冷。何大后悔以前独自一人时为什么没想到这一招。
没过多久,就明白了这一招是很危险的。
那天,何大和建申挤在一个牛槽里,睡至半夜,牛伸头到槽里寻余草,草没找到,却碰到两张人脸,那头慈祥的老牛,用头轻轻地拱这两个小孩,还用舌头舔他们的脸。建申首先醒过来,想起自己的处境,“嘤嘤”地哭泣。何大也醒了,见牛栏猪圈里照进来的冷月,听着同伴的哭声,禁不住悲从中来,也轻声啜泣。何大一哭,建申越发伤感,竟大发悲声。建申的哭声惊醒了主人,主人先以为是鬼哭,吓得不敢动弹,继之听到牛槽里的说话声,就蹑手蹑脚地提着马灯走过来察看,竟是他娘的两个讨口子!这简直是晦气!主人举起淘粪瓢朝他俩的头上砸来。何大溜掉了,建申缺乏经验,缓了一步,头上被扣下一瓢,屎星子罩住了眼睛。主人还要追打,何大带着建申,逃到了黑暗的田野里。
“两个人一起就是好,”建申说,“今天要是没有你,我不就挨打了么?”说罢嘿嘿地笑。
但这之后不久,他俩就分开了。
隔阂起因于一次特殊的乞讨。
那天,他们到了王家坝,也就是王维舟的家乡。王家坝是一块很大的平坝,形如鲤鱼。其对河是侯家坝,长河穿过,使两块坝子像蝴蝶的翅膀。何大和建申沿着河滩一段沙地上了王家坝,见许多穿红着绿的人结队而行,走向大坝中心。紧接着,十余童男童女打着彩旗走来,后面跟着七八条大汉,背着立柜箱子等物。无疑,这里的一个大户人家结媳妇了。那不,一顶大花轿在几个壮汉的颠簸下晃过来,轿里发出一声接一声压抑着的尖叫。大汉们来了兴致,颠得越发没了体统。新娘受不住,要求下轿。壮汉们求之不得呢,就把轿歇了。那搭着盖头系着花绸穿着花衣花鞋的新娘从轿里出来,脚一点地就将盖头扯去,露出泪光烁烁的双眸,在十几个妇人的簇拥下缓步而去。那些背着重物走在前面的大汉便歇了打杵,吆喝道:“妹儿,把烟发起讪!”新媳妇索性止了步,任随汉子怎样吆喝,任随身边的妇人怎样劝解,就是不挪动一步。汉子知道无望,便扯开嗓子,扮成男女两角唱起野调: 

一枝花花出墙外,
蜂儿见了笑开怀。
蜂儿蜂儿你莫笑,
我花原不为你开。
闻到花香我飞来,
你花怎不为我开?
我花已被情哥采,
情哥把我叫乖乖。
你若亲亲赛情哥,
明年我为你来开!
汉子唱着野调,已走出老远。这时候,新娘才肯举足。
建申说:“何大,我们今天可要吃一顿好的了!”
何大说:“快走!” 

一枝花花出墙外,
蜂儿见了笑开怀。
蜂儿蜂儿你莫笑,
我花原不为你开。
闻到花香我飞来,
你花怎不为我开?
我花已被情哥采,
情哥把我叫乖乖。
你若亲亲赛情哥,
明年我为你来开!
汉子唱着野调,已走出老远。这时候,新娘才肯举足。
建申说:“何大,我们今天可要吃一顿好的了!”
何大说:“快走!” 


坝子正中是一个大四合院。进院门前,何大和建申约好,不能一同前去,否则就可能被识破。只要他们分开走,挂情的人就以为他们是某家的小孩,不予过问。何大先去,挂情者见他那一头乱而脏的长发,立即起了疑心,喝道:“哪里来的!”做贼心虚,何大支吾起来。“打讨口子!”挂情者暴起一声,惊动大坝,惊动长河。
“打讨口子!打讨口子!……”院门口混作一团,何大的头上、脸上、背上不知挨了多少拳头和石头砖块。他放步跑去,一口气跑出老远,待吼声渺茫了,才停步喘气。
平坝上不管跑出多远,回过头都可以看到那个地方,不过,人的脸孔已不大看得清晰。人群中没有建申的影子,何大知道他趁乱溜了进去。他出来的时间短,头发不至于那么长,那么脏,溜进去也不会被揪出来。
何大坐在河滩上,抚了抚痛处,就专心致志地等建申。建申出来,一定会给他包几片肉和几个面筋团的。这里的风俗是,坐大席的时候,主人家都要为客人发草纸,方便客人把好吃的分出一点,给家里人包回去。客人上席的时候,草纸也就发到手上。如果主人吝啬,舍不得草纸,或者主人穷,买不起那么多草纸,也无关紧要,家家户户的地坝边都种着芭蕉,揪下一片芭蕉叶,照样行事,且经芭蕉叶包过的食物,会发出一股醉人的清香。何大一想起肉和面筋团,清口水直冒,恨不得建申马上向他飞跑过来。
可急是急不来的,看今天这家主人的阵仗,至少要安三十席,农村找不到那么多八仙桌,一般是五六席一轮,三十席就得安五六轮,建申个小,多半挤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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