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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江湖盟（上）
莫忘仇醒过来的时候正是清晨，他每次在自己醒过来的时候都会怔一下，因为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活着。
他的童年几乎是不睡觉的，又几乎是一直在睡觉的，到底是怎样恐怕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只记得无边的黑和冷。在红庄的寒冰无底洞，那里只有从洞顶射下来的微弱的光，那里只有终年散着寒气的寒潭，那里只有舞剑的声音。
他要保证自己还活着，他拼命压抑自己不让自己睡觉，他只好用剑来提醒自己。
每时每刻，每分每秒，只有不停的练，练，练。等到他累得实在受不了时，他就开始走路，来回地走，不停地走，走到双腿发颤，走到他站不起来，他害怕，他害怕他一旦倒下来，就再也起不来了。
莫忘仇走进大堂时，楚云飞正坐在那张巨大的雕花桌子旁喝粥吃早饭。她看到莫忘仇，随手丢了一个包子过去，莫忘仇没有接，包子就这么摔倒了地上。
楚云飞摇摇头，走过去捡起来，大堂的地面铺着价格不菲的波斯毯，包子一点没砸坏，但到底还是脏了。楚云飞擦了擦粘在上面的灰，自言自语地对着包子说话，“哇，你这么可怜啊，不用怕，我收留你。”她边说边放到嘴里咬了一口。
莫忘仇又怔了一下，仿佛刚才那句话是对他说的。
他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又朝门外走去，在路上，走到一半他又回过头来，楚云飞还是跟在他身后三步之外。
“为什么跟着我？”
楚云飞似乎很无奈“你不是要去江湖盟杀白上清吗？没办法，咱们刚好顺路，不过咱们目的不同，你去找麻烦，我去解决麻烦。”
“去江湖盟有很多条路，你为什么非要走这条？”
“你又为什么非要走这条路？”
“我走的刚好就是这条。”
楚云飞笑：“我走的刚好也是这条路。”
莫忘仇又明白了，如果你说不过楚云飞，那就最好闭嘴！
所以他闭了嘴，任楚云飞跟在他三步之外。
这一早晨他们都没有看见南宫墨，他们没有想到，等以后再看见他时，竟然会是那样一种场景。
每个人都有不活在江湖上的权利，只是退出江湖的路在哪一向不容易找到。
江湖盟。江湖盟在哪？有人说，有江湖的地方就有江湖盟，没人知道江湖盟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也不知道它的第一任盟主是谁。一切都是不清楚的，甚至江湖盟盟主的选举好像也一样那么不清楚。
只要有足够多的人心，足够高的武功，你就自然成为盟主，没有走过场的仪式，一些都是那么理所应当。
他们现在正走在去往江湖盟的路上，他的背挺得很直，他的脚步看起来很稳，他走得很慢。仿佛在干一件极其重大的事情。楚云飞则不同，她一会走快，一会走慢，一会停下来，走的吊儿郎当，嘴里还叼着根青草——这么寒冬腊月，也不知道她从哪弄出来的。
“你似乎很冷。”
莫忘仇本来是不该说话的，可他一个人走得太久，他实在太寂寞。所以他结巴着开口：“你不冷吗？”
楚云飞似乎很满意他的态度，笑道：“我练的是至阳志刚的武功，护身内力都是很热的。”
似乎是很不经意的一句话，却拨乱了他的心弦，他停了下来。楚云飞被他突然的停下弄得莫名其妙，但她没有开口问。跟说不过楚云飞是一个道理，如果说到了莫忘仇不想说的事，那也最好闭嘴。
他转过身来，身形颤抖，紧握着剑，他在愤怒？他久久打量着楚云飞，好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咬牙道：“是你？！”
楚云飞被弄得云里雾里，她全然不知他指的是什么。她本该知道的，那个夜里，他杀北冥宸的那个夜里，他像丧家之犬一样匍匐在地上咳嗽，他站不起来，忍受着肺部的抽痛，不断地咯血，不断地向嘴里塞泥土，组织自己像野兽一样的狂嚎。
一个人，一双手，纯阳的真气，一览无遗。
“我杀北冥的那晚，我哮喘病发，有一个人渡真气给我，他的内力也是至阳志刚的，那个人是不是你？”
楚云飞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明显无视他的愤怒，如果此时站在楚云飞面前的是别的什么人，即使是她干的她也会矢口否定，谁也不想有尴尬的时候，她一向会为别人保留脸面，可面对莫忘仇，她仿佛是故意刺激他似的。
——那个人是不是你？
“是我。”
他的呼吸忽然变得急促了，他跪了下来，疯狂地拽着自己的头发，他又开始折磨自己了。
没有再压抑肺部的不适，他开始像痨病人一样咳嗽，不断地咳，直到咳出血！
可他还嫌不够！他的双手沾满泥土，他伸进嘴巴里疯狂地抠着，他在哭诉，又像在怨恨。抠够了，他便开始呕吐，他的胃里本来就没多少东西，如今更是吐不出来，除了混着浊臭的胃液什么也没有。
他还没有够！他拔出了剑。他的流焰，那把可以杀死天下任何一个人的流焰，他抓住剑柄，狠狠扎进了自己的腿里！
“住手！”楚云飞彻底看不下去了。
他拔出剑，本来是该有血的，可此时却没有，因为他穿的是黑衣，他流了多少血，都不会有人看得出来！可他到底流了多少血，他还要再流多少血？
他还想再扎第二下，楚云飞却抢先一步夺过了剑，他抬起了头，双目通红地望着她，“为什么！为什么老天爷要这么折磨我！为什么它不索性杀了我！”似乎是喉咙被抠破了，他的嗓子沙哑不堪，指尖还沾满了血。但他终于哭喊出来了。
十五年的忍耐，十五年的折磨，十五年的黑暗与冰冷。
他恨的不是人，是天。他杀不了天，他只能杀人，他不想杀人，他就折磨他自己。
楚云飞静静地望着他，将他的剑丢到一边。
她半蹲下来，撕开他伤口处的裤子，苍白的皮肤，鲜红的血，太过鲜明的颜色，渲染出一种奇异而诡异的美。
他实在太白了，白的连皮肤下纵横的青筋都一清二楚。这种白，让人心疼。
楚云飞随手撕了一块布条帮他包扎伤口，整个过程她面无表情，没有怜惜，更没有同情。
她知道，他不需要怜惜，更不需要同情！
莫忘仇也静默无语，这是他第一次在人前发泄他的情感。
她包扎的手法很熟练，也很快。她站起来捡起刚刚被她扔掉的流焰，将它收回鞘中，交还给他，他没有接。
楚云飞叹了口气又蹲下来，“这把剑不是用来杀人的，更不是用来自残的。”
他低头不语，任两边的黑发遮住他苍白的面颊。
天知道有多少次他想毁了这把剑，可他不敢，除了这把剑他一无所有。
良久，他终于接过剑踉跄地站起来，楚云飞看着他的腿，“这次恐怕你再不喜欢马车都要雇一辆了。”
莫忘仇终于点头，“你付钱。”
楚云飞一愣——为什么？
莫忘仇看着她，“我没钱。”
“你出门从不带钱吗？”
“我没有钱可以带。”
楚云飞又一愣，随即笑了“好。”
“你赶车。”
楚云飞挑眉，“我不会。”
“我也不会。”
楚云飞投降，“好，我赶就我赶，但如果我把你带沟里去你可不能一剑砍了我。”
莫忘仇看着她，忽然笑了，纵使没有像楚云飞那样笑，但他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笑意。他本来就是一个很漂亮的男人，他这一笑，似乎比女子还好看上几分。
楚云飞怔了一下“你应该多笑笑的。”
他的脸沉下来，笑容也消失了，就像从来没出现过一样。
能看到莫忘仇笑是一份殊荣，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从今天到以后乃至一生一世一辈子，这份殊荣竟只让楚云飞一人享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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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江湖盟（下）
就在莫忘仇和楚云飞赶往江湖盟的同时，整个江湖骚动，因为所有人都接到了英雄帖，这意味着所有人都要赶往江湖盟。
本来极简单的事似乎变得复杂了。
因为楚云飞此时手里正抓着小七的飞鸽传书，“江湖盟主漆雕瀚三天前就去了西域。”
莫忘仇看着她，“他怎么会知道？”
——关于江湖盟主的事江湖上一向很保密，就像身份越高的人往往越难见到。
“小七昨晚刚去的江湖盟。”楚云飞挑眉笑“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他不可能发英雄帖。”他倒是很清楚。
“谁那么大胆子冒他的名去发英雄帖？”
莫忘仇又不说话了。
楚云飞苦笑一声将那张飞鸽传书收进衣袖，可莫忘仇的声音从车厢里传来，当然不是关于江湖盟的。
“我欠你一条命，我会还给你的。”
命当然要用命来还。
楚云飞半开玩笑道：“不如现在就还吧。”
“怎么还？”
楚云飞的声音忽然变得严肃：“别杀白上清。”
莫忘仇不语。
“一旦杀了白上清，小七杀蜀中十四怪的事就再难说清楚了。”
“要杀白上清的人不止我，还有信云深。”
“那就也别让信云深杀他。”
又是久久的沉默，莫忘仇还是开口了，“你大可以再花钱保住白上清。”就像你保住小七一样。
楚云飞无奈地看着自己身上那一套破烂的衣服，苦笑：“你当真没看出来我是个乞丐。”
“好。”
“好？”
莫忘仇看着她，“好，就是我会还你这条命。”
已至午后，莫忘仇站在江湖盟大门口，楚云飞站在他身后三步外，这里很嘈杂，但在莫忘仇眼中却很安静，他的世界已安静了很久，他的世界也寂寞了很久。
他和楚云飞站在一处，构成了一幅很怪异的场面，潇洒如楚云飞，她永远无法学会他的安静。
她又开始四处张望了，这是种乐趣，至少对楚云飞而言是这样，她插进人群中东一耳朵西一耳朵地乱听，可听到的净是对小七杀蜀中十四怪的讨论，当然，这其中还夹杂了一点对小七的骂语。
楚云飞皱了眉头正要招呼莫忘仇，一回头却发现那人已站在了人群中，他没有看着自己的剑，他看着台上，所有人都看着台上，因为小七正缓缓走上去。
周围更加嘈杂了。
环境的嘈杂，衬托了人的安静。
忽然，周围的嘈杂就真的安静下来了。因为有人敲响了惜命钟，这用来让天下英雄安静的惜命钟，只有江湖盟主才有资格敲响。
但此时敲响它的人不是漆雕瀚，而是小七！
——七剑客！你有什么资格敲响惜命钟！
——漆雕瀚呢，这江湖盟什么时候轮到他来做主了。
余音未绝，底下的喝问声和议论声就又开始了。连楚云飞都不由暗叹，这小七剑客惹祸的功夫真是越来越强了，不过楚云飞还真挺佩服他的，不是江湖盟主就敢这样敲响惜命钟的，千百年来他绝对也算是第一人。
小七无所谓地将铁棰往后一扔，找了个舒服的椅子坐下来，“我不知道那个姓漆雕的家伙在哪，我不是来这杀人的，不是来这吵架的，更不是来这听人吵架的！”
莫忘仇皱了皱眉头，他不由自主地看着自己的剑，一抬头，发现不远处的楚云飞正看着自己，也一样皱着眉头。
她也是感觉到了什么？
“要杀人的不是我。”小七冷笑着朝台下一指“是他！”
下一秒，他们就看到了莫忘仇，他的样貌本来就显眼，如今被小七一指更是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
然后便有人认出了他，先认出他的人自然是北冥家的人，人们对自己的仇人总是比对自己的恩人更要敏感一些。
“莫忘仇！”
人们对这三个字似乎有一种特殊的畏惧，但转眼，已有八个人跃到了台上，这江湖盟的英雄擂，曾解决过无数的江湖恩怨。如今这擂台也要解决莫忘仇和北冥家的。
但莫忘仇似乎还不准备动手，他仍然站在人群里，动都没有动。
小七看看他，又看看楚云飞，那眼神仿佛在说话。
——我想知道我的狠剑和他的快剑哪个更厉害些。
楚云飞看回去。
——可这和北冥家无关。
他实在不该把无辜的人牵扯进来。
“莫忘仇！你为何不上来！”
“我为何要上来？”他说得很慢，他还不想暴露他结巴的难堪。
那人笑了，“你是不上来，还是不敢上来。”
莫忘仇看着他，“你就当我不敢上来吧。”他的忍耐力一向比别人强，无论是在疼痛上还是在侮辱上。
小七忽然冷笑了，“我知道你为什么不上来，因为你是个残废···”这句话他是说给他一个人听的，自然也只有他一个人听得到。
莫忘仇忽然握紧了剑，他在愤怒。楚云飞盯着他。
他终于一步一步走上去，他担心他再晚一点，听到这话的恐怕就不止他了。
他的脚步刚刚站稳，楚云飞也上了擂台，笑脸道：“各位，各位，大家都是在江湖上混的，何必动刀动枪，有话好好说不行吗？”
楚云飞忘了，忘了北冥家除了想对付莫忘仇还想对付她。
“笑侠！你在江湖上的名声一向不错，何苦跟这妖人扯上关系！”
楚云飞语噎。
“莫忘仇！拔你的剑！”
他怎么可以拔剑？他一拔剑，北冥家的人就会死绝。他就自然而然成了武林公敌，可他要是不拔剑，他马上就会死。
这种情况下，到底该怎么办。
“莫忘仇！你为什么还不拔剑！”
他缓缓抬头，“我已拔剑。”
那人的瞳孔瞬间放大，他感到喉间一股冰凉，随后温热便流了下来，剑割破了他的皮，可他还没见到他出手。
莫忘仇的剑还在鞘中，他还站在那，似乎根本没动过。
好快的剑！
小七的眼中闪烁着惊喜，他似乎找到了对手，这世上能让莫忘仇拔剑的人很少，能让小七拔剑的人自然也少。
弱者永远不会明白强者的孤独。
“出手！”那人忽略掉恐惧，对剩下的七个人下令，八把短匕，一把剑，可这剑还在鞘中，很明显，他已不打算动手。
快出手啊莫忘仇！
八把短匕一齐向莫忘仇飞去，他还是不动，他不动，楚云飞却动了。
四十颗铁莲子。她的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