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eorge Boyer
马恩合写《宣言》时,两个人都还不到30岁。马克思因为政府关闭他所编辑的报纸,1843年从普鲁士搬到巴黎,1845年被法国驱逐出境。恩格斯当时住在巴黎,他父亲经营棉纺业,在德国与英国的曼彻斯特有分公司。1842年他们在巴黎结识,合写过两本书:The Holy Family(1845)和The German Ideology(1846)。1847年11月,他们去伦敦参加「共产党联盟」(munist League)大会,马克思在会中大放异彩。会议结束时,有人邀约他们写一项「宣言」来陈述「联盟」的主张。马克思在1847年12月至1848年元月间写出《宣言》,2月在伦敦出版,正好赶上欧洲各地的革命热潮,但《宣言》对革命似乎没有影响。
《宣言》最广为人知的,是书内第一部分:「资产阶级与无产阶级」。两位作者描述产业资本主义的发展,预测它日后不可避免的命运。他们一开始就宣称:「所有社会的历史,就是一部阶级斗争史。」他们把资产阶级形容为「无怜悯心、赤裸裸的自私自利、无耻、直接、粗暴的剥削」。资产阶级制造了无产阶级(现代工业的劳动阶层),这些可怜的劳工,把自己一块块地卖给资本家,只有在找到工作时才能生存,而且只有在能用劳工来增加资本时,才找得到工作。
工人成为机械的附属品,像士兵一样地被组织起来。随着工人阶级生活条件的恶化,资产阶级愈来愈不适合治理社会;社会内部会产生动乱,爆发为公开的革命,推翻资产阶级,摧毁私人财产。资产阶级的所作所为,其实都是在自掘坟墓,因此,「无产阶级除了手铐和脚镣之外,没什么好损失的,他们可以赢得整个世界。世界各国的劳动者,联合起来吧!」
以上是众所熟知的「思想」,现在来看当时英国产业界的「实况」。1840年时,英国成年男性劳动力中,有47。3%在产业界工作;1900年之前,西欧没有任何国家的工人比例这么高过。这47。3%的工人,并非全都在与机械、技术相关的部门工作。1861年之前,整个英国还称不上是「一座工厂」,大型的工厂很少(大都是棉纺厂);这些棉纺厂位于英国中西部兰开夏地区,集中在此区东南方的曼彻斯特。
我们从《宣言》得到的印象是:只要是劳工,就被资产阶级剥削得很悲惨。其实是《宣言》过度渲染了,大部分的工人还是在传统的小型工厂就业,真正被系统地剥削的大型棉纺厂很少,而且集中在曼彻斯特。以撰写《美国的民主》闻名的法国政治思想家托克维尔(Alexis de Tocqueville,180559),1835年参观曼彻斯特与伯明翰(1840年代英国的第2大工业城)。他说曼彻斯特「有一些大资本家,几千个穷苦的工人,和少数中产阶级。工厂内的工人数以千计,每个工厂有两三千人。」而伯明翰「有少数大产业,有许多小工业。工人在自己家里工作,或在小型工厂内和老板一起工作。工人看起来较健康,生活较好,较有秩序,也比较有道德。」
问题出在哪里?因为恩格斯的家族在曼彻斯特有棉纺工厂,他没在伯明翰住过,他把曼彻斯特的状况,过度一般化为全英国的普遍情形。贫困的马克思,家庭的负担那么重,根本没钱去伦敦之外的地方旅行,他对劳工阶级的知识,泰半靠恩格斯转述,或从报章杂志断章取义。革命的热情加上共产党「联盟」的委托,这两个人在30岁不到的年纪,在见闻有限的认知里,渲染了劳工阶级被剥削的惨状。外国和后世的读者,缺少第一手的实况理解,很容易就被《宣言》里的动人言词,激起无限的情怀。
为什么恩格斯在曼彻斯特时,会观察到工人的悲惨生活?《宣言》的解释是:因为他们被资本家无情地剥削。现代的经济史学者有另一种解释:因为那时的英国正处于「1840年代的饥荒」(hungry ’40s)。恩格斯对曼彻斯特的悲惨印象,和de Tocqueville、Charles Dickens、Sir Charles Napier等人的观察类似。有人说:每个时代都有一座让人震惊的城市(the shock city),而曼彻斯特就是1840年代令人「震惊的城市」。它吸引世界各国人士来参观,把社会与政府措手无策的问题,以及富人与穷人之间的阶级问题,都浮在桌面上让大家看得一清二楚。
1841年普查128家曼彻斯特的工厂,数据显示有32%的棉花工人,在规模大于5百个工人的工厂里就业。城里的街道狭窄,路面没铺设,到处是污泥、排泄物、恶心的臭味,肮脏的环境让传染病迅速散布。劳工、机械工的平均死亡年龄是17岁。相对地,在乡村地区的Ruthland,平均死亡年龄是38岁;曼彻斯特的孩童,57%在5岁之前死亡。为什么工人还要住在曼彻斯特?因为工资是Ruthland的2倍。
恩格斯到曼彻斯特参观的时间,是1842年秋季,正是「饥饿的40年代」初期:英国的景气大幅下跌,棉纺业陷入困境,资本家破产。失业率在1841年时已经15%,1848年更高达18。6%。虽然有社会救济,但那是杯水车薪。以1842年夏季为例,每天要供应三千人热汤(无食物),「有很多人已经到了绝对饥饿的状态」。在这种高度压力下,整个社会与工人阶级已经出现暴动的倾向(rioting propensities)。
1842年8月7日,有一万名工人发动罢工,要求「合理的工作与合理的工资」(a fair day’s wage for a fair day’s work)。罢工者拔掉工厂的动力设备,破坏生产工具,军队介入逮捕带头者。罢工事件三个月后,也就是1842年的秋季,恩格斯才来到曼彻斯特,他所见到的是罢工后的残破景象。
现在要争辩的是:你认为这是社会性的事件,还是经济性的罢工?前面说过,工人要的是「合理的工作与合理的工资」,目的在养家活口,属于「经济衰退型的民权运动」。恩格斯把他在曼彻斯特的见闻转告马克思,15个月后《宣言》出版时,罢工运动早已结束,气氛消失。如果《宣言》提早6年出版,说不定会有火上加油的效果。1842年大罢工时,有人预测会出现革命,但没发生,原因很明白:工人要生活,生活不下去才暴动。
《宣言》在1848年2月出版后,欧洲各地掀起了革命的浪潮:从巴黎开始,迅速传到奥地利、德国、意大利。为什么没传到英国?这是资产阶级和工人阶级明显对立的时期,是劳资斗争最好的战场,是马克思、恩格斯、共产党联盟最期盼发生革命的国家,为什么反而一片宁静?因为1848年之后不久,英国就进入185060年代的「维多利亚繁荣期」(Victorian boom)。
185673年间,英国工人每小时的生产力,每年成长1。3%,这项成长率直到195173年间才被超越过。也就是说,《宣言》里所预测的(随着资本主义的发展,工资会下降),完全猜错了。工人的生活水平,在这段繁荣时期大幅提高,实质工资在185173年间,增加26%,在185181年间增加了38%。经济好转后,工人组织全国性的工会,保障工人的福利,不必依靠国家来救助。
工人生活安定后,对斗争的兴趣就不大了;《宣言》里所预测的工人革命,也就无从发生。这项重要的历史经验告诉我们:「拼经济」是治国的首要目标,古今中外皆然。《宣言》里所传达的讯息,以现代的眼光来看,显然是从一个较短的事件时间,对单一产业(棉纺)与单一城市(曼彻斯特)做了较狭隘的观察,提出过度悲观的结论(资本制度必亡),也过度高估无产阶级革命的可能性与可行性。
英国经济好转后,《宣言》的两位作者仍未死心,期盼着下一波的经济危机,会再带来革命的热潮,历史显然让这两位30多岁的作者失望了。失望之余,他们转而批评劳工阶级在向资本家(压迫者)摇尾乞怜。恩格斯去世之前一年(1894)说:「我们对英国工人实在失望,…他们的思想与观点,基本上是资本主义式的,他们只有实际倾向的狭隘心态。」恩格斯去世22年后(1917),共产党的革命才在俄国发生。
参考文献
Boyer; George (1998): “The historical background of the munist Manifesto”; Journal of Economic Perspectives; 12(4):15174。
Buchholz; Todd (1989): New Ideas from Dead Economists: An Introduction to Modern Economic Thought,冯勃翰译:《经济大师不死》,台北:先觉出版社(第6章:马克思)。
Heilbroner; Robert (1983): The Worldly Philosophers,蔡伸章译:《改变历史的经济学家》台北:志文出版社(第5章:马克思)。
原刊于《当代》2007年8月第237期
11为什么欧洲要杀害巫者?
13至19世纪间,欧洲约有一百万人被控巫罪而死。主要的审判与行刑,集中在16和17世纪,以德国的某个乡镇为例,一天之内有四百人被处死。受害者主要是女性,基本上都是穷人,寡妇的比例高得有点奇怪。施刑者的分布很广:宗教法庭和民间法庭都有,天主教和基督教都做。地理分布很平均:欧洲各地都有,西南欧比北欧和东欧更早开始,也更早结束;美洲也有类似的事情,尤其以麻州的Salem城最为人知。
虽然欧美地区审判巫者的事情,在18世纪时已经结束,但今日仍有许多国家(尤其在开发中地区),还有指控巫者与杀巫的情形。例如非洲南撒哈拉沙漠地区,就指控巫者散布艾滋病毒使人病亡。崇信巫者与残杀巫者,是古今中外的普同现象。
欧美审判巫者的研究
研究欧美巫者的文献非常丰富,只要在Amazon。打入witchcraft,就可以找到读不完的著作。在中国方面,Philip Kuhn的名著《叫魂》,研究乾隆盛世的妖术大恐慌,是近20年来较著名的一本。在欧洲方面,现在较可追溯的事件,是13世纪时由宗教机构(尤其是天主教的法庭)执行,但到了中世纪晚期,就少见到教会介入,审判巫者的事件减少许多。有人提出不同的解释,说明为何巫者人数后来会减少,其中一种说法是:专业男性医师出现后,女助产士和女性民俗疗者(女巫)的活动空间就少了。
大多数对巫者的研究,都属于某个地区的某些案例或某类行为,属于微观层面的分析。哈佛大学经济系的女博士生Emily Oster,2004年发表一篇宏观性、跨地区性的报告,检讨为什么文艺复兴时期的欧洲,会出现大规模的巫者审判。Oster采取不同的切入点,认为欧洲会发生大规模审判巫者、杀灭巫者,主要是经济性的因素:气候转入小冰期,农获减少,在粮食短缺的压力下,必须去除生产力最低的穷人、老人、寡妇,社会给这些边际人口的罪名,就是宣称这些代罪羔羊为巫者。
为什么她会有这种奇特的见解?因为审判巫者活动最盛的时期,正好都是平均气温较低的阶段,也就是气象史上所谓的小冰期。这会导致农作物欠收,海水太冷也会影响渔获,这对欧洲北部的食物供应,会产生严重冲击。巫者审判增加、气候变冷、经济成长下降,这三者之间的相关性,应该不只是单纯的偶然。
为什么要用指控巫者的方式,来消除边际人口?因为巫者的阴森形象,最容易引起民众的惊恐与排斥。欧洲的宗教势力庞大,拥有现成的教会组织网络,方便利用制度杀人。以天主教为例,驱魔是教廷正式许可的作为,去世不久的教宗保禄二世,就曾经在公共场所替一位少女驱魔,但未成功。
如果21世纪初期的欧洲,尚能接受教宗的驱魔,我们对文艺复兴时期的杀巫现象,就不必惊讶了。几乎所有的宗教都会提到魔鬼,《圣经?出埃及记》第22章18节说:「行邪术的女人,不可容她存活。」天主教和基督教的猎巫历史久远,道教和佛教在这方面的记载更多。
大致说来,文艺复兴时期欧洲的猎巫活动,在15世纪初期相当明显,15世纪末到16世纪之间暂时平息。16世纪中叶到18世纪末,是迫害巫者最严重的阶段,这也是本文探讨的时期。欧洲自中世纪以来,就有许多记载巫者的文献,以1484年出版的Malleus Malleficarum为例,这本类似巫术大全的书,对各式各样的巫术信仰、巫者的法力与作为,都有详尽的记载。也提供完整的引导,说明要如何审讯嫌疑巫者,使她(他)们认罪;解说巫者如何呼风唤雨、破坏农作、兴风作浪、打闪电、引发海啸。这些事情我们都知道,是非人力所能及的自然现象,却硬要被指控为巫者的代罪羔羊承担责任。
从气象史的角度来看,10至13世纪之间的平均气温,是四百年的「中世纪温暖期」。14世纪起气温开始下降,直到19世纪初期才又回暖。在这段小冰期间,最寒冷的是1590年代,以及16801730之间,平均温度约比之前的世纪低华氏2度。看起来数字好像很少,但已足够让当时接近北极圈的冰岛被冰块包围,伦敦的泰晤士河和荷兰的运河结冻。平均气温降低华氏2度,对农作物有何影响?如果今天冷明天暖后天热,全年的「总积温」不变,短暂的温度失调对农作物没有影响。但如果整年平均低华氏2度,365天就共降低730度的总积温,那就严重了。
英国著名的经济学者Stanley Jevons (183582),曾经研究太阳黑子活动对农业歉收的影响,也有人研究印度尼西亚火山爆发,对全球气温变化的影响。现在Oster要用统计数字,来观察气温变化和杀巫的活动,统计上是否有显著相关。研究欧洲杀巫历史的学者,早就把气候的极端化,当作控诉巫者的重要因素。Oster想用经济学界擅长的计量工具,来证实这项猜测,她得到的答案很明确:Yes。
Emily Oster
她的资料取自欧洲11个地区的档案:瑞士的Basel、爱沙尼亚、英国的Essex、芬兰、法国东部的Francheté、日内瓦、英国的Home Circuit、匈牙利、瑞士西边与法国交界的Neuch?tel、巴黎、苏格兰。她用这些资料画出两条线:一条是温度变化趋势,另一条是杀巫人数的起伏线。很明显地,在15201770期间,只要气候变暖,杀巫人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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