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咦”了一声,兀自道:“云府竟也有能将琴弹得如此美妙的人?若是被太子寻得,怕是要飞上枝头喽。”然后大步一迈,便寻着声音而去。
走到一道院门前时,却被守门的婆子拦住,原来这是柳姨娘住的荷院。
婆子正是桂妈妈,看了李夙尧一眼,恭敬行礼:“世子爷恕罪,这是我们姨娘的住处,爷您不便进去。”
李夙尧怔了一会儿,又抬头看了看院子上的匾,却写着“荷院”两个字。
“这琴是你们家姨娘弹的?”李夙尧双手抱胸,只是想探个究竟,并没有想要进去的意思。
桂妈妈嘴角不自觉挑起一丝笑意,低着头回道:“不是我们家姨娘,是四小姐弹的,我们小姐每晚的这个时辰都会弹奏一曲。不想今晚世子爷打这附近经过,搅到了世子爷,实在是老奴的不是。”
“你们家四小姐?”李夙尧愣住。婉娘是云府三小姐,才得那么点大,四小姐,岂不是要比她还小?小小年纪,竟然就能在音乐方面有如此造诣,着实惊人。
这样一想,更是觉得那个婉娘一无是处,长得丑不说,还一点才情都没有,她哪点儿能配得上自己?这辈子真是亏得大了。
桂妈妈抬着眼皮细细瞧着眼前世子的神色,果然跟姨娘想的一样,又添了点油继续道:“是我们四小姐。之前刘家老太太寿宴上,四小姐可还跟世子您照过面呢,敢情世子您这是贵人多忘事,却是忘了。”
一直恭恭敬敬,言语间却一直提点着他去想画娘的容貌。
李夙尧仔细想了想,他记得当时婉娘被刘邕欺负时,刘邕确实一直对着一个女孩子献殷勤。而他知道那个女孩是婉娘的庶出妹妹,原来就是这柳姨娘的女儿。
不过可惜了,年岁还太小了,不然等进了京城,倒是可以引荐给太子。
“记得,自然记得。”李夙尧嘿嘿笑,声音又突然拔高了几分,冲着院子里头喊,“你们家四小姐不但人如娇花,还弹得一手好琴,可比那三小姐好得多了。”说完便迈步走开。
“老奴恭送世子爷。”桂妈妈一张脸笑出了褶子,见世子的身影完完整整地消失在了夜色中,这才迈着老腿往内院跑去。
内院正坐在窗前弹琴的不是画娘,而是韵娘,画娘跟柳姨娘则坐在旁边,细细聆听着。
韵娘一曲弹罢,十指按在琴弦上,猛地打出一阵噪音,秀眉也微微蹙了起来。
柳姨娘不高兴了,站起身子便去拧她的耳朵,怒骂道:“你摆出这副死人脸给谁看?不过叫你弹奏一曲怎么了,哪里委屈着你了?”越想越觉得气,亏她十月怀胎生出的女儿,竟然胳膊肘往外拐,“你啊你,要是有你妹妹一半的精明,我也就不愁了。”
韵娘耳朵火辣辣的疼,倒也不在乎,站起身子便道:“婉娘跟世子的亲事是唐国公做的主,而且父亲跟母亲也都不反对,现下只等着去京城定亲了,姨娘怎么可以从中作梗?”顿了顿,又说,“况且女儿跟画娘都是庶出,即便那世子瞧中画娘,李家那样的身份,也是根本是不可能的。”
一听到一个“庶”字,画娘“哇”地便哭出了声,她最讨厌别人说她庶出。
柳姨娘也是气得浑身发抖,扬手便挥了韵娘一个耳光:“你也知道!”年少时候犯下的错,心里不是不恨的,“如果当初不是有了你,我会沦落到现在这般田地吗?我生你养你,好吃好喝地供着你,甚至曼娘有的一切,我也都求着老爷同样给你一份!在你爹心里我都是跟太太同等的地位,你竟然瞧不起我?”
桂妈妈跑了进来,拉住了柳姨娘,劝慰道:“姨娘消消气,大小姐必不是故意这般说的。”说着使劲给韵娘使眼色,却见韵娘只望着别处,并不吭声,桂妈妈只得道,“亏得有大小姐,那世子爷以为刚刚的曲子是四小姐弹奏的,可将四小姐好好夸了一翻,说是比三小姐好得多。”
“真的?”柳姨娘不生气了,转而挑起嘴角笑,又伸手拉过画娘,轻轻摸她的头发,“还是画娘好,从来不惹娘生气,娘下半辈子的希望可就寄托在你的身上了。”
画娘也开心,那个世子爷看起来可比肥头肥脑的刘邕好得多了,不过到底还小,想想也有些怕,这曲子并不是自己弹的啊。画娘的琴弹得虽然也很好,至少比婉娘好得多,但是跟韵娘比起来,还是差得远了。
“娘,在去京城前的这段日子我不学书画了,只想跟着大姐弹琴。”撇了撇嘴,眼睛一亮,“就学刚刚大姐弹的这曲,一定要学得跟大姐一样好。”
柳姨娘笑着在小女儿脸颊上亲了一口,然后冷眼对着韵娘说:“你妹妹的话听到了吗?以后你哪儿也别去了,就呆在闺房教画娘弹琴。”
韵娘抿着唇没说话,抬眼瞧着窗外,院子里的槐花已经快要谢光了。
婉娘推着轮椅送九王回屋时,刚好与饭饱归来的李夙尧在院门口撞上。
李夙尧见她笨手笨脚的样子,鄙夷地望了她一眼,然后大手一推,便将她挥开。
“瞧你累赘的样子,连个门槛都过不去,亏得那一身肥肉白长了。”李夙尧一边训斥,一边早已轻松地推着轮椅往院内去。
婉娘还没跟九王道别呢,迈腿也走进院子去。浮月跟在婉娘身后,对这个世子一百个不满意,噘着小嘴说:“我们家小姐可好着呢,才不累赘。”
进了院子后,九王便自己用手转轮椅,转了个方向,对着婉娘道:“今天多谢三小姐送我回来,天黑了,这西厢离东厢远得很,我叫方定送你们回去。”
婉娘低头扯着衣角,扭扭捏捏地说:“府上很安全的,我也认识回去的路,不麻烦那位方大人了。”
九王笑了笑,眸色漆黑幽深,可眼仁却没有转动,只盯着一个方向看。
“那也好。”顿了顿又说,“京城里最好的神医在我府上,等回了京,我便禀明圣上,叫薛神医也给你治额头上的伤。”
婉娘恭敬道:“谢谢九王。”
婉娘走后,九王还是叫来了方定,让她暗中护着婉娘回去。
李夙尧置身事外,不知道九王为什么对一个胖丫头这般好,疑惑道:“不过一个正三品骠骑将军的女儿而已,也值得九叔您对她这般好么?”李夙尧是当今独孤皇后的侄子,自小又是在皇宫长大的,因此也跟着太子诸王们叫杨珩九叔。
九王摇头轻笑:“你害人家姑娘毁容在先,出言恶语相对在后,若是这事搁在旁人身上,怕是早就要哭闹上吊闹开了。偏这云三小姐这般不哭不闹,白天时竟还帮着你……”指的是当时两次提醒李夙尧他爹站他后面的事,“想她小小年纪竟是够能忍的,难道我也该像你那样对她?夙尧,你这个未来小妻子恐怕并非你表面上看的那般一无是处,不要错失良缘。”
不过一个胖丫头而已,竟然能够让当朝九王如此夸赞,李夙尧着实不敢相信。九王说她好,可李夙尧一点没瞧出她好在哪里,要才无才,要貌就更别提了。
“难怪当初被她一个庶出妹妹欺负成那样,原是实在比不得人家。”说着似乎想到了什么,转了话头道,“我刚刚自厨房那头过来,途中听到一阵琴声,跟太子堪堪有得一比,便寻着声音而去,却发现竟是府上四小姐所奏,就是欺负胖丫头的那个庶出妹妹。”
九王摇头淡笑:“太子的琴艺高深,岂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子能够比得上的……”想想觉得这是在云家,又是云府内宅的事情,不便多说,便道,“也难怪你爹成天教训你,这毕竟是在云家,别当是在京城国公府。”
李夙尧撇嘴:“嘁~你管我,你又不比我大几岁,还真将我当晚辈了。”说着便看九王,嘿嘿笑道,“来杭州前去你府上玩,秦太妃对我说,好似要将窦表姐说给你当王妃。”
“华兰?”九王微微一怔,随即有些薄怒,“母妃怎么将心思都打到窦家头上了,华兰,我可是一直将她当作妹妹的。”
见一向温文尔雅,遇事镇静的九王也有失态恼怒的时候,李夙尧心情不错。
“我表姐长我半岁,眼瞧着都十四了,十四岁竟还没有定婆家,估计也是挑来挑去没挑到合适的,我姑妈可疼她了。”想着自己娘之前跟他说过的话,又想到表姐的花容月貌,李夙尧既惋惜又悔恨,“我娘之前可跟我说过,将来是要将华兰表姐许配给我的,不过现下我爹却抢先帮我定了亲,要是被我娘知道,还不得吵到皇后姨母那里去。”
九王“哼”了声,泼冷水:“让你娶云三小姐,可就是皇后的意思。”
“什么?”李夙尧再也淡定不了,“嗖”一下站了起来。
第十五章
听了九王这一提点,李夙尧似才反应过来,原是自己做了政治的牺牲品。
如今整个中原并非只有大兴一个国家,在大兴的西南部还有一个叫做西夏的小国。西夏地区资源丰富,地理位置也得天独厚,虽然人少兵力也不强盛,可这么多年来,中原各朝各代更新替换,战火不断,西夏国却顽强不倒。
十多年前,兴主武动谋得天下,开创开皇盛世。兴主杨谦上位后,体民意,察民情,顺民心,不仅减轻了百姓的税,还继续推行“均田制”,开创科举制度,广纳贤才。
兴皇在位,百姓安居乐业,天下风调雨顺。但兴主不甘于此,开皇初年,便立下了灭夏完整统一中原的决心。
云盎在天下大乱时选中了杨家,给其提供军火兵器,才使得杨家夺得天下,且大败百越。当然,云家也因此,得到了财富与威望。
但,皇帝封云盎为骠骑将军,却不仅是因为赏识他的才华,想要利用他来达到灭夏的目的。最主要的是,想顺着这个借口继续提拔他,让他官至高位,为己所用,渐渐牵制各望族世家。
并且,寒门云家只是一个开端,圣上开创科举,就是为了天下寒门学子可以跻身朝廷为将为相。
自东汉以来,讲究门阀,重视郡望。各大世家在全国各地有一定威望,而这种威望已经严重威胁到了皇权。皇帝知道,想要巩固皇权,必须粉碎世家望族势力,而这,实非容易之事,必须采取措施。
因此,圣后独孤氏给圣上所提的第一个建议便是拿李家开刀,混淆贵族血统,让望族与寒门通婚。
九王虽然眼睛看不见,可心里却明白得很。唐国公李烈虽是粗人一个,但心思却是及细,不可能看不出二圣的意思。李夙尧之前并未往这方面想,如今九王提点了他,才豁然开朗,不免更加绝望。
想想也是,若只是因为自己毁了胖丫头的容貌而逼着自己娶她,实在说不过去。原来,不过一个说辞而已。
婉娘回到梨院时,苏氏正侧身卧在榻上小憩,听得动静,微微睁开眼。
“听苏妈妈说,你刚刚又跟李世子吵架了?”苏氏伸手拽婉娘到自己身边,宠溺地揉了揉她的头发,又将她抱到怀里,轻声说,“婉娘,你从小就是娘的宝贝,娘不希望你受丁点苦。以后若是真的没法子,非得跟那李世子过日子的话,也得好好顺从着他。”
婉娘低着头,用肉肉的手玩着母亲手上的翡翠镯子,像是仔细思考了一翻,好久才说:“娘,如果我不怪她害我留了疤,是不是女儿就不用嫁给世子了。”她停住手上动作,抬头看母亲,眼睛清澈明亮,像是期待着什么,“世子很讨厌我,我也不喜欢他,婉娘以后不想嫁那样的夫君。”
苏氏叹道:“好孩子,娘又何尝愿意呢?若是有得选择,娘宁愿你在同等门第的家族中挑选一个忠厚老实的。那李家乃钟鸣鼎食之家,门第太高,怕是瞧不起我们。娘现在唯一希望的就是,进了京城后,能够请名医治好你额头上的疤。”
婉娘想到九王对她说过的话,眼睛一亮:“女儿刚刚陪九王在亭子里看书,九王说了,他府上有个薛神医,是一直替他瞧病的,说是可以请薛神医给女儿瞧额头上的伤。”
苏氏诧异:“你什么时候跟九王这般熟悉?他怎会许你这样的承诺?”
婉娘闻言,继续低头用肉手玩母亲手上镯子,声如蚊呐:“九王人可好了,就像大哥哥一样,刚刚在亭子里他让女儿念书给他听的,他说礼尚往来,作为回报,就说让薛神医给我瞧。”
苏氏点了点头,握住婉娘的手,似有心思:“婉娘,你要记住,这些皇亲贵胄可都不是一般人物,我们能远则远。”
“女儿知道了。”婉娘有些失望地垂下头,自母亲膝上蹭下来,拿过一旁浮月手上的书,恭敬道,“女儿先回自己屋歇息了。”
因张笙要准备参加秋天的乡试,且云家将举家迁至京城,云盎便免了府上几位小姐的学。但云盎还是继续将张笙留在云府,好吃好喝供着,并承诺,即便云家上京,云府杭州这所宅子他也可以继续住。
张笙自然知道云盎的意思,他是看中了自己的才学,看好自己来年能够高中。
云府的家丁婆子,小厮丫鬟,都是杭州人,此次有些不愿意追随云家入京的,云盎便归还他们的卖身契,且多付了三个月的工钱。那些愿意追随入京的,也一次性给了每人二十两纹银,让他们孝敬家中父母,并签了终身契,以后一辈子追随云家。
府上正乱,婉娘这些日子还是跟平常一样,不是跟着姐姐曼娘学着绣荷包裁剪衣服,便是去荷塘边的亭子里读张笙给她的医书。原是期待着可以再次遇到九王的,可自那次以后,九王再也没有来过。
九王没来,那讨人厌的李世子却三番五次来找自己的茬,婉娘嘴上没说,可心里真是讨厌死他了。这么些日子接触下来,婉娘知道,这个世子没什么坏心眼,但鬼主意特别多。
不是从荷塘里捉个青蛙偷偷放自己书里,便是逮个蜘蛛扔自己头上,玩来玩去就只那么点花招。
李夙尧他爹李烈跟九王还有云公一起讨论西夏国跟高丽的战事,李夙尧没耐心,只坐在旁边听了一点便打哈欠吵着要出去。李烈恨铁不成钢,实在想不通,自己怎么就生出这么个不成器的东西?就他这副样子,将来如何承袭国公爵位,光耀门楣?
可耳朵拧红了,屁股打烂了,臭小子就是块扶不上墙的烂泥巴,他也没有办法。只得挥了挥手,让他要走快走。
李夙尧得了父命,麻溜便跑开了,一个人在云府里逛,逍遥自在得很。
可云府虽大,也算豪华,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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